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憶
“地上堆了很多陶土瓦罐兒,我沒有全部探查,大概感知到裏邊是些妖獸,其中有幾只還帶着仙氣兒。不知是哪位尊座丢了寵物,也不知道來尋。惡鬼我倒無所謂,但裏面大多都是尋常小獸,我是心疼的。有些道行尚淺,連化形都做不到,一張符咒便要受傷,又如何危害人間?更別提有仙根的靈獸了。”
“他養這些做什麽?”
“不知。那銅柱有點麻煩,關着的又都是惡鬼怨魂,我便沒理。那些罐子全叫我砸碎了,但是裏面的妖獸靈獸跑出來以後,我是真生氣。他們應是陸續關進來的,狀态還不錯的許是新捕來的。有一些已經氣息虛弱快要氣絕散魂了,也不知遭了什麽罪。還有幾只……”循清的眼瞳裏幽幽閃着光,他緩了口氣繼續說道:“生生被挖了眼、切了耳、斷了四肢。”
修易也瞪大了雙眼,舌頭打結似的說不出話來。一個有些道行、前途無量的道士,為何要做這種事?那麽多妖獸,還有仙獸,僅憑他自己,如何做到這般?
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循清的情緒起伏倒緩和了許多,他繼續說:“若放到現在,我該去探個清楚,算我沒幫他們到底。話說回來,我剛把他們放出來,裏三層外三層的就來了不少道士。可惜,沒有我找的那狗道士。但是啊,這滿月觀的道士,他們已經不算是人了。”
“此話怎講?”修易皺緊了眉頭,罕見的失了笑意,一動不動盯着循清等他繼續講。
“他們轉嫁了妖獸的四肢。”循清拿手帕擦了擦手,似是食欲盡失,蹙着眉補充道:“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做到的,但是妖獸失去的四肢,确實長在了那些道士的身上。我推測尋常人看不出名堂,直到他們發力,轉來的四肢才會異變。那些東西,且叫異人吧,有的長了只虎妖的爪、有的是狼妖的腿、有的把蠍尾移成了手臂、還有的移了雙狐妖的眼。”
“我族幾千年來一直被訓誡不得傷人,界規森嚴,輕則斬殺,重則便魂飛魄散再不入輪回。但如若有凡人肆意殘害我族,又該如何?”循清看向修易的雙眼,輕聲發問。
“那為何妖族竟然絲毫不知?”修易對上循清的視線。
循清搖搖頭:“大族的妖大抵還是安全的,被抓的也應是些散妖吧。只是,若非他們私入妖界,不見得抓得到那麽多妖獸的。”
“結界處皆有法印,大族長老們怎會不知?”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循清眉頭鎖得更緊了,不大高興地說:“非要說,便是妖族出了叛徒。”
兩個人半天沒出聲兒,只在月光掩映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光了半壇酒。
修易的拇指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撫摸着瓷碗上的彩釉,腦中思緒來回轉動。
循清在說謊嗎?不會。當年的事他已經認下來了,現在無論他殺的是真凡人還是那些異人,神魔六界都認定他殺了上百條無辜人命,而且他已受罰完畢,大可不必費心思編這些。只是修易想不通,妖界和仙界都對此一無所知嗎?鬼差也不知道跑了許多的惡鬼嗎?若真的有叛徒,難道只是妖界有嗎?而他們轉嫁妖的四肢,搞這麽多異人,要做什麽?
更奇怪的是,這事随便一想,就似乎醞釀着什麽轟動六界的陰謀,循清居然當年提都沒提一句,直接就去受刑了?如果要是當場說個清楚呢,還未必要挨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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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你為什麽……”
修易話音未落,循清就接道:“與我何幹?”
他似是還冷笑了一聲:“我也是散修出身,那些大族的貓膩,關我什麽事。碰巧撞見,出手一救,是我不忍有靈之物被當個牲畜。說到底,他們從來也不把這些散妖當同類看。保不齊就是哪個長老一手将他們送給道士的。”
看來循清與某些長老有過節。那一聲冷笑,也讓修易恍然意識到,他畢竟是只蛇妖。
“你在世間,可還有熟人?”修易笑着轉了話題。
不知是否覺得剛剛失态,循清并沒有立即回答修易的問題。
他垂着頭,伸手撕着尚有餘溫的兔肉,低聲解釋道:“我當時一心求死。他那樣死了,我很自責。因此并不在意去辯解什麽。況且,我用了澄明劍,連個屍體都留不下,即便追查,也只有我的一面之詞。而且,敵暗我明,難查,即便神佛公正,也不知要受多少阻撓。我的仇人,只有那一個,殺完了,我便可以去陪他了。”
見修易愣怔之後點了點頭,循清便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接上了修易的話頭:“我早年一門心思清修,實在不認得什麽好人。只有一只百靈鳥和一只狐妖,與我相熟。不知他們還活着沒有,希望沒被抓去剁了翅膀、剜了眼吧。”
修易愕然,瞠目道:“此外便沒了?”
“如來?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修易笑得腹痛,轉而問:“菩薩為什麽那麽喜歡你啊?”
“不知。澄明還沒還我呢。想必菩薩也快來了,到時候要問問佛祖放不放我活。”提到澄明,循清眼底閃了閃亮光。
“若佛祖既往不咎,你今後有何打算?”
還打算去陪他嗎?
循清再度開始手撕兔肉,邊撕邊陷入沉思。
直到又嘗到了此物只應人間有的美味兔肉,才不緊不慢給出了答案:“見了菩薩,與她說說豢養妖獸的事。然後去妖界查查,看看這事消停了沒有。不然,我老放心不下,說到底也是我們散修的事。但應該早消停了吧,畢竟都一千年了。”
修易松了口氣,點點頭表示感興趣,笑問道:“缺廚子嗎?”
循清本來鼓動着的腮幫子停滞了一下,随即雙眼微彎:“倒是不介意帶上你解悶。你叫什麽?”
“修易。大概是取了修煉容易的意思。”
循清吃烤兔子的手今夜再一次頓住了。
察覺修易探尋的目光,循清低頭撕了一條兔肉,順暢地放進嘴裏,滿意地眯了眯眼,解釋道:“讓我想起那只狐貍了。以前老是跟我說,修煉要是能容易點就好了。”
“這不是巧了,有機會我得拜見一下這位老前輩。”
循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淡褐色的眼睛裏亮晶晶的,口中說着:“是,是老了點。”
是夜,循清遇到了一件麻煩事。
這人明明準備了兩床被子,卻非要放在同一張床上。這頭早忘了被扼住喉嚨有多痛的虎妖,非要循清跟他睡一張床。
循清倒也不是介意,他巴不得自己的床暖暖和和的,只是想不通修易這是做什麽。
但修易堅持打馬虎眼,一會兒說家徒四壁多擔待,一會兒又說夜黑風高他害怕,最後連他傷心于吃了養了許久的兔子這種借口都拿了出來。
循清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便也不多糾結。歷經三十多萬個無處可逃的,讓他遍體生寒的晝夜後,他毫不猶豫地舒舒服服進了暖和的被窩。
第二天的循清是被飯菜味香醒的。雖然身側的修易早早起了,但被窩還是暖和的。果然虎妖這種體型龐大的恒溫動物,就是暖和啊。
循清伸長手臂抻着懶腰,在床上左右使勁七拐八拐地扭了扭,直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響。
推開門,暖意洋洋的陽光灑在臉上,循清不太适應地眯了眯眼。
真刺眼。
好暖和。
在循清眯着眼享受許久不見的上午陽光時,修易端着幾碟菜從側屋的小廚房出來了。
“昨夜睡得如何?”修易一邊往亭子裏的石桌上擺菜,一邊看向循清。
“嗯……”循清睜開眼睛,又嗅了嗅修易炒的蘑菇,笑彎了眼答道:“舒服。”
循清不太認識蘑菇,也不太關心這菜的原材料,他大概只知道炒了兩種蘑菇,都是白色的,汁水很足!美中不足的是放了青椒,可不知為什麽,平時不喜歡的青椒的嗆口味在這道菜裏并不明顯。再嘗一口發現有蒜香味,循清眼尾笑意更深,于他而言,這道菜不僅限于果腹了,吃掉它便已經是一種享受。
還有一道菜是昨夜剩的兔肉,循清也不知道修易怎麽處理的,反正吃起來和昨晚新烤的沒什麽差別。
剛吃了幾口,循清就發現修易的目光中透着幾分熱切。于是他百忙之中閑下嘴巴,給予了評價:“很愛吃。”
看到修易滿意地笑了,循清心裏笑出了聲兒,面上十分不客氣地繼續埋頭吃。
這頓飯修易發現了循清新偏好,循清估摸是不大愛吃飯的,一筷子飯能吃三五筷子的菜。
“對了,昨天從寒山過來,路過靈族的時候,怎麽那麽荒啊?”循清突然從兔肉中擡起頭問道。
“滅族了。”修易似是不大在意,只輕描淡寫地回道:“好像有個八百年了?”
循清一愣,這靈族是早些年遷過來的,大約距今也有個一千五百年了,只是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蛇、虎、狼、狐幾個大族的領地都是早早占好了的。在最東側的寒山區域以南向來屬于人、妖兩不管區域,留給了散修的妖,循清便是從那裏去的寒山。于是靈族便在散修區域的西北角圈了一小塊地,西與虎族接壤,西北接狐族、東北接寒山。靈族是個什麽妖,循清也不大清楚。他們幾乎不與其他妖族交往,只在剛來的時候,往各族送了點禮。循清記憶中,靈族的族長是個個子很高、面上帶着十分疲倦的妖,他做事倒還算周到,連寒山也親自走了一趟,但當時的循清還看不出他的原形,只記得那男人皮相極好,與人說話時面上帶笑,堪稱溫柔。
這樣的人,怎麽會得罪人呢?
“誰幹的?”循清皺起眉頭問。
“狼族和蛇族吧。據說是因為聽說靈族有什麽寶貝,他們就起了歹念。也來過我們族,但我們和狐族都不想摻和。其實如果靈族來找我們求援,我們也不見得坐視不管吧。但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我剛化形的時候,見過他們族長。還送了我一株比我年歲都大的山參呢。”循清有點食不知味,低下頭,用筷子尖來來回回戳着米飯。
“一個都沒有留下嗎?全殺了?”循清又問道。
“嗯,都殺了。其實我也覺得這事兒挺不地道的,好端端的搞什麽內鬥。”
“那到底是有什麽寶貝?”
“沒聽說找到了什麽。蛇族和狼族如今不也就那個樣子。”
循清緩緩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雖說他也是蛇妖,但蛇族與他一文錢關系都沒有。起初他化形,也不過就是只小蛇妖,蛇族都不稀罕多看他一眼。他過了天劫,蛇族才來了個長老,用谄媚都不足以形容的姿态來邀請他入族。循清當時面帶鄙夷地拒絕了,擡腿就離了寒山,跑去了人間。
兩人無言地吃着飯,循清突然又擡起頭。修易以為他要問什麽,正認真等着循清說話的時候,循清又側過了頭看着其中一棵大槐樹。
“出來。”循清盯着大槐樹的樹幹,冷下聲音短促地說了這麽一句。
修易愣了愣,心道:不速之客?怎的他未曾察覺?
“兇哦。”一個輕輕柔柔的女聲從大槐樹幹處傳來。
在修易愣怔的表情中,大槐樹前的空氣一瞬間好似有了形狀,逐漸顯露出了一個嬌小女子的身形,女子頭上的珠翠迎着微風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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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已全文存稿,所以一定完得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