第14章
張秀才家住在兩條街後面的老巷子裏,鎮上人叫那為後街,這裏大多都是幾十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昨夜一場大雪,把不少房頂都壓塌了。
劉家夫妻二人趕到時,鎮上的衙門裏的人正在組織救援,放眼望去,十之八、九的房屋都被大雪壓塌了。
不少受了災的人,凍的渾身發抖,圍着棉被草席茫然的站在雪地裏,不知道怎麽辦好。
胡同裏面牛車進不去,劉老漢把牛車栓在外面,兩人跑了進去。
離老遠就能看見張秀才家的正房被雪壓斷了房梁,露出半截木頭。
劉翠花心裏咯噔一下,心想這老爺子多半兇多吉少,就算壓不到他,這天寒地凍的凍一宿,人也夠嗆了。
“三叔!三叔?”劉老漢趟着雪進了院子,一共五間房,兩間偏房已經全塌了,正房塌了一半,剩下一半顫顫巍巍的立在寒風中,随時有繼續坍塌的危險。
“咳咳咳…”雪地裏傳來一陣咳嗽聲。
“唉呀!老爺子在那呢!”劉翠花眼神好使,看見張秀才裹着一床棉被,被壓在了一條房粱下面。
劉老漢趕緊跑過去:“三叔你沒事吧?”
張秀才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劉屠戶,你咋來了?”
“這太危險了,我先把您老拉出來再說!”劉老漢扶着木粱,劉翠花往外拽人,奈何這老房梁還挺沉,劉老漢自己架不動。
劉翠花趕緊跑到胡同裏吆喝了一嗓子,瞬間跑來幾個街坊鄰居過來幫忙,把張秀才拽了出來。
要說這老爺子也真夠幸運的,房頂塌了的時候他還在睡覺,砸下來的房梁恰好被旁邊的箱籠卸了力,只壓住他一條腿,這要是砸在頭上,估計人當時就沒了。
不過這條腿傷的也挺重,被壓一夜已經沒了知覺,估計保不住了。
劉老漢背着他往外走,張秀才還不願意:“書,書,我那些書還沒拿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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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翠花打斷他的話:“命重要還是書重要啊?那東西沒人動,您老還是趕緊上車去醫館吧!”
張秀才坐在牛車上嘴裏嘟囔着:“世間何物貴,無價是詩書,無知婦人,你可知這些書比黃金都值錢!”
劉翠花聽不懂他那些酸詞,只知道再耽擱,命可能都保不住了!
到了醫館郎中一看,果然傷到的那條腿不行了,要鋸腿。
張秀才一聽吓得連忙爬起來要走:“我都六十多歲了,死還不給我留個全屍?”
“三叔,斷了這條腿也不影響你看書,好死不如賴活着。”
“感情不是鋸你的腿,我不鋸,讓我死了得了!”這老頭心裏明白着呢,他不光擔心這條腿,更擔心以後的生計。房子塌了沒了進項,年輕時攢的幾兩銀子都讓他買了書,這書再值錢也不能當飯吃,與其拖累別人不如自己死了幹淨。
劉老漢拉着他不讓他走:“三叔,聽郎中的話,銀子我先給你墊上,等你什麽時候有錢了再還我。”
“我不鋸!我也沒錢還你…你放開我……”老爺子剛才還精神抖擻,一會的功夫人突然就不行了,眼看着臉色發青嘴唇發白。
劉翠花手一揮,讓郎中該怎麽治就怎麽治,花多少銀子他們出。
往年鎮上也少不了凍壞了手腳的人,郎中處理起來倒是得心應手。讓徒弟拿了鋸子放在熱水裏煮,又給老爺子紮了針,一針下去張秀才徹底沒了知覺,等他再醒來時已經躺在劉家的炕上。
“我…我這是在哪呢?”
“娘!三爺爺醒了!”劉靈芝喊了一嗓子,在廚房做飯的劉翠花聞聲趕緊跑進屋。
“三叔,你可算醒了!都躺了兩日了,再睡下去趕不上過年的餃子了!”
張秀才緩了半天才想起來,下大雪了把房子壓塌了,自己被壓在房子底下……郎中要給他鋸腿!猛地擡起頭,見自己左邊這條腿從膝蓋以下空蕩蕩的,只剩個褲管。
劉翠花怕他難受,連忙安慰道:“你平日也拄拐,少了半條腿也不礙的,大不了讓老漢再給你打副拐。”
張秀才長嘆一聲:“你…你們夫妻何必呢,救我這個糟老頭子,白白浪費銀錢,我可沒能力還你們。”
其實還真沒花多少銀子,醫館的郎中見他年紀大了,又沒個親人,就要了個鋸腿的手工費,和幾包湯藥的錢。
“您就別胡思亂想了,要是閑着就教教我們家這倆娃認字,就當是還了治腿的錢。”
張秀才看了眼身邊的兩個孩子,大的他認得,劉屠戶家的丫頭,不是讀書的料,沉不下心,比男娃都皮。另一個瞧着面生,也過了開蒙的歲數。
若是放在以前張秀才絕對不會教,年輕時他自诩滿腹詩書,恃才傲物,十七歲考上秀才,當年在鎮上也是響當當的人物。
原以為可以再進一步,誰成想連續三次落第折了他的心氣,家裏也沒能力再供他繼續讀書。
後來銀子攢夠了,結果金人又打過來了,整個大盛亂成一鍋粥。朝廷取消科舉,一等就是十多年。
再後來好不容易等不打了,張秀才才發現自己已經兩鬓斑白蹉跎了一生,沒有精力去考科舉了。
回想起自己這輩子,除了會念幾句酸詩好像什麽都沒做好,臨了臨了還沒了半條腿。
徐淵見他面色悲戚,也不知道打通了那條筋,突然跪在老爺子面前磕頭:“學生徐淵,求先生教我讀書。”
張秀才愣了一下:“你…你想讀書?”
徐淵目光堅定的點點頭:“學生想讀書,想考秀才,考舉人,考…考狀元!”
“小子狂妄,你可知這條路乃是千萬人走獨木橋,若是讀不好看看我,落得貧困潦倒一事無成。”
“從前的夫子教過我,讀書可以明智,即便考不上秀才,我也可以去做賬房先生賺錢養家。”
“好,好好!”張秀才連說三個好,憑他能學以致用就比自己強!
“你以前念過書?”
徐淵點點頭:“在村子裏讀過一年。”
“都學了什麽?”
徐淵羞澀的說:“只學了千字文。”
也算不錯了,有底子教起來容易些,張秀才細細打量起這孩子,見他目光澄澈,說話條理清晰,是個聰明的。內心瞬間升起一股希望,自己當年沒做到的事,興許這孩子可以替自己完成……
“好,那我就收你做學生,但前提是你必須努力,不能懈怠!”
徐淵面露喜色,連連點頭:“我肯定聽先生的話!”
旁邊劉靈芝坐不住了:“我呢,我呢,三爺爺你不收我嗎?”
“你……”張秀才拒絕的話說不出口,畢竟是劉屠夫夫妻二人剛救了自己。“你若想學便跟着一起學吧。”
別看張秀才現在年紀大了,那可是有些真材實料的。
他是天秉六年的秀才,那會盛朝比現在富裕多了。沒有戰争和災荒,百姓安居樂業,有錢的人家都舍得讓孩子去鎮上讀書。
念書的人多了,競争自然就大,光一個縣試都有上千人參加,想要在這些人中脫穎而出,自然得有真才實學。當年張秀才可是拿過縣試第一的,稱一聲才子絕不為過。
哪像現在人丁凋零,打了十多年的仗,把大盛都掏空了,人們飯都吃不飽,哪有閑心讀書。聽說去年縣試,七八個鎮子去了不到一百人。
如今鎮上這兩家私塾,用張秀才的話來說:“糊弄小兒罷了。”
一個先生是童生,另一個是朝廷恢複科舉後第一年考上的秀才,論語都講不明白,簡直就是誤人子弟。
劉靈芝問:“三爺爺,你怎麽不開個私塾教書呢?”
張秀才哼了一聲,年輕時是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那些瓜娃子身上,年紀大了想要再開私塾,反而有心無力了。
劉翠花幫老頭解了圍:“快去收拾桌子準備吃飯了。”
“噢!”倆孩子不再追問,下了炕,開始幫忙擺碗筷。
張秀才身體還沒恢複好,說了會話累的又閉上眼睛打起鼾,飯也沒吃上。
吃過午飯,劉靈芝和徐淵兩人在西屋玩,劉翠花開始剁餃子餡。
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要包餃子吃。劉老漢拎個豬頭進來,燒了鐵鈎子燙上面的豬毛,兩人邊收拾邊唠嗑。
“以後三叔這怎麽辦?眼下他那房子也住不得人,他腿腳又不好,身邊也沒個人照料,實在讓人擔心。”
劉翠花:“趕明個把偏房收拾出來,讓三叔先住着。不過是多雙筷子的事,正好還能教倆孩子念書,上學的錢都省下了。”
劉老漢呲牙一笑,他媳婦是個嘴硬心軟的善良人,得過人家幫助,肯定要想方設法幫回去。
“成,那我明日把偏房的窗戶重糊糊。”
餃子包好天已經暗下來了,外面偶爾能聽見零星的炮竹聲。
劉靈芝和徐淵早早穿好新衣服,守着門口等劉老漢放炮仗呢。
“你冷不?”劉靈芝雙手搭在徐淵的肩膀上,從後面圈着他。
“不冷。”徐淵興奮的小臉通紅。
劉老漢叼着煙袋,把鞭炮挂在事先準備好的竹竿上,然後用煙袋上的火光點燃。
“噢噢噢!過年喽!”倆孩子高興的蹦起來。
噼裏啪啦的鞭炮聲把張秀才驚醒,老爺子神情恍惚的睜開眼睛。
屋裏熱氣騰騰,豬肉白菜味的餃子勾的他咽了口口水,今年終于不是自己一個人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