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風樂坊

第22章春風樂坊

坊市新築了一條官道, 走這條道的話,從江湛住的君溪小築到坊市只需半柱香的時間。

江湛端正的坐在馬車上,眸光晦暗,不辨悲喜。

宴行坐在車廂的另一側, 遞茶碗給江湛, “會不會是表姑娘眼花了, 三年來京都所有的年輕女子我們篩查數遍了, 都一無所獲,所以蘭畫姑娘要麽不在京都, 要麽就藏在後宅足不出戶,怎麽可能堂而皇之的去銀樓呢?”

“我們應該轉換一下思路,說不定她正是反其道而行。”江湛揭開碗蓋, 緩緩吹開水面漂浮的一根葉芽,淺飲了一口就遞回宴行,“澀了。”

宴行慌忙接過來,歉聲道:“王爺恕罪,奴才回去再多派幾個人研究這烏山君眉的制茶方法。”

江湛揮手,“不用了,制茶的方法千篇一律, 是個人就會,這其中的區別在于制茶人的心思,除了她, 沒人能制出那樣的茶了。”

宴行端着茶碗小聲應“是”。

馬車骨碌碌走了一會, 車窗外開始喧鬧起來, 這就是進了坊市。

又前行了一段路,車窗外傳來敲擊聲,宴行拉開車簾, 朝外張望,“什麽事?”

跟車侍衛道:“銀樓前馬車多,又正好有一輛往外出,請王爺在車內稍等片刻。”

因為來銀樓是臨時起意,來不及提前開道,誰知竟碰上這檔子事,宴行知道江湛心裏焦急,惱道:“給前面的馬車塞銀子,讓他們都原地等着,我們先過去。”

侍衛還未領命,江湛卻已撩簾下了馬車,宴行被唬了一跳,忙對侍衛擺手道,“算了,你們原地待命。”

蔣淩霜在後面的馬車上,見江湛下車,自己也跟着下來,提起裙角追他,誰知江湛走的急,直到昌記銀樓的正門,她才堪堪追上。

進了大堂,掌櫃一看來人高大威武,又見身邊跟着一個白淨無須的宦官,身後是美豔的小娘子,就知道來的必是皇家貴族,忙請入二樓,又叫來自己的夫人親自伺候。

二樓的貴客室,私密且安靜,掌櫃夫人長袖善舞,一進來先命人給江湛上茶,又命人送來銀樓上好的金釵玉器供蔣淩霜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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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湛坐在靠窗的木椅上,神情凝肅。

蔣淩霜被滿桌子金燦燦的首飾閃花了眼,可是她哪裏敢真的挑選,江湛帶她來銀樓是有任務的。

她試着和掌櫃夫人套近乎,“您這銀樓的生意可真好,門口馬車排成了隊,我們都駛不進來。”

掌櫃夫人連聲道:“罪過,罪過,下次貴主提前給我打聲招呼,我讓跑堂接你們從後門進來,要說起來呀,還是我們原來的位置寬敞。”

說着她朝窗外指了指,“喏,就是旁邊那家。”

江湛掀起長睫,順着她的手指看到了窗外那套二進的院子,怔怔然回不了神。

蔣淩霜見江湛似乎對這個話題有興趣,順着話問:“那為何後來您搬了呢?”

掌櫃夫人笑的眉眼彎彎,“因為後面來了一個大主顧,開了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價格将我們那塊地買下,而我們又用了很少的銀子買了現在這間商鋪,一牆之隔,價格差了數倍,這筆交易劃得來。”

蔣淩霜眉頭一皺,“那人圖啥?”

掌櫃夫人也一臉茫然,“我們也奇怪,那人買下我們的鋪子後,蓋了兩間新鋪子,後面帶一個二進的小院,我瞧着跟之前修路拆除的那家格局很像,而且這新鋪子建成,也沒見做買賣,就那麽擱置着,估計是哪個敗家子買來玩玩吧,哎,可惜了那麽好的位置。”

宴行耷拉着眼皮,默默瞟了掌櫃夫人口中的“敗家子”一眼。

“哦,确實可惜。”蔣淩霜對這些生意經并不感興趣,随口應付了一句,轉了話頭道:“三日前我在旁邊的秀樓買新衣,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紫衣女子從這個銀樓出去,她當時帶着一個白色的幂離,個子很高,身條也挺好,不知夫人是否還有印象?”

掌櫃夫人在銀樓待了半輩子,識人的功夫了得,光聽蔣淩霜這麽三言兩語的籠統描述,她轉了轉眼珠子,就想起這麽個人來,“是不是一個小娘子,約莫二十歲上下。”

蔣淩霜餘光感覺江湛身子顫抖了一下,眼風如刀刮了過來,她不敢怠慢,忙重重的點了點頭,“是的,她真的來過?”

掌櫃夫人回憶道:“三日前有這麽一個女子,因見她氣質高雅又帶着說不出的風情,故而我多看了兩眼,縱然隔着幂離,依稀也能看到裏面的花容月貌。”

她這樣誇蘭畫,蔣淩霜是有一點不舒服的,尤其是感受到窗邊那個男人灼灼的目光,可她又不得不捧場道:“夫人說的正是,我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對她的印象就頗為深刻,只是不知她是哪家的娘子?”

掌櫃夫人搖搖頭,“我也是第一次見。”

蔣淩霜又問:“她在銀樓買了什麽?”

“她在本店訂做了十把翠玉金釵,是...”

掌櫃夫人的話沒說完,只聽坐在窗邊一直未說話的男子突然打斷她,“即是訂做,就一定會來取?”

掌櫃夫人一進屋就被他一身的凜然浩氣震懾住,此刻回話更是謹慎,“回大人,正是如此,那位娘子要的急,付了兩倍的銀子,約定三日後取貨。”

“三日後,那不就是...”宴行失聲道。

江湛徑直對掌櫃夫人道:“去着人查一下,貨取走了沒有?”

這聲音不高不低,卻明顯帶着不耐。

照理說顧客的訂貨信息是銀樓的隐私,且這人更沒有權利在銀樓下命令,但不知為何,掌櫃夫人沒有一絲猶疑,立刻招辦,仿佛這人天生就該被臣服。

須臾,庫房主管小跑着上來,說起那十個金釵,他立刻回道:“已經取走了,那人前腳剛走,你們就進來了。”

江湛倏然站了起來,坐着不顯,他這一站,身上自帶的威壓在空氣中擴散,那庫管小腿肚子直打轉,滿心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

“是不是紫色車簾的馬車?”江湛問。

庫管惶然點頭,見那女子舉止優雅,他親自送出了門。

“哦,”宴行也想起來了,“我們到的時候,那輛馬車正往出走,哎呀,太可惜了。”

江湛瞥了一眼宴行,宴行立刻嚴肅道,“這就去辦。”

說完,他匆忙朝樓下跑去。

江湛轉眼,又看向掌櫃夫人,“她有沒有留下什麽信息?”

掌櫃夫人搖頭,“她這是第一次來我們這買東西,人瞧着也謹慎,沒有透露丁點個人信息,就給了我們一張她自己設計的金釵圖樣。”

“拿來。”江湛命令道。

“我這就去取。”庫管很快去了又回,把一張花箋紙交到了江湛的手中,遞過去的那一剎那,庫管以為自己眼花,面前這個人氣度不凡,仿佛能號令江山,但在接花箋的瞬間,手竟然是顫抖的。

江湛緩緩打來那張薄薄的箋紙,入目是線筆勾勒出的金釵輪廊,樣式精巧又不失華麗,好看歸好看,卻不是她以前會帶的款式。

印象中,她很少帶飾物,青絲素髻間頂多插一只玉簪。

難道說,三年的時間,她也變了,還是說,這金釵的主人并不是她,江湛擡手揉了揉眉心。

擡頭看江湛一眼,蔣淩霜客氣對掌櫃夫人道:“我想自己慢慢選,夫人不必一直在此陪我。”

掌櫃夫人和管家識趣的離開。

蔣淩霜走到江湛面前,接過那張花箋,仔細打量了會,肯定道:“這花樣瞧着不是姐姐以前慣畫的,但筆跡是她的沒錯。”

江湛轉眼看她,眼圈明顯擴了許多,“你确定?”

他的目光堅毅而灼熱,雖不是為着自己,蔣淩霜還是被盯的心砰砰直跳,耳郭也不覺泛起了淺淺的紅,她從沒有像這一刻那樣嫉妒蘭畫,被這樣的一個人念念不忘,躲個什麽勁呀。

心裏憤恨,面上卻溫婉,她含羞點了點頭,“以前在王府,姐姐經常給嫣兒妹妹描花樣,我見的多了,自然記得。”

江湛雙手捏成了拳,骨指都泛着青白,而那雙古井無波的長眸,亦漾起了波瀾,只是悲喜難辨。

江湛從蔣淩霜手中抽出花箋,擡腿欲走,卻聽蔣淩霜在身後喊了一聲,“王爺。”

江湛頓住腳步,蔣淩霜用手捂住砰砰亂跳的心髒,小心翼翼的道:“祖母讓我今天留在...留在王爺的君溪小築。”

江湛沒有因為她幫了忙而心生感激,語音還是一貫的疏冷,“別忘了王妃用什麽換你一個側妃的名頭,這屋裏的東西你随便挑,其它的不要肖想。”

說完,他大闊步離開了雅間。

蔣淩霜瞬間被打入冰窖,頹然跌坐到地上。

君溪小築。

外面已然天光大亮,寝室內晦暗混沌,宴行輕手輕腳的走到窗前,把窗牖支開了一條縫,太陽光漏進來,室內的也逐漸清晰。

江湛躺在帳內,眉頭輕擰,雙眼緊閉,還沒有醒來,而他垂在榻沿的手上,依然握着那張金釵圖樣。

床邊的木幾上,隔着一壺一盞,宴行嘆了口氣,王爺昨夜又喝酒了。

自打沒了蘭畫制的烏山君眉茶,王爺就改了喝酒,宴行瞧着心疼,怕他喝壞了胃,尋遍京都的茶師,都制不出合王爺口味的茶。到現在宴行也算是明白了,這哪是茶不對,是人不對。

“王爺,得起床了,邢将軍和孫尚書已經在來的路上。”宴行俯在床邊輕聲換道。

長眸依然閉着,他聲音蒼啞道:“昨日搜城有消息了?”

宴行面上一曬,惴惴道:“還沒音信呢,紫色車簾的馬車滿大街都是,一時也不好找呀。”

江湛嗡嗡的“嗯”了一聲,胳膊撐在床上坐起,“京都所有的銀樓、秀坊都安排人蹲守,一有消息馬上通報。”

宴行應下,而後寬慰道:“左右确定了蘭畫姑娘就在這京都城,這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若真是去了境外,那真是要大海撈針了。”

江湛沒回話,眼睛倒是清亮了幾分。

穿戴整齊,江湛走進書房,邢将軍和孫尚書忙起身迎他,簡單的行禮問安過後,三人在木椅上坐了下來。

邢将軍先道:“王爺您不知道,現在我南堰的朝堂簡直就像個笑話,陛下像個稚兒,任由崔國舅胡鬧,您知道今日早朝有多荒唐麽,崔平那厮,竟然說想試試龍椅舒坦不舒坦,而後當着衆人的面,和陛下并排坐在了龍椅上,你說,這算怎麽回事嘛。”

江湛冷笑一聲,“崔平的膽子養的夠肥了。”

孫尚書接話,“崔平整日給陛下後宮尋美人,陛下沉湎在莺歌燕舞裏,根本無心朝政,現在朝中他就是一言堂,偏他什麽都不懂,還喜歡瞎指揮,每日上朝都是烏煙瘴氣,人心思變,時間久了,我南堰就垮了呀。”

“是呀,王爺。”邢将軍是個糙漢子,說話直接,“末将聽說北楚、西戎以及周邊的一些番國已經蠢蠢欲動,這南堰江山可是老譽王爺辛辛苦苦打回來的,您可不能看着它斷送在崔家人的手裏。”

江湛安撫兩位老臣,“成康帝我了解,他就是有點沉溺女色,玩物尚志,人心倒是不壞,但他耳根子軟,易受蠱惑,你們不要怕他煩,經常耳提面命着就是,諸位畢竟長他一輩,又是先帝功臣,他不會把你們怎麽樣,至于崔平——”

江湛眼底浮起一絲狠厲,“陰狠毒辣,狡猾多端,雖沒什麽真本事,卻最會捏別人軟肋,又巧言善辯,對于他,你們不妨先靜觀其變,暗中收集線索,待證據确鑿,重拳出擊,讓他沒有回旋的餘地。”

孫尚書點頭,“好,微臣們照辦,只是王爺不在,這朝中沒有主心骨,一盤散沙,您什麽時候回來上朝?”

孫尚書話音剛落,邢将軍就迫不及待道:“王爺,您不要有顧忌,若李丞相再拿當年蔣側妃和他孫子的婚約說事,微臣就把李勳綁來問清楚,這其中定有什麽隐情,王爺您金尊玉貴,想要什麽樣的人得不到,怎麽會屑于強搶他的未婚妻。”

說着,他又不免嘆了一口氣,“王爺您一生的清譽都被這件事給毀了,只要您一句話,我立刻幫您查出當年的真相。”

江湛眉眼烏沉,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謝将軍好意,這件事本王自會處理。”

他當然會處理,三年來從沒有一刻想過要放棄。

室內突然陷入靜寂,意識到自己表情太過嚴肅,估計吓着了他二人,江湛故意扯了扯面皮,轉回剛才的話題:“上朝再等等,我若回去,崔平反而畏手畏腳,反而不好抓他的把柄,再者,小皇帝也該自己成長了,說起來他也是弱冠之齡了。”

成康帝是江湛看着長大的,是皇宮裏為數不多心思純良的人,對他,江湛總是願意多給一些耐心。

兩位朝臣對視一眼,默默低下了頭。

見二人依然愁容不減,江湛按了按眉心,問:“崔平最近喜歡去哪裏?”

孫尚書率先反應過來,臉上登時顯出喜色,王爺這是打算插手了,忙回答道:“他還是那副德行,喜歡混跡在煙柳巷一帶,微臣聽說,他最近往一個什麽樂坊去的勤,那些伶人妓子花樣繁多,尤其最近搞了一個什麽十大金釵初次見客的儀式,弄的動靜挺大,引得無數風流才子引頸期盼,那崔平更是猴急猴急的。”

“十大金釵?”江湛緩緩吐出這四個字,總覺得分外耳熟,“那個樂坊是做什麽的?”

“說是彈琴唱曲的地方,誰知道背後幹的是什麽勾當。”邢将軍忿忿道。

十大金釵,彈琴唱曲,江湛倏然張大了眼睛,急聲問:“樂坊的名字是什麽?”

孫尚書撓撓頭,努力回憶,“叫什麽來着,我想想...”

“春風樂坊!”

夜色靜谧,圓魄高懸,本該是花前月下的好時光,煙柳巷的秀樓下卻三三兩兩坐着鮮衣濃妝的女子。

一個女子百無聊賴的搓搓指甲上的丹寇,語氣恹恹道:“早知道動動手指就能勾到男人,誰還情願躺着受罪呀。”

另一個女子朝雲湖的方向瞧了一眼,捂嘴笑道:“妹妹才說錯了呢,她們那樣才要真功夫呢,我們倒是可以偷懶。”

“切,都是賣,誰還比誰高貴了,她們呀,平時自诩清高,還不是從我們嘴裏扒食。”

“唉,也不能這麽說,她們再折騰,那喜葷還是得來找咱們,不過我瞅着,最近越來越多的端方文人朝雲湖那邊跑呢。”

“咳咳,我喜歡文人,那小臉一摸就紅,就是給的銀子少些。”

嘻嘻嘻,哈哈哈...

與這邊的自娛自樂不同,今日的雲湖河畔人聲鼎沸,精彩紛呈。

半個城市的風流才子擠在環湖棧道上,等着一睹美人風采。

據悉,春風樂坊新出的這一批樂女,潛心修練了三年,色藝俱佳,一共十人,故而被稱為“十大金釵”。

從今天的陣仗來看,春風樂坊的華坊主也頗看重她們,為了她們的初次登臺,煞費苦心。

十艘雕欄玉柱的畫舫沿湖岸一字排開,繞湖大半圈,每個畫舫內燈火通明,飾以鮮花、錦帶,姑娘們在畫舫的花臺上表演,觀衆站在沿湖棧道欣賞。

打賞的方式也別具一格,湖邊支了一方書案,春風樂坊的賬房先生坐在後面,觀衆可以拿銀子在此購買花束,喜歡哪位姑娘,就可以把花束抛到她的船上。

不過買不買,全憑自願。

話雖這麽說,距表演開始尚有一個時辰,賬房先生已經命人補了十次鮮花,現在合城的鮮花都在趕來的路上。

比起當着姑娘的面掏銀子,抛鮮花實在是雅趣的多。

宴行拿手裏的碎銀子跟風買了幾朵花兒,小聲嘟囔,“待會船上若真有蘭畫姑娘,這幾朵花就有主了。”

江湛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到那一方小招牌上,春風樂坊,呵,他怎麽忘了呢,三年前在吳福樓,蘭畫和這位華坊主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當時華坊主就有邀約的打算,還給蘭畫留了拜帖。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煙花之地,他甚至想過蘭畫被擄被賣,也沒想過她會淪落到這裏,故而這煙柳巷從來就不在他的搜索範圍。

沒想到近日的證據卻指明,她很可能在這裏。

這個真相鞭笞着他的內心,難道她寧願淪落風塵,也不願留在他的身邊?

不可能,這事沒有一點可能性。

若非親眼看見,他永遠都不會相信。

忽而,就在他緊盯的方向,駛過來十葉扁舟,扁舟上玉立着十個婀娜的身姿,身披輕紗,面帶幂離,頭上的金釵在暗夜裏,閃閃發光,正是昌記銀樓定制的款式。

扁舟順水而行,緩緩靠近畫舫,衆人屏住呼吸,看着那一道道倩影,踩着一級一級臺階,緩緩像花臺走去。

江湛目如鷹隼盯着臺上,雙手亦慢慢攥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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