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下陷阱。”
澆鑄零件,挖開泥土,埋下銅制的陷具,設好觸發的機括。精妙輕巧,無聲無息的機關,忠誠沉默,沉眠在秦地的黃土之下,仿若豔麗的沉睡的毒蛇。只耐心地等待那麽一個時機,恰到好處,無比完美,破土而出,一鳴驚人,仿若不祥的流星倏忽劃破天際。他需要這樣的機關,陰險、隐秘,陷住那個人的車馬,斬斷那個人的歸途,困住一個未來的王。
官員看起來很能理解他的意思,一疊聲地答應馬上去辦,随即畢恭畢敬地告辭,他給出承諾時臉上浮現的得意而卑微的光,令人覺得厭惡。
等到安排完此事,秦王政徐徐舒一口氣,站起身來,稍稍活動因久坐而略微麻痹的肢體。旁邊伺候的寺人蜂擁而至,裙袂飄蕩,她們捧上一個個烏漆案盤,以為他有什麽需要。秦王熟視無睹,他攏起繡着赤色花紋的廣袖,走至檐前,向重重宮室之外眺望。他看見柳色與雜花,看見一排排色澤深重的上翹的屋脊,看見為了優秀的射手而生的天邊鴻雁。久違的陽光讓人有點眩暈,眼前一剎那仿佛閃過冷銳的光,秦王忽地想到那些機關,危險的、精準的,将在泥土下閃亮,等候着一無所知的獵物,那通往薊都的道路上的黃土,像是埋藏了他的一個大秘密,一筆叫他驚喜的寶藏。
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心裏的感覺實在是太妙不可言,他幾乎為這種扭曲的快感而陶醉。尤其是,還有一點小小的掙紮,微弱無力,在手心撲閃,刮擦過皮膚造成撩人的癢。而他,随心所欲、不以為意,輕易而憐憫地,就将它摁滅了。
秦王回轉身去,在幽深廣闊的宮室裏,面對摻了香油制成的高大的蠟燭,忽地低垂頭顱,壓着聲音笑起來。幹澀的、酸腐的、嘲諷的得意的笑,愈演愈烈,越拔越高,在穹窿間回蕩,最終演變成不可抑止的哈哈大笑。君王像孩子一樣為自己的惡作劇而得意。
“如果你回得去,就不妨回去吧。”
他惡意地微笑着,喃喃地說。
過于傲慢的秦王所沒有想到的事情是,他那不甚精心構築的牢籠開了一角,并沒有如他所想地、将可憐的獵物困在交錯的條框之中,暴烈的翠鳥藉由這個提防的空洞,振翅遠飛,一去而再不複返。鮮青色的、衣袖的羽翼,在鹹陽城外曲折的羊腸小道上撲朔向前,天宇慘白,陰霾濃重,郊外黃土成嶺,亂石嶙峋,那一抹濃豔的鮮青色,自西向北,瑟瑟地逃往它朔風中的故鄉。
——有人來報說,燕太子丹逃回了燕國。
【五】
五
燕丹從不知道從鹹陽到薊都的道路原來這麽漫長、這麽坎坷颠簸、這麽膽戰心驚。
逃亡的經歷太過驚險,以至于日後的時間裏他竟不願多加回憶。他唯一在薊都的宮室中,向年邁的太傅說起過的是:荒草枯敗的郊外,鳥啼喑啞可怕,樹木高大的屍體依舊如生前般林立,風聲從枯樹叢中呼嘯刮過,嗚咽凄厲,老讓他以為是秦國追兵射來的箭矢的破空之聲。他帶着随臣,緊張地抓住漆有金色幾何紋路的車轼,弓着身子,試圖從風吹過荒草的聲音中分辨出秦軍的馬蹄響,他們頻頻向後回望,從口中呼出的白霧越升越高,因焦急而顫抖的聲嗓不住地催促趕馬的車夫——快些,再快些。
可是再快,也快不過秦人踏碎六國的鐵騎。
在薊都的宮中舉行歡慶太子歸國的盛宴,必不可少的有樂舞、錦緞和珠寶。每個受邀之臣都努力裝作喜氣洋洋的樣子,口不對心地向太子說起祝賀之辭,但是,燕丹坐在席上,手持酒器一一仔細查看燈火下那些人的臉,他們的表情各不相同,然而潛藏的憂愁、壓抑的惶恐,卻确是千篇一律的,似乎要從皮膚的褶皺裏流溢出來——太子是從強大的秦國逃回來的,太子得罪了秦國。
燕丹埋頭,在沉靜的鐘磬聲裏,握箸的手顫抖不已,他狠狠地撕咬炙烤的肉,鮮嫩的汁液從富有彈性的組織中湧出,充溢了口腔。在磨齒的咀嚼間,在軟腭的吞咽間,他極力抑制自己的憤怒與悲哀:為他們對秦國的恐懼而憤怒,為他們的恐懼是如此理所應當而悲哀。他仰起頭來,将北地的烈酒一口氣灌入喉嚨中,險些把自己嗆着,釀液清冽辛辣,仿佛有一團火落到咽管裏,燃燒躍動,燒得他的腦子昏昏然起來。那沉重地握在手中,鑄有美妙蓮紋的青銅的樽,被他一把抛到筵席上,發出铿锵的撞擊聲,幾滴殘酒灑落出來,淺金色的燭火下,微弱地發亮。
“學生想讓秦王死。”這場帶着面具的宴會結束後,他立即派人将頭發花白的老太傅請到自己的住所,恭恭敬敬對他說。
老太傅遲緩地擡眼,那投向久別重逢的學生的一瞥,輕飄飄地,仿佛隔着百年的煙雲與風雨,顯得那麽波瀾不興,那麽麻木不仁,同時,憐憫、沉着又無奈。對于太子的驚人之語,老太傅并不恐懼,也不驚異,一切都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平靜地瞧着身份尊貴的學生在燈火下咬牙切齒,尋即低低地發出悲怆的嘆息。
“太子殿下,我知道你在秦國受了委屈。”他慢吞吞地說,聲調嘶啞,漫不經心:“但是,秦國的土地已經遍布了天下,秦王的威嚴,足以讓三晉屈服,易水之北,現在還不知道該是誰的。”話尾幾個字放慢,再慢,審慎仿若有千鈞之重:“臣知道,您與秦王曾經有故,然而,跟他計較細枝末節,畢竟是不明智的,因為人,總會變。”
——他變了,早已化為一頭龍,金黃色的龍,龍角尖利若匕首,背鳍和鱗片折射寶光,周身圍繞祥雲與火焰。他不是漫長的午後你懷裏的那個孩子。他走上丹樨金銮,走向九州之巅。他已經剝掉了他的蒼白、孱弱與怯懦,不要去觸拂他的逆鱗。
“可是,燕秦不兩立——”
燕丹對太傅的勸誡不以為然,他以恭順的姿态,沉重且堅決地說,大約是高燭臺上投下的燈火太過刺目,他略微垂下眼去。于是那深茶色的眸子內仇恨的目光,又籠罩上一層濃密的陰影,從蒼白面龐上壓抑地投射到自己的指尖,投射到暗紋累疊的深色禮服與寬大的衣帶之間。
不,确切地說,是他與秦王不兩立。
燕丹動了動,仿若突然有了生命的積塵的木偶。他将軀體稍稍前傾,為了支撐上身的重量,三根手指按在紅黑相間的漆木案幾上,指節繃緊仿佛拉到極限的琴弦,以一種美妙的、即将傾頹的姿态。由于太過用力,關節微微泛白,那與繪畫的幾面貼合的年輕的指尖,就愈發的朱紅,鮮潤奪目起來。他詭秘地壓低聲音,又有意蠱惑般地向自己的老師開口:“您也知道,我逃回來的事情已經惹怒了秦王。如果此時不除掉他,難道還等着他來滅我們?”
老太傅沉吟,他仰起臉,好像覆蓋着滿面塵灰,良久,他聽見老人長長的嘆息。
“既然太子有此大志,不妨從長計議。”老太傅緩緩地、莊重地整衣理冠,重新坐正,就像即将執行什麽重大的儀式。他年邁的目光另換了一種新的意味,肅穆而幽深,毫無隐晦地直視。
“請老師明示。”
“往昔的縱橫捭阖之計,秦能用,我們何嘗不能?我們可以先穩住秦王,争取時間,接着深入草原,向單于送去禮品,南入荊山,為楚王獻上地圖,向東邊海濱派去使臣,鼓動那些不甘亡國,在中原大地上徘徊的三晉之民。然後。”老太傅語調急促,一瞬間竟帶上了些年輕人的殺伐尖銳,他從層疊的袖子內舉起蒼老的手來,平舉至燈前,手背泛出觸目驚心的蠟白,在蜜色的燭光下,做了個果決的下劈姿勢:“然後,徐徐圖之。”
燕丹的眼睛仿佛着迷般跟随着他,老太傅的話,他被仇恨燒昏的腦子其實并未如何認真思考,他只是近乎癡狂地盯着那個動作:掌側宛若刀刃,微微傾斜,堪堪落下,接着停在空中。淩厲的一斬,每一分都是恰到好處。這是一個取人性命的姿勢,是個娴熟而美妙的姿勢,是個狠戾的熱的姿勢,刺目的燈火投在布滿溝渠、皮膚癟皺的手上,呈現柔和的象牙色。
“那太長久了。”半晌,年輕的太子才從狂熱的迷夢中漸漸清醒,他睜大眼睛,搖首長嘆:“那太長久了,丹,恐怕等不得。”
老太傅将兩個寬大的袖子收回,交疊在一起,憐憫且遺憾地看他,老人失望地搖搖頭,大概已經看穿學生心中所想。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