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是一個能夠共謀國計的人,他有一顆劍一樣直絕而急燥的心,被迫不可耐的欲望和個人的仇恨所填滿,他其實知道他在渴望什麽,那是一種沉眠在歷史中的力量,是可怕的變數,是将家國社稷宗族性命都化為冰涼的竹籌碼握于手中的賭局,而賭具,則是胸膛與匕首。但願這種東西能夠真的為他達到目的,而不是害了他。老太傅跪直身子,例行公事地向太子長長一揖,顏色紛繁的袖口厚重地垂下,好似沾滿血而再也無法揚起的戰旗。

“那麽,臣便向您,推薦田光。”

燕太子丹是在田光的葬禮上,第一次瞅見荊軻的。不修邊幅的青年男人,置身于憑吊痛哭的人群之外,斜抱一柄長劍,遠遠地立着,冷眼向人群中睥睨,仿佛一株斜倚的松樹。稍微有點須邊的白色喪服的下擺,随北地的寒風起伏飄揚。太子一眼就看見了他,因為他實在太過顯眼。燕丹口中說着應付客套之辭,在一片嗚咽聲裏,穿過各位憑吊的賓客向他走去。光線慘淡的天穹之上,彤雲密布,輪廓分明泛着烏光,扭曲森亂的模樣,比人心還要繁重,陰濁得似乎能淌下髒水來。這吊喪場中朔風呼嘯,凄厲蕭狂,如幽魂的手撕扯人們的衣角,無數垂挂的白色長幡,飄忽動蕩,随風高高揚起,重重落下。在濃重的雪色與晃動的陰影間,燕丹看見荊軻表情不變的臉。

他有一幅燕趙之地盛行的劍客們的标準模樣:成熟且孤傲,體格堅實颀長如崖畔磊磊磐石,他站在凜冽的朔風裏,長大的喪服被吹得呼呼響,從绾發的發帶上垂下的兩端,是冰涼的灰,在臨時套上的素色袖子下面,露出黑劍士服的窄袖。

不知為何,燕丹忽地覺得,那麻布的慘白罩袍,摸上去一定像雪一樣寒冷。

荊軻的頭發蓬亂如煙林,烏青的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兩腮下殘留着短的胡茬,這個男人,仿若用最刻薄的筆墨勾就,像個劍客,更像個酒徒。他的神色一片空寂,漠然又厭惡,高傲且輕蔑,仿佛這世間一切不過都是腳下之物,而他甚至不願看他們一眼,甚至不願在腦中稍微思考一下他們的存在似的。只有他自己恒久高潔,他熱誠的目光投向厚重繁浩的青史,他的知音大部分活在過去和傳說中,身披墨水與刀筆的美飾,是脫離現實的高渺的理想的具象化。

燕丹端詳荊軻的時候,荊軻也瞧見了燕丹。他了然又清醒地觀看燕國的太子向自己走近,觀看他帶着那些随衆穿過鋪着白色地毯的長道。荊軻不曾半分兒從太子身上挪開目光,然而他的神色又那麽冷漠,好像是在看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他等着他,等着燕丹來到他面前,然後笑了一聲,俯下身子,弓起脊背,佩劍碰撞金黃的帶鈎,準備向他行一個禮,這個禮,倒像是他施舍給太子的一點尊敬。

燕丹一把扶起他,手臂沉穩有力。尊貴的太子也套着素白的外罩,他扶他起來,頭微微下垂,于是荊軻看清了裏面鑲有窄的編織花邊的衣領。燕丹濕潤的深茶色眼睛是那麽真誠,深邃如無星無月的夜空,帶有戰栗的熱度。使荊軻感到驚訝的是,太子那哀痛自責悔恨的表情竟不像假的,他用沙啞的悲怆之聲開口:“荊卿,我實在愧疚,你知道,田光先生是我害死的。”

“我本只是随口囑咐,請田光先生不要洩露曾與我共謀之事,豈敢懷疑田光先生的忠心!然而田光先生誤以為我在侮辱他,荊卿……”

荊軻索然無味地将眼睛從他身上掉開,他看向雪白的天地和憑吊的人群,看向朔風內蕭瑟的靈幡,自得地、沉穩地搖頭:“害死田光的,不是您。”他說着,喉嚨中發出哼聲,嘴角幾乎勾上幾分笑意。他譏諷又冷酷地将目光轉向燕丹,那清癯的面容上的兩只眼睛,好像兩把冷的刀,像一片繁菁的藤蔓裏露出的兩點岩石尖尖,定定地紮進人的心底。“是名義忠信害死了他。”荊軻一針見血地說,既無悲哀,也無遺憾,只是确鑿的定論。

“而在下,大約有一日,也會因這名義忠信而死吧。”他說,将懷中之劍抱緊,唇邊浮起輕描淡寫的笑。

沒過多久,太子的所有賓客都聽聞了荊軻的盛名,甚至因為一日又一日的聽聞,使得很多人感到厭煩了,他們一聽見有人談起荊軻,就皺着眉頭趕快避開,好像躲避路邊污物上的蒼蠅。荊軻初到薊都,時日不長,最初只是個跟狗屠和擊築者相善的市井之徒,賒酒還要用劍來抵,吃飯要靠他結交的那些賢智名士接濟。可沒想到田光一死,他立即翻了身,被燕國太子迎接進上層館舍,并且奉為上卿,日夜召開歡宴款待,何止千百壇的佳釀,無止境地傾倒在各種各樣精美的酒器中,盛在堆滿冰塊的缶裏,樂舞在堂前,珍馐陳列案邊,金銀珠玉,贈寶無數,在海藍色的大殿上堆成一座燦爛的丘陵。此乃何等令人眼熱羨妒之事。

随即,荊軻在衛國,在邯鄲的那些事跡也被人挖掘出來,廣為人談論——那些人津津樂道,添油加醋使之流傳的,自然都不是什麽光榮的事跡。荊軻不可能沒有耳聞,然而對這種事情,他向來是擺出嗤之以鼻的姿态的,他連向太子丹辯解都覺得愚蠢。

太子丹以慣有的恭敬和柔順尊事他,親自為他拂拭坐席,一同乘裝飾華美的車馬。他對他的照料,謹慎小心,可以說是周全謙卑過頭了。荊軻是田光以死相薦的人,這件事只有燕丹心裏清楚,他滿懷對田光的愧疚,把荊軻視作他的希望,他的救贖,他複仇的匕首,視作……那秦王的喪鐘。

他因此把能夠捧在手上的都捧出,把能夠奉獻的都獻上,包括那匹他最為珍愛的千裏馬的肝髒。那匹忠誠的、上過戰場的馬并不知自己為何而死,它瀕死的眼哀怨又濕潤,看向跟随多年的燕丹,好像含有淚水;它的肝髒捧在手上的時候還是熱的,鮮血淋漓。荊軻在燕坐閑談中曾輕飄飄地提到,聽說千裏馬的肝味道極美,世間難得。

燕丹近乎狂熱地滿足荊軻的索取,他将此視為複仇的投資。荊軻開過口的,他就千倍百倍地奉上,他未曾開口的,燕丹就揣度他的心思,自作主張地給他。

燕國太子于華陽之臺召開盛大的酒宴,門下賓客紛紛列位其中,而只有荊軻在階上,在他身旁,和他坐一張席子,共用一面漆木雲雷紋的案幾吃飯。堂下垂着光潤細密的珠簾,那後面,姣美樂姬的身影隐隐若現,氣氛安詳和樂,琴女挽着鴉色的雲鬓,素手輕輕撥弄琴弦,一聲一聲,舒緩輕慢,好像撥弄在男人們的心上。那個人在他身邊,微坐直了身子,毫不掩飾地向珠簾之內窺看,而後他轉過頭,向太子極口誇贊琴姬的那雙手,比世間一切死氣沉沉的寶物都要動人,那真是一雙美麗的手。

燕丹一閉眼,無辜的琴女惶然無措地四顧,琴聲戛然而止,兩邊傳來了沉重的鐵甲聲,披甲帶兵的武士很快過來,一言不發地将她架起。少女百依百順,吓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了,柔軟的軀體甚至沒有掙紮,就給人拖到看不見的地方去。周遭的氣氛瞬間壓抑起來,連一聲慘叫都聽不見,大約是空氣已經凝滞,無法傳播聲音的緣故,午後的堂上永遠地失去了琴聲,一片驚恐的死寂,宮廷的黑暗如夜晚靜谧的潮水,泛起黑色的波瀾,将一切悄然吞噬。

那真是一雙美麗的手,巫山的神女從飄飄仙袂中向楚懷王伸出的手也不過如此,五指修長纖細,姿态妙不可言,羞答答地搭在幽漆的盤底,肌膚玉白瑩潤,指甲光潔半透明,指尖染有豆蔻的妃紅。萬籁俱寂,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雙剛剛從少女身上砍下來的手上,和以往太子賜給荊軻的寶物一樣盛在嫩沉香木的盤子裏,由武士們畢恭畢敬地呈上來,鮮紅的手腕斷面上的組織,甚至還在輕微地顫動。

在這座堆滿奇珍異寶的華陽臺上,人命竟然是最不值錢的玩意。

就是這一刻,太子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自內而外一點點地侵蝕了他,像濃酸滾過肉體,在他胸口慢慢腐蝕出一個大洞,裏面是空的,是黑的,是一望無際而深不可測的瘋狂之淵。他沉默地與這種腐蝕對峙,與此同時,麻痹的、尖銳的快慰,細小地炸起,沿着他皮膚上起的雞皮疙瘩一點點地冒出、竄升。他看着那雙嬌豔的手被呈給滿面訝然的荊軻,竟感到一點自虐般的愉悅,他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