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人都穿着白衣,戴着素冠,像是在為永不複還之人服喪,一片雪白在易水岸邊飄揚。這是冬雪融化之後,杜梨開放之前,幽燕之地最耀眼的雪色。
燕丹站在這些人前面,帶着須邊的衣袖臨風翻飛,很是顯眼。他細密光潤的頭發往上梳,梳得整整齊齊,美好地用素淨的骨笄绾着,青年人的黑;他的脖頸微微彎曲,狂嘯的風将他頸後用來固定發髻的帶子吹得呼呼作響,死亡的白。太子恭敬地捧着那把匕首,粗糙的喪服中,雙肘的形狀略略單薄地現出,微微下沉,是一個謙卑的托舉的姿态。荊軻在他面前停下,努力想從這個人臉上找出一點不舍,然而沒有,太子的神色,平靜、溫和,惋惜而堅決,他将匕首和人頭遞給荊軻以及他的助手,指尖沒有一絲顫抖。
荊軻冷笑地伸出雙臂,從他手裏接過了一整個燕國。燕丹将裝匕首的漆盒遞給他之後,并沒有馬上将眼睛掉開,深茶色的眸子遲疑不定地向他投去目光,似乎還想告誡他些什麽,或許是想祝福他什麽,但是,荊軻索然無味地想,從這個人口裏吐出的,不過是些滿是文飾,蒼白而無力的虛僞之辭罷了,他所看到的眼睛是空的,沒有任何感情,平靜好像南方的原野。太子稍作猶豫,終于低下頭去,帶有河水霧氣的睫羽,覆下去,遮蔽了整雙眼睛。
“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也是穿着這樣的衣服。”
是荊軻先開了口,在出聲之前,他以浪蕩子的态度深深地嘆氣,随即滿不在乎地從喉嚨裏發出幾聲幹笑,語調輕松又從容,燕丹驟然揚起臉,那雙褐色的尖刀似的眼睛,荊軻的眼睛,于是擡起來,非常明白毫無遮掩地剜挖着太子的心,接着,荊軻用了然的語調說,倨傲的嘴角甚至浮起了勝利的微笑:“從我第一次見到您開始,我就知道,我會為了您去死了。”
燕丹這才恍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荊軻的時候,在茫茫的吊喪場中,他确實是也穿着這樣的喪服,率領随衆向荊軻走去,那個時候的荊軻,不修邊幅,抱着劍,如一株孤松般站在衆人之外,刻薄地冷笑,等候着他的到來。多麽戲劇性的宿命啊,他和荊軻是在一片雪白中相遇,又在一片雪白中永遠地拜別,好似某種刻意的悲壯循環,只不過,燕丹又想,第一次遇見荊軻的時候,這樣的衣服還是為田光而穿的,然而這一次,卻輪到荊軻了。
為了複仇,他穿着這身衣服,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人。
“您不是為了我殺秦王,而是為了燕國。”燕丹略加思考,覺得口舌直發幹,口腔好像滞澀地黏住,一股難受的酸味兒冒了出來。太子于是低眉順目,平靜地這麽說。似乎太過冷漠了,在這樣的場合,他依舊能夠冠冕堂皇地饒舌,滿嘴大義地狡辯。燕丹生怕還不夠似的,立即加上一句,一字一頓,慢慢道來,顯得分量極重,幾乎是某種微妙的威脅了:“如果荊卿不願意,我也可以,只派秦舞陽去。”
荊軻平淡無奇地哦了一句,斜瞥了他一眼,從鼻子裏發出輕蔑的哼聲,表示他已經看透了燕丹的把戲,他不屑辯解什麽,也不屑于拆穿他,而是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與信義,證明自己不屑也不能臨時毀約。他抱了那個紅黑相間的漆木盒子,招呼秦舞陽,轉身往準備好的馬車上走去,在一片慘烈的素衣中,只有他們穿着制作工麗的大禮服,墜有繁重的缛飾,随着易水邊的大風,獵獵地飛揚。
燕丹看着荊軻的背影,和他面前一往直前,沖向江海而決不回頭的易水,不由自主地徐徐舒了口氣,攏在袖子裏的手松開了,釋然了。
可是,荊軻登上馬車之後,忽地向他喂了一聲,燕丹近乎慌亂地擡頭,燕國使者從滿是紋飾的圓輿中微微探出頭來,以手支頤,居高臨下地對着燕太子一笑,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戲谑且譏諷,仿佛沉浸于一場疏狂的醉夢,然而他的眼睛是清醒的,那麽清醒,叫人覺得可怕。
“其實我只是想說。”荊軻朝他喊:“您穿藍的,比穿白的好看。”
【七】
七
燕使荊軻對秦王的刺殺,失敗了。
這大膽得近乎孤注一擲的刺殺行動,如同振聾發聩的鐘鳴,铛地一聲,在血紅的暮色下敲響,整個渾渾噩噩的天下猛然驚醒過來,低伏于震怒的秦王腳下,瑟瑟地發抖。
燕國的刺客甚至沒能劃破秦王政的一點兒皮膚。他失敗的原因,立即在劍客和政客間引起了激烈的讨論,掀起了經久不衰的浪潮。有人說,是荊軻劍術不精,有負太子囑托,有人說,是秦王政身負天命,百般奈何不得。然而無論如何,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那真是一場可怕的噩夢,秦王政日後想起這件事來,竟驚恐得不能呼吸。鞭撻六國的秦王,時隔多年終于再次嘗到尊嚴被踐踏的恐怖,嘗到性命拿捏在別人手裏的滋味。厚重的帛畫地圖,綿柔地展開到最末,纏繞着劇毒的花紋的匕首,從甜美的柔服中尖銳地顯現,寒光爍然。他無比痛恨,冷汗涔涔地想,多麽像燕丹這個人啊,柔順的、恭謙溫和的燕國太子,他的毒能夠深深地烙進哪怕金屬的骨裏。
那也是整個秦國的噩夢,君王在赤與玄的大殿上瘋狂地奔跑,周遭是混亂的大臣和尖叫的樂女,青銅的燭臺傾頹下來,熄滅的銀燭冒着青煙,管笙從手中跌落,編鐘和玉磬叮叮當當地亂響,身份高貴的官員與低賤的侍從撞在一起,火焰在厚重的地毯上灼灼跳躍,很快又被身後的人踩滅。沒有人能夠幫到他們的大王,秦國之法,上殿的朝臣侍從不允許帶哪怕一寸武器。
只有秦王政一個人,孤獨地在這夢境裏逃亡,他的冠冕扔在身後,他的佩飾發出散亂的聲響,繁缛的禮服牽絆了他的動作。朱紅的明柱從面前一根根閃過,他仿佛在和燕國的使者玩稚子的游戲,繞過精雕細刻的大柱,繞過镂金錯彩的圍屏,撩起層層疊疊的帷幔,在重重交錯的金紅色燈火裏,在光怪陸離的空間內,奔跑、喘息、冷汗淋漓。
那麽一須臾,偌大的秦宮內,尊榮無匹的秦王政感到了熟悉的無助,這麽多年來努力積累的一切,犧牲了無數東西換來的一切,在刺客抽出利器的那一剎那都失去了,權力、財富、威嚴,在咫尺之間,他什麽也沒有了,此刻他只是一個最普通最孤獨的人,性命受到那把匕首的威脅——好可惡啊,這種無助又惶恐的感覺,就像時光倒流二十多年,他又變回了那個邯鄲的阿政,躲在燕丹的懷裏,提心吊膽地望着漸漸沉下青色屋檐的太陽,在朝不保夕的生涯中謀求茍活。
荊軻沒有得手,天可憐見,他死了。秦王于危急關頭終于拔出了那把裝飾作用大過實際價值的佩劍,他向刺客身上連砍了八劍,直到劍鞘上綴飾的琉璃珠變成了鮮紅,紅褐的液體滴滴答答,順着秦王線條優美的手腕,緩緩流淌下來,沿燭光下金褐色的肌膚,蔓延到深黑色的衣袖中去。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侍從宮人将大王攔下,端來酒水為他壓驚的時候,秦王政覺得那個燕使身上的血大概流幹了,他的眸子舒适安逸地合起來,瘦削的線條刻薄的面容,蒼白得可怕。
燕國明明表示了要臣服于他,為此才獻上地圖,獻上他仇人的頭顱,然而卻在他滿心歡喜,伸出雙臂來接受之刻,亮出尖利的獠牙,狠狠地向他的心上咬了一口。那個刺客死前還刺耳地笑着,鼓唇狡辯說是為了生擒他,逼迫他和燕國結盟來報答太子,才沒有立即下手。秦王簡直想發笑,他一劍刺進他的喉嚨,教他永遠地閉嘴了,從柔軟的肌膚裏湧出深沉黏膩的紅。秦王政笑得簌簌發顫,驀然又止住,表情慢慢轉為兇戾,将手中的劍狠狠地扔在地上。
連他也想殺我?兩手空空的秦王轉回身來,看向心有餘悸的大臣,沒人回答他,大臣們好像一尊尊俑像,衣着盛麗,站在令人眼花缭亂的燭火裏,哪怕再過一千年也不能動上一動。憑他也想殺我?他又扭過頭,衣帶上懸挂的佩飾稀裏嘩啦地響,他難以置信地,帶着些微委屈與顫抖,向死去的荊軻重新問了一遍,死人惬意地躺着,無法回答他。
于是他舉起沾滿鮮血的雙手,滄桑而迷惘,慢慢将它們舉到自己面前,好像自己從沒有過這雙手,他彎曲五指,輕但堅定地握緊了拳,仿佛在這一舉一握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