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您将要效仿專諸與聶政嗎?”

“是的。”上卿大夫貓一樣發亮的眼睛瞅着他,迎着光,在褐裏微透出點黃色,他倏爾振衣狂笑,笑聲窣窣,在偌大的殿堂中激起回聲,幾乎能震掉牆面上陳舊的灰,禮服間深長的褶皺顫抖着,兩個肩膀在下面聳動。荊軻猛地收了笑容,挑起劍眉,一本正經道:“是的,我将要效仿專諸與聶政。”

秦宮的禁制嚴厲,秦王的警惕又那麽高,區區燕國的使者,如果不攜帶些誘人的禮品,很難得到他的當面接見。而且,正如過去的勇士專諸,在繁瑣的更衣和傳遞間,把殺人的利器藏在烤熟的佳肴中呈上去般,總需要有東西來掩蓋真正的目的。專諸把匕首放進魚腹中,誘人的、散發香氣、裝點各色佐料的魚,死去了,被開膛破腹,長着大嘴,兩個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瞪着。荊軻提着的樊於期的頭顱也是這樣,上卿大夫站在太子面前,腥鏽的味兒彌漫開來,劍士服的袖子被染成了暗紅,他的兩個手都是鮮血淋漓,荊軻微笑地對太子丹說,我需要一個好點的盒子。

準備了厚重的素帛繪成的地圖,用來包裹行刺秦王的淬毒的匕首。匕首是邯鄲的匕首,毒是薊都的毒,燕丹親眼看見工匠用長夾鉗住燒紅的素面匕首,浸進淺綠色的毒液裏,從毒液池中立即發出了好像烙鐵燙在肉上的刺啦聲響,微小的氣泡激烈地翻滾,由毒液裏浮出來,折射陽光,流轉着燦爛的光彩,随即咕嘟咕嘟地破裂了。匕首拿出水面之後,将毒液瀝盡,那純黑的、鋒利的刃邊,便籠罩了一層恐怖的黛綠色花紋,扭曲仿若鬼火,仿若可怕的詛咒。太子觀賞着這個過程,不自覺地稍稍屏住了呼吸。

這毒,是要送進那個人胸口的毒啊,他出神地想,那個玄衣的君王将帶着這把匕首,倒在他的高堂上,他的性命将在一剎那間終結,十二旒的冠冕散落于地,在燈火下跳動,他将會從喉中吐出血的泡沫,匕首穿透黼黻紋的禮服,直擊冷酷地跳動着的心髒,他那雙明亮又驕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前方,瞳孔中帶上死的渾濁。燕丹從匕首面上的倒影裏凝視這一切,忽然頭腦昏沉,覺得不真實起來,他猛地生出一種觸摸這刀刃的渴望,然而籠罩在重重袖口裏的手,一伸出,又立即被凍結在空中,怕燙似地縮了回去。

太子下令用宮中的奴隸來當匕首的毒性的試驗品,結果無疑令人滿意,漆黑的鐵面只要稍微沾上一點灼熱的紅,哪怕只是寸縷,被刺傷的人就無不立即死去。匕首上的血自動彙合成一絲絲的線,不着痕跡地從金屬面上淌下,又重新露出幹淨、黛黑色的刃邊來,似乎還在渴望更多的血。

燕丹袖着雙手,看那些皮膚發黑、神情扭曲的屍體被擡出去,驟然覺得,那毒大概是從自己心裏流出來的。

為了煉造這毒,他已經毀掉了很多東西,很多很多,他不止把自己,也把家國社稷,把燕國的江山基業,都置于了可怕的險境,他将千鈞之重系于一根輕微的發絲。知道這事的賓客有幾個來勸谏他,而不知道的,則單方面譴責太子對荊軻異同尋常的厚愛。燕丹一意孤行,極力忍受各種各樣的非議所帶來的痛苦。

他并非無動于衷,他曾為樊於期的死流過眼淚,曾為田光的自殺自責無比,可是,這場祭典一旦開始,就很不容易結束了。他欺騙自己說,他其實是為了整個燕國,召伯自冥冥中也會憐憫地向他投來目光。美麗的毒的祭臺,質地好似琉璃與玉,猩紅的錦緞鋪陳着,光采殘忍而耀目,前前後後擺放了許多珍貴的犧牲,包括他和阿政當年相依為命的情義,依次排列的祭品的最末端,則是上卿荊軻的命,在鹹陽城的大殿上,沒有刺客能夠活着回來。

在籌備與等待中,又是一年過去了。當薊都裏消融了雪的顏色,長橢圓形的葉子下已結出了碧玉般的花苞,暮春的杜梨花将要盛開的時候,燕丹坐在昏暗的宮廷裏,伴随幽雅的熏香,給昔日年少的□□寫信,蓼藍染成的袖邊,那把匕首盛在花紋鮮豔的陶盤中。

即使把所有簾栊都卷起,所有窗子都支開,也沒有陽光照到他身上。在垂缬的簾幔間,他一面計算着花期,一面仔細地書寫着給秦王的國書,這是要交給荊軻的國書,一筆一劃,極近認真,其中無不是柔服恭敬之語,然而那筆畫末端,淺淺勾折,撇捺鋒利如刀,露出些微薄涼的殺意。

幾個月之前,手持竹簡的使臣自夕陽下而來,身上還沾着快馬疾馳時揚起的煙塵,他站在堂下向太子報告,數日之前,秦國的軍隊已經攻陷了邯鄲,公子嘉逃亡代地,自立為王,趙王遷出城投降。如當地民謠所言,直到趙國覆滅,邯鄲城外的草木違背時令地瘋狂生長,皆已蛻變為可怕的蒼白,喪幡般觸目驚心地叢立,雄武的黑衣軍隊列陣其中,靜靜等待這座都城的所有城門向秦國人次第開啓。

燕丹還知道,時隔二十多年,秦王政重新回到了這座他出生的城市。一旦想到這個地方,燕丹就忍不住放下筆,感慨起來。秦王政離開的時候是小小的逃亡者,睡在母親懷裏,而回來則以君臨的姿态,二十多年,他一定是一直期待着這一刻的。接手這片土地後,為了雪恨,他找出并坑殺了當年所有欺壓過他的人。再沒有人能害得了他了,那些在青色的簾栊外徘徊的鬼影,那些可惡的館舍中的侍臣,那些向他和他的母親表達過憤怒的官員、商人與民衆,只要能找到的,他一個也沒有放過。

在邯鄲的郊外堆積起了小小的丘陵,聲名遠揚的繁華之都也為之失色,活下來的人戰栗着慶幸,死去的人則麻木地支離。那些頭顱與軀體,混合薄薄的黃土,累積成了一座高臺,血液為漆飾,白骨為梁枋,哀嚎為鼓樂。燕丹想象着這樣的情形,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看向春意尚薄的窗外,東風凜冽,無處不在的往事又向他襲來。

他想起在邯鄲時也是這樣張望,張望一個可憐的孩子,幼年的阿政,就在他的目光下,提着黑色的衣擺,撩起簾子,走過漫垂着淩霄花的廊亭,從光亮的室外穿到幽暗的室內來。那孩子被強迫與燕丹分開時,就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那點重量和熱度,輕微地幾乎感覺不到。

時隔二十多年他還記得,孩子看向那些官吏們的眼睛,憤怒、孤僻而哀傷。

處死那些人的那一天,是個陰天,邯鄲的館舍外,沒有他曾經憎恨的夕陽。秦王政端坐在垂着流蘇、漆繪華美的的黑色馬車上,手扶繪彩的輿邊,稍稍探出身子,看那些人如何得到應得的下場,他目不轉睛地看着,無論是他們的哀告、怒罵、詛咒、哭號,都讓他盡收眼底,如貪飲美酒般一滴不漏,在巨大的華蓋的陰影下,君王的表情晦明莫辨。

離去之前,秦王意猶未盡地對着仇人的血肉築成的高臺,嘆息地說:“可惜,燕國的太子沒能同我一起目睹這一幕。”

燕丹覺得到了送荊軻走的時候了。

送別的儀式在寒風呼嘯的易水邊,唯獨有這個地方仿佛沒有受到春意的波及。蕭蕭的風聲如馬鳴,如箭矢破空,遠遠便可見到波浪滔天,激流壯闊。銀灰色的浪花,卷滾着,泛着白色的泡沫,滿懷憤怒的力量撲身而前,擊打在岸邊大塊的巉岩上,立即又碎裂了,碎成一灘微小的幻影。天上濃重的陰雲,形狀詭谲,在這條寬廣的河流上無動于衷地懸浮,岸邊草木稀疏,煞為荒涼,只要稍微站久一會兒,潮濕腥涼的水汽就能把人面打濕,那股森寒幾乎侵入人的肌膚,侵得人骨頭發痛。

燕丹帶着必要的文書和親近的賓客,在漫天的水霧裏等候他。那個被荊軻稱作的知音的人,也自發地趕來為他擊築,他将築調為羽調,敲擊間帶有北地的悲壯,慷慨沉郁,手法不輸古音,令人想起荒山猿啼,想起關外笛聲,想起枯骨黃土,想起狼火煙沙,想起過去數百年無數覆亡的國家,無數傾頹的旗幟,想起那個在洛陽的城牆後衰落的朝代,一切哀思惆悵猶若歷歷可數,在場之人在這樣的樂音裏,無不感動得痛哭流涕,而擊築者,一曲罷後,也忍不住涕淚連連,濕透了衣袖。

那位即将在時代的末路,踏上刺秦之道的壯士,太子派去了三批催促的使臣之後,終于滿身酒氣地到來。他發現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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