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下班過後, 季憐星沒回江曙家,她到宋家三院子,收拾東西準備明天離開。
第二天清晨, 還在下雨, 季憐星早早起床趕往車站。
她的家鄉在距離N市不遠的一個小縣城,坐高鐵大概需要兩個小時。
這是三年以來第一次回家,在大三之後她就再也沒回去過了,原因有兩個, 暑假要打工賺錢, 寒假回去呢,季斯宇的母親總是不給她好臉色看, 久而久之,季憐星幹脆不回去了。
沿途要經過另一個城市, 醫療條件和N市差不了多少, 也是大伯之前治療的地方,現在他已經放棄治療回家,基本上和季斯宇說的差不多,撐不了多久了。
一想到這裏, 季憐星心頭堵得慌。
兩小時後, 高鐵停在洛爾縣,季憐星走出車站, 發現小縣城和幾年前差不了多少。
大部分還是上了年代的建築, 主城區開始建築新的樓房, 街邊有小攤小販, 面館還是那家面館, 老路還是那條老路, 只不過多了一個正在修建公園, 聽說明年洛爾縣要來一個大修整,到時候應該會拆遷不少。
但現在,它還是一個相對貧窮的縣城。
季憐星攔下一輛三輪車,還是腳踏三輪。
“師傅,到飛前村多少錢?”
師傅表情和藹,手指攏在一起,比了一個“5”。
季憐星上車,坐在三輪車的後座,這是小時候母親逛街最喜歡帶她坐的車。
小時候坐三輪的時候就喜歡盯着車夫的腳看,由于長期蹬踏,幾乎每個車夫的小肚腿都很壯碩。
這次季憐星也不例外,盯着他的腿發呆,她發現三輪車師傅上了年紀了,蹬起來喘着厚氣,有些費勁。
十分鐘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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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到了。”他揩了下臉上的汗,多打量了一下季憐星,問她:“從哪兒回來啦?”
“N市。”季憐星掏出紙幣遞給他。
“不錯不錯,從大城市回來啦。”
“謝謝師傅,辛苦了。”季憐星沒和他唠嗑,她得趕着回家。
進村過後,大媽大娘投來打量的目光,她們總是這樣,新的年輕人的面孔會讓她們的好奇心達到頂點。
“那個人是季胖妞咩?”人群中一個阿姨說着方言,十分興奮道。
“是是是!啷個水靈的樣子肯定是!!!”
“小姑娘早就不胖咯,你們啷個還在說別個喲!”幾個阿姨笑吟吟地看着季憐星,目光裏仿佛在說三年不見怎麽長得這麽乖了。
季憐星只能硬着頭皮打招呼,這些人她都認識的,趙四孃、王二媽、芳嬸,都是見證過她小時候到底有多胖的人。
“嬢嬢些好喲。”季憐星也用方言回她們。
“哎呀。”芳嬸露出心疼的表情,說道:“是不是回來忙你大伯的事情喲,你那個哥哥,真的球事不管,天天跟個二流子一樣。”(大概意思是指不學無術,整天晃蕩。)
太久沒回來了,怎麽說呢,聽到本土方言,季憐星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家鄉人是要熱情很多,讓她想起了小時候東家竄西家玩的生活。
“他一直這樣,我沒有辦法。”
幾句寒暄,季憐星從衆人的關切中逃了出來。
她們的好意心領了,但說太多也沒用。
季憐星朝大伯家走去,是一座院子,院子看起來有些破舊,瘋草亂長,像是很久沒剃胡子的老人。
雖然破,但面積卻很大,如果有心思稍稍打理一下,其實還不錯的。
房子是常見的瓦片房,季憐星踏進院子,沒走幾步踩在青苔上,差點打滑。
門是打開的,裏面沒電燈,雖然是白天,但有點黑。
“季斯宇……”季憐星對着屋子裏叫了聲。
又叫了季斯宇的媽媽:“大媽,我回來了。”
屋子裏走出一個女人,一米六左右的身高,刻薄面相,臉色蠟黃,歲月已經帶走了她的青春美麗,只剩幾道顯眼的皺紋。
她手裏端着一個碗,裏面裝的是粥,暼了季憐星一眼,不悅道:“回來就回來澀,喊啥子喊嘛,自己不曉得進來嗦。”
季憐星往屋子裏走去,問她:“大伯在房間裏頭?”
“現在曉得回來了?人都要死了,你真的是個白眼狼哦。”
果然,一回家就是這種感覺。
季斯宇的媽媽叫汪孝麗,她的尖酸刻薄可以把所有人都說得一無是處,除了她的寶貝兒子。
對季憐星說出這樣話的時候,汪孝麗完全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仿佛已經忘了,此刻她正在數落的是本村唯一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人,是最争氣也是最不該被成為白眼狼的人,因為她比季斯宇這個親生兒子好多了。
“我——”季憐星想說話,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算了,她和她計較什麽呢?汪孝麗和大伯是包辦婚姻之後的結果,完全合不來,夫妻之間的感情一直都很差。
在汪孝麗的注視下,季憐星朝卧室走去。
站在門口,季憐星深吸一口氣,她怕自己有點接受不了大伯現在的樣子。
“大伯,我回來了。”先說話,話音落下才進屋。
屋子裏光線昏暗,床上躺着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因為化療,他的頭發已經掉光,皮包骨頭,顴骨上凸,眼神很疲憊,他的模樣和季憐星記憶中的樣子反差太大。
不過也只是四個月的時間,病魔已經把他從一個強壯的中年人變得虛弱無比,起碼瘦了三十斤。
他的呼吸變得很弱,但胸口依舊是起伏的,呼吸節奏相當緩慢,慢到給人一種回不過氣的感覺。
季憐星眼圈泛紅,明明之前說有好轉的,打電話的時候也說在慢慢恢複的。
“大爸……”季憐星走到床沿邊上,眼淚刷刷刷往下掉,啪嗒啪嗒滴在枕頭上。
她看他的手瘦弱得只剩骨頭,一只手就能握完,手背全是青筋。
他阖上眼皮,手指卻在動,嗡嗡幾句,嘴巴裏不知道在說什麽。
“大爸,我回來了。”季憐星握住他的手,在他耳邊重複這句話。
“诶,乖,小胖。”他的聲音混濁,眼睛想睜開卻睜不開,季憐星看不下去,背過身去擦眼淚。
“莫哭。”大伯伸過來一只手,在季憐星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乖小胖,盒盒裏面的東西,去,去拿糖吃。”
聽到“拿糖吃”,季憐星再也繃不住,眼淚簌簌而流,視線變得很模糊,大伯的模樣變得虛晃。
糖果盒,是小時候大伯總會給她的驚喜,只要不開心了,打開那個盒子,裏面總是會有甜甜的糖。
“對不起,我的錯,我不孝,我的錯,大爸,我是白眼狼,我早就該回來的。 ”季憐星肩膀抖動得厲害,哭的時候鑽心的疼,她後悔沒找周末回家看看他,不該因為不想見到汪孝麗而不想回家的。
她該多看看他,看看他健康的樣子,那多好?
被褥上還帶着一股濃厚的藥味,還有一種從身體裏鑽出來的臭味,來自他的皮膚,他的器官,以及即将枯死的靈魂。
大伯聽懂了季憐星的話,一直搖頭,且用僅存的那點力氣去拍季憐星的手臂。
“哪裏,哪裏怪你喲,不,不怪你,糖,糖盒盒,乖。”大伯抽了一口氣,歇了一會兒,又說:“盒盒裏頭,有信勒,看,看哈。”
糖盒裏有信,季憐星聽懂了。
逼仄簡陋的房屋裏,光線昏暗,老式衣櫃上放着一個鐵盒,倒回去十幾年前,那裏面放滿了季憐星愛吃的糖果。
白桃味的、玉米味的、青蘋果味的……
如今又多了兩種味道,一種是藥味,一種是□□腐爛的味道。
借着昏暗的光,季憐星展開那封黃白信,是大伯寫給她的,倒回去三十年,他也是一個文化人。
【季小胖,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說明我離閻王爺不遠了。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剛拿到檢查報告,醫院那邊告訴我是晚期,以後要化療,化療就化療吧,我今天照了半小時的鏡子,和我的頭發對話,因為我也要和它們說再見了。其實死亡不可怕,你媽媽離開的時候我就這樣告訴過你,現在我還是要這麽說,就算我們離開了,但還是陪着你。季小胖,乖娃娃,你的包袱太重了,有些東西不該你來承擔的,讀書沒有錯,不讀書就很容易成為季斯宇那樣的人。六年前的三十萬元,那不能叫借,你媽也是我的親人,不能說是借,而是給,我願意給。盒子裏的卡還有3萬塊錢,其中5000塊是你大學拿到獎學金寄給我的,剩下兩萬五是你的嫁妝,本來想拿更多給你的,錢還沒存夠,人就要走了。我估計我看不到你結婚了,一定要幸福。】
信封背面寫道:
【把我火化,一半骨灰你留着,剩下一半灑在津鵝江裏,我去找你爸爸下棋。】
落款處不是姓名,而是另一行字:【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但還不能告訴你,謹記:得到那樣東西之後,不能心軟,是屬于你的。】
季憐星淚如泉湧,眼淚克制不住嘩啦啦地流,他竟然早就在幾個月前寫了這封信。
還有大學獎學金得到的8000塊,她寄了5000塊,讓他買衣服買煙,想幹嘛幹嘛,她沒想太多,只是想用那種最直接的方式報答他而已。
結果他自己治病的錢都不夠,竟然還另擠了兩萬五的嫁妝出來。
真的是唯一的親人了啊,季憐星因為哭得太厲害,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她被拉進深海裏,無限下墜,有些窒息。
為什麽對她好的人都要離開?
爸爸在她六歲的時候釣魚摔進河裏再也沒有起來,明明大家說他會游泳的。
母親在高考那年患上白血病,也是說走就走。
如今剛滿二十四,她以為人生可以揚帆起航,至少在她的未來計劃裏,大伯是一定要享福的那個人。
“你有那麽着急嗎?”季憐星伏在床邊號啕大哭,“你走了我啷個辦喃,沒得人愛我疼我關心我了。”
“小胖勒,我等不到了。”大伯看着季憐星,吐出最後一口氣,說:“可能這次,是真的,真的,要走了。”
氣息微弱,極其輕緩的一縷氣從鼻腔裏吐出來,飄走了,什麽都沒了。
屋子裏很安靜,季憐星低着頭,握着他的手沒有松開。
身旁的糖果盒裏,放滿了白桃味、玉米味、青蘋果味的糖果,還有一張銀行卡,一張季憐星小時候的照片。
他是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有一臺複古照相機。
十五年前,那天季憐星哭着找爸爸,大伯帶着她站在村裏的那棵櫻桃樹下,對她說:
“季小胖,我是你爸爸的哥哥,別怕,我是你大伯,也是你爸爸。”
“來,我給你拍張照片。”
“你媽媽給你買這麽漂亮的小皮鞋,笑一個會更可愛。”
“我教你,說茄子。”
“茄子——”年幼的季憐星咧開嘴,舉起手,比了一個耶。
她的紅色小皮鞋留在了照片裏,拍照片的人也留在了照片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