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捏碎了什麽脆弱的東西。
“給我車裂了他,在鬧市區。”旋即,烏黑的袖子猛地揚起,帶出淩厲的風聲,秦王倏然揮袂,劍一般指向死去的刺客,平靜且冷漠地吩咐。
燕太子,燕丹,大難不死的秦王咬牙切齒地念這名字,滿嘴都是血的腥味,他恨不得能将它切斷割裂,将它嚼碎,将它碾成粉末似地,惡狠狠地念,居然是他——年少的故交,曾經鹹陽城裏的質子,于青色的簾栊中将他擁在懷裏,手握着他的手,一筆一劃地寫字,他的國書,時隔許久秦王依舊能一眼認出來,字裏行間,那樣漂亮,那樣令人深信不疑;果然是他——在燈火通明的使館內痛罵他養馬人的子孫,從戒備森嚴的鹹陽城中逃走,又派來刺客欲奪他的性命,燕王喜怎麽敢做這種事!
“他逃走了,沒有關系。”多年以前,燕國的太子從天羅地網中縱身而出,沿着荒涼曲折的小道逃回薊都。年輕的秦王政得知此事後,在自己座位上遽然發洩了一通怒火,高大的君王轉過身來,衣袂展開漆黑的陰影,他收斂情緒,朝報信人全無所謂地冷笑,那個時候他過于堅信自己,聲嗓中帶有狂熱的癡迷:“他還會回來的,還會回到鹹陽來的,我在那裏建好了為亡國之君準備的宮殿。”
那畢竟是從他的囚牢中飛出去的翠鳥啊,他用謊言親手将它結系。鮮青色的、美麗而鮮潤的衣袖,他曾将他囚禁在視線失去作用的燈火中,囚禁在茜色的帷幔裏,他曾用烏頭白馬生角的虛妄承諾編成細密的牢籠,以一個國家強盛的武力和衰微的天下局勢為骨。他是王,大國之王,能夠留下自己想要的,得到自己希望的,不管那是什麽。
他以為燕丹也不例外,然而燕丹就反過來,拼命地向他宣告自身獨立的存在,他的柔順都是表象,他的溫和都是虛僞,蛇的毒牙藏在冰冷的血肉裏,等待着不知情的人為鮮豔的鱗片所蠱惑而伸手觸摸。
那把薊都來的匕首,鑲嵌珠玉的鞘燕丹一定握過,它有精致得令人驚嘆的兵刃,難以想象,刺入人心髒的那一瞬間,會綻放出怎樣驚人的美。純黑色的劍鋒,質地沉重,刃邊極薄,銳利而富有冷意,因淬過毒,顯出密密麻麻的綠色斑點,交織成産生幻象的曼陀羅紋路,似乎是專門為了葬送一個君王而鑄造——然而,自始至終,它到底未能刺進秦王的心髒。
荊軻失敗了,他辜負了太子的期望,縱使将自己呈上祭臺,也還是沒能完成光榮的大業,一整個燕國太沉重,他一撒手,将它摔在了地上。
秦王政震怒,以此為借口,調集王翦的軍隊,趁着北方前一年開始的嚴重的饑荒,大舉北伐。
燕太子丹聞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穿着群青色的深衣,跪坐于裝陳華麗的堂上,獨自用膳。少見的,他身邊沒有勸酒陪食的人,午後的宮殿非常安靜,昏昏欲睡的日光垂在上翹的屋檐之外。鹿角型的青銅燭臺,枝桠錯雜,高大地陳列在室內的兩邊,每一盞都用銀線鑲嵌出珍禽的紋路,有暖煦的過堂風吹進沉郁的室內,燭光如暮春的花朵,随風顫抖飄搖,太子端正規矩的身形,浸潤在搖擺不定的淺金色光線內。
檀木幾上,由遠及近,按照禮儀規格依次擺放了菜肴,離太子最近的是一道魚,烤熟了,調味得非常好的魚,盛在赤紅連弧紋的漆木盤中。魚的表皮酥脆泛着焦黃,灑滿香氣誘人的調料,銀白的肉,鮮嫩松軟,質地如絲,用烏木著輕輕扒開,熱氣騰騰,皮肉之下,是排列整齊的一根根半透明的魚骨。燕丹挾了一筷子魚肉,出神地遞進口中,細細咀嚼,入味很好,這樣美味又平常的魚,他想到,孕育橘黃色魚子的柔軟的腹中曾藏過殺人的匕首,何其妙不可言。
使臣急促地在堂下報着噩耗,直說得口幹舌燥,燕丹在堂上一動不動地聽,他的手僵硬地舉着箸,保持那個姿勢很久,似乎能聽到酸麻的骨節咯吱輕響,過了半晌,他都沒有擡起頭來,使臣還以為,太子正在無動于衷地尋找魚腹裏的魚子。
燕丹艱難地蠕動一下舌頭,忽地覺得自己剛剛好像不小心吃到了魚的苦膽,麻木的口腔現在才察覺,滿嘴腥苦的味道,由舌根到齒端,要命地彌漫開來。使臣退去了,口裏的苦越來越厲害,他開始頭暈目眩,一陣陣地犯惡心,燕丹扔下烏木箸,伏在案邊,苦澀從胃中一陣陣地向喉嚨裏湧,他脊背顫抖,痛苦地幹嘔起來。
燕國太子輸了,輸得慘烈。從這一刻,燕丹終于意識到,他一直以來都生活在那個絕望的牢籠裏,生活在對秦國的恐怖中。過去,他懷揣瘋狂的天真,把它們當做難得的寶藏,以為自己有朝一日終能永遠逃出秦王政的控制,逃出秦國威勢的陰影,他能拯救燕國,能報仇雪恨,和過去一樣,同阿政坐在平等的位置,坐在一張席子上,面對同樣向地平線墜落的夕陽。高高在上,冷酷而殘忍的帝王,一國太子擁有的尊嚴,他将用劇毒的利刃教給他。
可是他輸了,他的賭注伴着淋漓的鮮血,在鹹陽的王宮裏灑落了一地。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翠鳥從他窄小的籠中展翅飛出,撲騰進了更大的籠子。這個天下都将是秦王政的。
北方的饑荒,如今尚未有好轉的跡象,反倒是流言和童謠,帶着聳人聽聞的預言意味,在饑腸辘辘的民衆之間不着痕跡地流傳開來。春光已然逝去了,镂花精致的瑣窗外,鋪陳花磚的庭院中,長壽堅韌的、耐寒的杜梨,不知于此存在了多少年。燕丹自記事起就記得這棵樹,記得這種花,潔白的、密密層層的花朵,在葉子下面,很小,原本沒有什麽存在,但偏偏攢在一起,開得滿樹都是,花蕊是鮮豔的丹色,這時節已開始頹敗,接下來,燕太子就要看着它凋謝。
繁茂且盛密的甘棠啊,請不要将修剪毀損的刀斧加諸于它,召伯歇息于此蔭涼之下。可是,《甘棠》所歌詠的國度,所敬請人們愛護的蔭涼,終将淹沒在秦人點起的硝煙中,那株長壽的杜梨,最後的安眠之所,乃是王朝末期結滿蛛網的廢墟。
秦軍北上,黑色的軍隊勢如破竹,不到一年王翦就率軍攻破了薊都,下一年春日,這個地方開放的杜梨,燕國太子終究是沒能看到。
逃亡吧,逃亡吧,揚起馬鞭,裹起珠玉,失去了堂皇宮殿的貴族,縱使國都淪陷于鐵蹄,縱使杜梨凋落于泥沼,也還要抱着茍延殘喘的驕傲,逃到秦國的虎狼之師還未來得及踏到的地方。鮮青色的翠鳥急匆匆地在籠中撲跌着,細小的羽毛揚起又飄落,它瞪圓了小小的眼睛,覆滿鮮青色絨毛的胸脯急促地鼓動,它遽然竄起又跌落,發出凄厲的叫聲,頭破血流。
燕國的君王和大臣們率領餘下的精兵向嚴寒的遼東而去。遼東之雪未化,蒼翠的松柏,拼命地由雪白的寰宇之中露出一點陳舊的綠意,針尖般的枝葉遙指向蒼茫的遠方。天地蕭殺,幽咽的泉水自凍結的冰川下流過,呼嘯的朔風卷起雪沫,四匹馬拉的馬車陷在厚且松軟的積雪中,越陷越深,動彈不得。
燕丹策馬在掃除了積雪的路上狂奔,薊都的蓼藍染成的袍袖,随遼東的風向後卷去,馬打着響鼻噴出熱氣,一路揚起冰凍的泥漿,濺上錦繡的馬鞍。在有生之年,太子從未想過會如此狼狽——差不多該到了末路了,從得知荊軻失敗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秦王政不會放過他,不會放過燕國,不會放過這個奄奄一息的天下,這白雪凍結之地,他疾馳而過的地方,很快就将化為戰場:李信的軍隊要來了。
溫暖的爐火将竹簡照耀出一點柔和的紅色,亡國的貴族給驚惶萬狀的燕王捎來了救命的書信,書法還殘留有昔年邯鄲那種灑脫又靡麗的風格,由平原千裏、煙沙莽莽的代國送至。自趙滅亡以後,代就常同燕聯合采取軍事行動,近百年來,它們終于把對方都搞得遍體鱗傷,直到再也沒有互相争鬥的力氣,就停下來在可怕的風雪中依偎着,祈求茍存。
這封信寫得非常巧妙,封緘的印泥也具備異國的精美,代王趙嘉在信中陰晦地暗示燕王喜,字裏行間透出微妙且清醒的殘忍之意:想讓社稷有幸得到血食,恐怕需要殺掉他的兒子,畢竟是燕丹安排的行刺引來了秦軍,他們需要一捧雪來熄滅秦王的怒火。
燕丹得知了書信的內容,不覺得惱怒,也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