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到恐懼,甚至,連他自己也認為趙嘉沒說錯。太子勒馬遠望刺目的雪原,空曠寂寥毫無生氣。他賭輸了,家國社稷都輸掉了,能還給燕國的,只有他自己。太子甚至在逃亡的間隙冷靜地思考,以這種方式,能将燕國的國祚延長幾年呢?

他的父親按下書信,以珍寶賞賜了代王遣至的來使,燕王的神色很平靜,沒有任何其他表示,大帳中的燈火徹夜不熄,他在思考。燕丹于是裝作毫無察覺的樣子,等待他的父親做出抉擇。

他沒有等多久,燕王便送來了賞賜他的酒——遼東天寒,需要薊都的烈酒來去除骨子裏的冷意,這個時候,不是巧合,不是偶然,使者捎來父親的慰問,真好像慈愛的老父關切自己的兒子,這是無毒無害的,出于親情的疼愛的酒。燕丹冷靜地看着使者,聽見自己心中狂笑的聲音。

這就是王啊。

他最後一次痛飲來自故都的佳釀,像要一口氣飲盡這二十多年來的恩怨,要飲盡五百多年的滄桑,這涓滴的醇厚乃是悲哀的命運中難得的調劑,将他送入無憂無慮的醉鄉。燕國的太子善于節制自律,在還有生的希望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放縱過。杯盤狼藉,他酩酊大醉,滿室的燭光都在晃動,仿佛搖搖欲墜的星子。醉中容易懷念往事,他朝那些星子伸出手去,心想,大概不久之後就能夠見到阿政了,奇怪的是,這個時候,他居然不恨他。

他的頭顱将被從脖子上取下,像摘取培育了三十多個春秋的果實,盛進精密美麗的盒子裏,填上防腐的藥物,由一日千裏的快馬帶着,追逐西去的雲霞,飛赴那個過于嚴肅的、不近人情的鹹陽,呈在莊重輝煌的殿堂之上。

太子朦胧的醉眼瞥見了蹑手蹑腳地走過來的侍臣,他看見他們手裏拿的素绫,長長地垂着,随着步伐輕輕動蕩。燕丹忽然覺得非常可笑,原來想出的是這樣的方法,他的父親直到死還要提防着他,一種蒼涼之意自心底迸發出來——可是他醉得甚至沒力氣笑了,侍臣手中的素绫由他眼前一閃而過,他們一左一右,包圍了他,輕輕将他扶起,燕丹感到他們的手在顫抖,素绫緩緩纏繞在他的脖頸上,帶有堅定不容反抗的力道,柔滑且冰涼,那是非常純潔、沒有絲毫污垢的白,窒息的白,終結一切的白。

這是杜梨凋謝以後,冬雪降落之前,燕丹所看到的最後一捧雪。

從頭到尾,五彩的雉羽織就的屏扇後,沒有一點兒響動,蠟燭透過泛着寶石光芒的斑斓的屏面,華貴而柔和,映出些迷離的光。只是有血,無窮無盡的血,逶迤地從檀木隔斷的下側流淌出來,好像一條惡毒的蛇,輕巧地向廣袤無垠的黑暗游去。

噗地一聲,太子住處的燈火悄然熄滅,宮廷的黑暗如滿月時分漲潮的水,一點點從階下自上蔓延,太子在生前沒能阻止這種黑暗,它不動聲色地、潛移默化地,終于成功淹沒了這個地方,把一切都擁在它散發腐朽土壤氣味的懷抱裏,黑暗,原來是連聲音也能夠吞噬的。

邯鄲使館外金色的夕陽,永遠地落下了。

【尾聲】

尾聲

燕國的使臣從遼東之地出發,攜帶燕王親手寫就的文書,穿過滿是裂縫的冰原,穿過被風犁出深深溝渠的黃土,穿過山色翠微的崇峰峻嶺,他經過了艱難的歷程,衣間沾滿雪珠和露水,面上覆着日色下的灰塵,不辭辛苦,來到了天下最宏偉的鹹陽,來到了秦國的大殿上,他帶着珍貴的禮品,聲稱要獻給那令天下戰栗的君王。

埋在深深竹簡裏的秦王政,驚異于燕國居然還敢派使臣來訪,但這次的人說,他帶來的是燕太子丹的頭顱。

使臣穿着厚重的玄色禮服,绛紅的刺繡衣帶,幾乎要和秦國本地的官員混在一起。極盡奢華的大殿之下,青銅的戈戟于他頭頂交織,鋒利的光似乎随時将要砍落,使臣懷中抱着那個叫人魂牽夢萦的漆木匣子,好像抱着一個沉眠的嬰兒,由重重兵刃間走過。秦王的目光,帶點詢問意味,冰冷的、考究的,自他面上一掠,猶若蜻蜓點水,又着重轉向了使臣擁在臂裏的寶物。

乍一見那個華貴的漆匣,高堂上君王的呼吸不由得滞了一滞,他端正一下坐姿,竭力使自己看上去保持平靜,使胸膛起伏的加快不至于被人發現,可是連他的血流也瞬間洶湧起來,沖擊着心髒的內壁,沖擊着清醒的頭腦,昏昏然。

那使臣優雅地一揖到地,開始振振有詞地向他訴說,口齒伶俐,态度卑微得叫人讨厭。他說,燕王知道太子的過錯,為此忍痛殺了自己的兒子,向秦王獻上。他的仇人,燕國太子的頭顱,就在這一方小小的漆木匣中。希望秦國停止攻打燕國,兩國重新修好。

“可是,燕丹并不是我的仇人。”秦王政終于忍不住,驟然出聲打斷了他,他平靜地回答,不假思索,甚至露出點捉弄的微笑。君王威嚴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上回蕩,從一道道繪彩的梁枋下游過。攏在漆黑衣袖中的手,略微地動了動。

原本準備了無數求情勸解,無數道理大義,許多發人深省的典故的使臣,因為秦王的這句話,頓時驚惶地站住,再也接不上下文。他來這裏的意義,燕王忍受喪子之痛做出的決定,被這位秦王的一句話全部否定了。燕使面上那種游刃有餘的神情一剎那間消失不見,他立即沉默起來,瞠目結舌,竟然不知道要再說什麽好。

“拿上來吧。”好在仁慈的君王并不想為難他,反而因為他片刻的驚慌失措覺得有趣,秦王政頓了頓,終是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輕輕地吩咐。

這回燕使只被允許站在堂下,站在陰影的深處,只能盡力仰望秦王的地方。而那個紅黑的漆木匣子,嫩沉香木制成,周身線條優美,轉角圓滑,則有幸經由一個又一個侍臣的手,在繁缛的交接儀式裏,在一片片深黑的衣袂起伏間,傳遞到堂上來。

于冰涼的蜜色燈火下,藝術品潤澤的漆面散發出美麗的幽光——據說這是用妙齡少女的青絲做成刷子,配以上好的漆料,才有這樣賞心悅目的效果。匣子經過最後一個侍從的手,高高舉起,恭敬地獻到秦王政面前。秦王政饒有興味地端詳匣子,仿佛端詳一位久別重逢的故人,過去尚在邯鄲的阿政,第一次見到還是個小少年的燕丹的時候,偏着臉端詳他的模樣也不過如此。那一年的燕丹幽閉在使館中,現在的燕丹封存在咫尺的匣子裏,他們活生生拔下翠鳥的羽毛,做成了豔麗無匹的首飾。

寬廣的殿堂中,長風乍起,從重重簾幔,從銀燭畫屏間拂過,由那個匣子上驟然傳來一股植物的香氣,辛苦,刺鼻又雅致,隐約熟悉。正準備接過匣子的秦王政愣了一愣,忽地勃然大怒,他一摔衣袖,憤然從王位上立起——他們竟然用松香密封匣子!

君王的憤怒帶有雷霆萬鈞之力,呈上匣子的侍從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渾身被閃電擊中似地顫抖,下意識伏地請罪。在慌亂間,手中的小案掉在厚重的地毯上,漆匣嵌有精美搭扣的邊緣磕開,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那顆尊貴的人頭咕嚕嚕地滾了出來,它仿佛不甘于呆在原地似地,一直向前滾,打了兩個轉兒,在地毯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污跡,滾了好久才停下來,面部朝着大殿之外的方向。

紅與黑的死寂之中,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尊貴的秦王伫立片刻,仿佛連自己也感到茫然似地,看着那個人頭。片時,他罔顧那個戰戰兢兢的侍從,罔顧唏噓的滿朝文武,罔顧不知所措的燕使,忽然邁開步子,一級級向金雕玉階之下走去。

秦王的腳步大概可以算是急切了,他下裳黑色的邊緣在金紅的綢履上飄拂。他走到那個不聽話的人頭面前,頭顱已經停止了滾動,以一種恒久靜谧的姿态,凝滞在他腳下。

秦王政向它注目片刻,緩緩地彎下腰去,好像要拾取一些零落的記憶。他高大的身影慢慢對折,金黃的蔽膝從血紅的裳間垂到地面,帶鈎上的玉璧在半空中晃動,腰間絲綢的褶皺繃緊了,顯出脊背的形狀,他朝那個人頭俯下身子,與此同時,聽見自己骨骼深處發出的微響。

那确實是燕丹的頭顱,秦王清晰地看到了,幾年未見,他的面貌發生了一些改變,但這絲毫不妨礙他認出他來。在深紅的地毯上,他仇人的頭顱半閉着眼,露出一線渾濁的深茶色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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