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解封
那說書的說:無論秋冬春夏,寒山之上永遠都冷到能把人的骨頭凍脆,我拿扇子敲一下兒,就碎成了渣兒。想進山,有三道防線:刺骨凜冽仿佛從極陰之地來的寒風、防不勝防食人血肉的山野精怪、青山觀道士和其繁雜的符咒結界。尋常凡人若是去了,就是二尋桃花源,繞上他個三天三夜也找不到上山的路。且越是無人進山,山間精怪潛心修煉的時間就越久,要進山,就越發艱難。
修易進山了。入目都是晃眼的白,偶有湖水不曾冰凍也是冰寒色,看一眼都讓人忍不住打個寒顫。寒山山頂的山洞內,封印着一千年前的蛇妖。雖已極為寒冷,但到了那洞口前卻仍然有種在冰窖待了好幾天的感覺,冷到了骨髓裏仿佛把骨髓都凍上了,凡胎肉體确是承受不得。
洞口都完全凍死了。俢易拿起火把,施了個法,燒了約摸小半盞茶的功夫,燒通了入口。
窄窄的入口通往寒山之心,即封印地。也并非多麽壯觀,甚至可以說簡陋。封印地是個死胡同,小小的一個封閉空間。修易整個對面是一面巨大的冰壁、冰牆,腳下隔着一個長長方方的冰水潭。寒潭的水很窄,也就兩步寬,修易現在距離冰壁現在也不過四五步遠。他可以清清楚楚地透過冰壁,看見內部封印着的循清。
循清身着月白色的衣裳,與周遭寒冰倒是十分映襯。他長長的發絲四散開來,表情十分平靜。循清是個樣貌極好的妖,他即使緊閉着雙眸,也讓修易直想看看他睜眼是何種光景。
修易久久地凝視着近在眼前的蛇妖,不知是否在衡量解他封印的後果。這蛇妖會如他所想,性本良善嗎?一千年了,他還怨嗎?他會不會因受了一千年的刑罰,滋生了許多怨念?
但俗話講,來都來了。
修易擡手施法,朝着一個點集中注入了好一些法力。但不知是不是我佛留下的法印還未完全消散,那堅固的冰壁也才只是裂開了一個小口。修易見到裂口,就緩緩退後了幾步,那蛇妖一定已然醒了。
循清散亂的發順從地歸到耳後,妖力随着他緊握的雙手凝聚。随後就是一聲悶響,緊挨着的是四分五裂的冰裂聲,面前的冰壁碎了一地的渣。
修易想過無數句循清會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比如:你是誰?誰派你來的?你活膩了?
也想過循清該是個什麽表情,是感激還是解脫?但沒想到循清第一眼看到他,只能用一個瞠目欲裂來形容。
脖子已被狠狠地卡住,修易擡頭卻對上一雙兇狠至極爬滿了血絲的眼瞳。循清雙臂力量極強,力道大得像是要硬生生捏碎他的喉嚨。
直到修易後背撞牆,再無可退的餘地。循清枯瘦的手仍然死死卡着修易的喉嚨,勁道未減半分,而修易全身都整個兒僵住了,絲毫動彈不得。
不是凍的,竟是被面前這尾蛇妖強勁的妖力壓制的。
“你是誰!”這惡狠狠的一句話,循清的聲音嘶啞得像是鬼蜮來的惡鬼,而他喉嚨裏還在往外散着肉眼可見的寒氣。
“我…咳…來救你,你殺我?”修易喉嚨被卡得生疼,幾乎是用了最後的力氣從狹小的喉管中擠出一絲空氣,聲音也沒比循清的更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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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互相瞪了好一會兒,循清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睫毛也跟着輕顫,他越抖,手上卡得便奇異得越來越死。
在修易覺得自己快要斷氣的前一刻,循清終于松開手,随即又一掌把他狠狠地拍向側面的石壁。這一掌不知用了多少力度,修易實難自控,吐出血來。
修易劇烈咳了幾下,擦了擦唇角的血。但好歹只是肉搏一擊,很快也就緩好了。但剛剛的狀況,也在修易事先想過的場景內,他并不十分意外。他緩好了就擡頭去看循清。
循清起先只是呆呆地看着修易,不知在想些什麽。待他眼中的赤紅褪去,逐漸回歸淺淺的褐色,他的眼神也變了許多。那是一種,也許是哀傷吧,修易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個眼神,只是看得他心裏也不自覺跟着揪了揪。循清搖晃了幾下好似終于支撐不住,跪坐在了地上。他慘白的雙手杵在地上,下巴處一顆,兩顆三顆淚珠接連斷了線順着臉頰滴到了地上。全程沒有聲音,卻無聲得讓人心悸。
修易緩緩走近他,他卻突然警惕地擡頭瞪着修易。修易下意識覺得喉嚨一痛,不再靠近,只是慢慢蹲下,盡可能平視循清,試圖用眼神安撫他當下敏感脆弱的神經。修易重新極慢地靠近循清,邊靠近邊小心地觀察他的反應。修易不發一言,卻讓循清逐漸緩和。在判定循清放下戒心以後,修易展開雙臂一把抱住了身體僵硬的循清。
真涼啊,修易想着。
剛剛修易眼看着他身體裏呼出的寒氣,那冰壁裏到底有多冷啊。被封在裏面三十多萬個日夜,又該有多冷啊。都說蛇妖冷血,蛇究竟會不太怕冷,還是會更怕冷?正想着,修易察覺到循清的手攀上了他的背。
“真暖和。”循清低聲說完,好像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不合适,立刻就又放開了。那雙淺褐色眼睛的主人仔細看了看修易,展演笑了一下,說:“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他笑了。
修易呼吸一滞。
那笑容,修易不知如何形容。只是那一瞬間,他腦子裏想的是:活了,蛇妖循清,活了。
平複情緒後,修易搖了搖頭,只問他接下來去哪裏。
循清也梗了一下,張了張嘴,又迷茫地閉上了。該去哪呢,繼續修煉?他被封了一千年,每天活在混沌中,腦子并不十分清醒,他一直也沒想通如來到底什麽意思,還要不要來剖他的妖靈?還要不要打碎他的魂魄?他的家……也早就随着那個男人沒了。
“既然無處可去,随我來吧。”修易的眼眨也不眨地注視循清。
“你怎知我無處可去?”蛇妖先前的兇惡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似乎還帶了點笑意。
果然便很好地安撫了面前的虎妖,修易笑着問:“猜對了沒有?”
“為什麽?”
“因為我算着時間來救了你。”
修易本以為循清會接着問為什麽救他,但循清只是低頭笑笑,什麽都沒說,竟很輕易地跟着修易下了山。這确實多少讓修易有些摸不清頭腦了。
寒山這路并不好走,循清又被凍得發僵,筋骨不靈。幾次想用術法都被修易阻止了。
用修易的話說就是:“不想看看這些年寒山什麽樣了嗎?”
循清也真就耐着性子沒有拒絕。但其實歷經千年,當年的精怪早已不在此處。
因着是腳力,自然慢些。修易便一邊陪他走,一邊回答他的問題。
“那個妖鋪倒是還在,不過那只雞精一百年前去人間,犯了事,被和尚收了。”
“狐族沒什麽大變化,最新的消息也是七百年前選了個新狐王。”
循清邊聽邊點頭,但不過問了幾句,便發現他實在沒什麽可問的。于是修易便單方面講起了這些年的事情,最後把這段時間聽來的書裏的橋段都大雜燴一般講給了循清。循清奇異地聽得津津有味,時而點點頭,時而笑一笑。修易覺得本有些橋段都聽膩了,看循清認真聽故事的樣子,此刻也奇妙的不太乏味了。
穿過一片濃密的樹林,有一層結界,過去了便是修易的家。入眼是一叢瀑布,瀑布下方潭水旁便是一間房,房前有兩棵大槐樹,樹下是一大片鮮嫩的綠草,草地上還跑着幾只兔子。
循清仔細看了看,見只是普通的未成精的兔子,便問:“養來吃烤兔子的麽?”
修易腳下似乎被絆了一下,擡頭看到了循清非常認真的表情,才意識到他不是在玩笑。似乎只要修易說是,今晚就吃烤兔子了。
“烤兔子很好吃。”循清自顧自補充道。
“這幾只不吃,它們生的兔子在對岸養着,今晚就可以吃。”修易睜着眼睛扯謊,偷偷用術法變了幾只兔子到對岸。
循清擡起頭向對岸看去,果然有幾只毛色雪白,正蹬着短腿啃草葉尖的兔子。
于是當天晚上,在修易精心飼養了幾十年的幾只兔子面前,修易親手把它們的同類烤了。循清則扶了扶袖子,把下午從大槐樹下挖出來的窖藏美酒給兩人倒上了。
烤兔子色澤金黃,焦香四溢,惹得循清的喉嚨不住地上下滾動。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
循清笑眯眯地念了兩句詩,随後坐到草地上一動不動地盯着修易烤兔子。
說書的說的對,循清在這方面确實有點可愛的。修易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找了張油紙,把烤好的兔肉撕了撕鋪在上頭。
還未待問味道如何,他就接收到了循清贊賞的目光。
修易又失笑了。
“你不好奇我為何救你嗎?”修易看到循清放下手裏的兔肉,插話道。
“左不過是佛祖安排的吧。”循清再度挑出一塊手撕兔肉,補充道:“不如你幫我問問佛祖,我這命,他老人家可還要?”
“不是佛祖派我來的,但想必也在他意料之中吧。”
循清想了想,也是這麽個理兒,奇道:“那你為何救我?你不過也就五百歲吧?”
“有緣吧。”修易看着循清白淨的手指一點一點扯兔肉放進嘴裏,喉嚨不受控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繼續說:“從小便聽族中長老拿你的事告誡小輩,心裏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麽人。”
“那而今見到了,你覺得我是什麽人?”循清歪了一下頭,笑着看向修易。
那笑,明白地帶着幾分戲谑,卻好似也藏着幾分無可奈何,修易一時間沒能辨別清楚其中的情緒,便一瞬而逝。
“寂寞之人。”
月光灑在循清肩頭,他膚色極白,眼中讀不出清晰的情緒,在他月白色衣袍的映襯下,還真有了那麽點孤寂的味道。
循清聞言微微愣了一下。
“剛化形的小虎妖,你知道什麽叫寂寞。”循清收起了笑容,連扯好的兔肉也擱下了。
其實修易大概是理解循清的悲的。今日循清聽他講了千年來的三界故事,雖物是人非,卻到底還有跡可循,可天大地大,神魔六界,卻再無那唯一一個與循清有情感聯系的凡人。
“那男人,那個凡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竟叫你為他變成那般模樣?”修易撕了一條大約是循清習慣入口大小的兔肉,遞到他面前。
伸出兩根手指接過兔肉,慢慢放進嘴裏,循清擡眼看着修易,笑着搖搖頭說:“也不是什麽天上有地上無的妙人,只是十分喜歡我罷了。慢慢被喜歡着喜歡着,就習慣了,慣了,就不想失去他了。後世,是怎麽說我的?”
“說你一夜殺了幾百個道士。還找佛祖要人?”
“那個魔道,叫個什麽,滿月觀?他們豢養妖獸惡靈。”循清皺了皺眉,接着說:“我是生氣,卻本也不必遷怒。那夜我上山找他,滿觀的惡鬼臭味。我循着味去後院一看,滿院的符咒,有一間很大的房,中間豎了個大銅柱。裏邊封了許多冤魂厲鬼,真不知地府是怎麽辦的差。”
見修易愣怔,循清便明白了,這事竟無人知道。于是循清便一邊吃,一邊慢條斯理地回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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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兔斯首,炮之燔之,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先秦.佚名:《瓠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