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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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天青有些意外于自己的烏鴉嘴,卻也只是立正了身子,笑吟吟道:“久仰大名,真佛落川。”

“你既未死,為何不歸?”落川道:“世人道你叛逃,究其何故?”

“歸?”他哂笑一聲,“白玉京是我的家麽,竟談得上一個歸字。”

剃度有剃度的好處,譬如施天青的目光第一時間被落川吸引了,也就沒有覺察他說完這句話後,落川眼中一閃而過的放松。

他不再與施天青斡旋攀談,而是直接道:“你為何來此?”

施天青笑道:“落川君在擔心些什麽?都說仙君最重禮節,是什麽事兒讓您着急到都忘了與三殿下請安。”

落川掃了一眼施天青身旁的林焉,“多年老友重逢,一時怠慢了殿下,望殿下勿怪。”

“師叔……”林焉輕喚他一聲,“無需多禮。”他看向落川,“既然師叔有急事,那我二人先離開了。”

施天青跟在他身邊補道:“老友,下次再敘。”

言罷兩人默契地溜之大吉,如同腳下生風。

“你打不過他?”施天青看熱鬧不嫌事大。

“沒有天帝旨意不能擅自捉拿,我需先上呈陛下,”林焉說完頓了頓又語速極快地補了一句,“他的靈力也的确在我之上。”

“那不就是打不過?”

林焉橫了他一眼,後者默默地閉了口。

林焉眼中的神色卻複雜起來,落川一向如苦行僧一般,靈力遠勝鳳栖與碣石這兩位元君,他還多次在練功疲倦時,以落川君為前輩鞭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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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今,倒不知他深厚的靈力幾分是自己練功得來的,又有幾分是靠這些鮮血性命堆疊而成的。

幾分諷刺掠過心頭,直到眼前轟然立起一道水牆。

“拿來。”落川橫在他們之前,單手合在胸前,一手攤開向上遞出。

“我不明白師叔的意思。”林焉道。

“賬簿。”

“這個?”施天青不知何時,從手中變出了一本與之前別無二致的冊子。他佯裝随手翻閱,笑道:“這賬簿上寫了什麽,落川君不妨說一說,這樣我才能核對這究竟是不是您的東西。”

“阿彌陀佛,”落川看向他,微垂着眼,“昔日風頭無兩的戰神将軍,原來已經淪落至此,成為了蛇妖的走狗。”

“我便是蛇妖,何來走狗一說?”施天青冷眼道:“既然你知我曾受封戰神,那你可知我因何受封戰神?”

林焉一唱一和地接上他的話:“平幽冥之亂世,除藥人之禍根。”

落川略帶審視地看了他一眼,“殿下,那是背叛白玉京的罪臣,你不該相信他手裏的東西。”

“既然是假的,師叔為什麽想要?”林焉對視上落川的雙眸。

落川嘆了一口氣道:“殿下,您還是應該好好待在白玉京裏練功,而不是出來淌這亂世的渾水。”言罷,他從袖中捧出一個透明的碗。

那裏頭躺着一個極小極小的身影,漂浮蜷縮在一團,盡管沒有任何聲音,卻仿佛能聽見他痛苦的嘶鳴。

林焉一眼便認出是長生。

至此,他才明白,落川君從頭至尾都沒有想到過施天青,恐怕是知道幻音嶺暴露,便急急趕來十裏香收賬本,才正好撞見了施天青。幻音嶺內與他同行之人,被落川君當做了長生。

只是林焉想不明白,為何施天青被誤認成了長生,或許是落紅誤解了所謂的傳聲幻術,亦或許是落川循着逃走的應順找到了夏瑛帳中的長生。

無論何故,長生遭此一劫為他所累。

林焉看向落川的眼神覆上了冰雪。後者只淡聲道:“我已用三尺霜寒将其本體冰凍,”他再度攤開手,言語中盡是篤定:“将賬簿交給我。”

不同于飛鳥蟲魚化作的妖,人形與本體可以任意切換,以花草樹木化作的妖的本體與人形共存,只是本體不能移動,且一旦本體受損,人形亦會受損。

林焉和施天青對視一眼,對落川道:“我要和他對話,否則我不能相信這是否是你編織的幻術。”

落川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林焉與他沉默地對峙片刻,而後忽然擡手,髻上木簪化為墨筆落在他手中,玉簡攤開在他眼前,墨滴緩緩凝聚。

“我可以立刻上呈陛下。”他不動聲色地威脅道。

“殿下。”落川終于開口了,他凝眸望向林焉手中的筆,道:“事情并非你所想。”

彈指間,澄澈幹淨的碗在林焉眼前漸漸擴大,長生的面容亦變得清晰。

他輕撥碗中水,長生便蘇醒過來,只是面色蒼白,恍然一瞬,才意識到身在何處,“你們……”

“慎言。”落川道。

長生低頭察覺脖頸上忽然多了一圈佛珠,隐隐勒住他的氣息。

“救我!”他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擡頭看向林焉,“如果你們救不了我,就去找蘇先生,蘇先生一定能救——”

他的臉突然漲的通紅,呼吸被全然抑制,讓他一瞬間昏厥過去,落川緩緩收回佛珠,化小了淨碗。

他略擡眼看向林焉,示意他的後文。

“我明白了,”他示意施天青将賬簿交給落川君,而後道:“放了長生。”

落川搖了搖頭,指着施天青道:“此子頑劣,在白玉京求學時潑賴成性,不足取信。”

“你待如何?”施天青揚眉道。

“靈戒交給我,”落川向他伸手,施天青無甚所謂地從指間取下那枚嵌着深藍石的靈戒遞給他,他又向林焉伸手。

“我的靈戒乃陛下所贈,戒在人在,師叔若不放心,我親自與您一同核查。”

“也罷,”落川掃了施天青一眼,“讓他離開,你随我去……”他思忖片刻,“幽冥。”

半盞茶後,南陳蘇轅祠堂。

高聳寬大的一棵參天巨樹坐落在祠堂正中,分明是夏日時節,那樹上卻覆滿霜雪,冷凍成冰,俨然一棵冰雕造成的玉樹,連葉片被凍住,在日光下泛着瑩瑩的光輝,實乃奇景。

“長生的本體竟是古樹銀杏,”施天青啧聲道:“你是怎麽猜到的?”

站在他身旁的,是用分身術騙過了落川君的林焉,“‘蘇先生’已經死了,”他偏頭對施天青道:“他總不會是指望赤狐一匹馬救他。”

從落川威脅他們時,便已暴露了長生本體是植物,凍結本體并不需要見到本體,可要解除禁锢,最快的辦法便是破除本體上的三尺霜寒。

長生最後冒險說出的話,便是在提示他們自己的本體在哪兒。

與此同時,雲端。

“師叔,這不是去幽冥的路。”分/身林焉看向突然駐足在劍上停滞飛行的落川君。

他逆光回頭,顯得面色偏暗。

落川沒有回答林焉的話,而是翻開那本賬簿,而後攤開在林焉面前,未發一言。

封皮一模一樣的賬簿內裏空白,一個字也沒有。

——在極短時間的內仿造出一張一模一樣的封皮已經是施天青的極限了。

他言罷又去碰施天青的靈戒,果不其然,就在他試圖打開時化作了飛灰。

“兩個小鬼,”落川低低道:“你們以為我年紀大了,便看不出你們的把戲了。”

落川話很少,尤其在其他地位卑微的族類或是凡人面前,從來是文白夾雜,甚少如此親昵的言語。

唯有與他們幾個從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長起來的後生說話時,能多上那麽幾分微不足道,但又卻是存在的親近。

林焉深吸一口氣,卻掩不住層層疊疊泛起苦意的心。

從碣石君到孔雀明王,再到落川君,昔日各有各模樣卻對他們這些小輩格外的疼愛的元君長輩們,一個又一個,被他親手查出血淋淋的罪行。

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林焉擡頭對上落川君的目光,“您騙他‘幽冥’,是想分散我們,一個一個解決掉麽?”

落川君目光渺遠,許久,卻道:“殿下應當知曉,我一心修道,沒有妻兒,”他重新看向林焉,“你與青霭,是白玉京上數千年來最優秀的兩個後生,亦是我最疼的兩個孩子。”

林焉疑道:“可今日師叔與他老友相稱。”

“他的眼裏少了很多應當有的東西,”落川眼裏閃過一抹複雜,“我想,他或許是丢失了許多記憶,因此試探一二。”

大概是因着回憶起些許柔軟的過往,他閑話這幾句,才回答了最初林焉提出的問題,“你們聯手,或與我有一戰之力。”這便是承認了他分散二人逐個擊破的意圖。

“他從前是什麽樣的人?”林焉忽然問。

“殿下是怎麽與他遇見的?”落川君反問他。

“因緣際會。”林焉毫不掩飾地糊弄。

落川君低頭笑了笑,似乎是原諒了林焉的敷衍,沉浸于自己的回憶之中,“他從前是個極其聰敏……嚣張乖覺的孩子。”他道:“你知道,他是蛇族,異族想要在白玉京上有一席之地,往往需要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

“一戰封神。”林焉眼裏夾雜着一點不易察覺的光點,“他做到了。”

落川君搖了搖頭,“血洗故鄉,”他緩緩滑動着手中的佛珠,“那場與幽冥的鏖戰裏,死了很多他曾經的故人。”

那些供職于幽冥,或是被幽冥主驅使,不得不走上戰場的人。

林焉忽然想起一件舊事,傅陽曾和他提起,他與掌書令屠月仙的家裏并不供奉青霭君。

那時他并未明說,可似乎……曾聽誰講起,屠月仙的父親亦被強征入幽冥軍過。自青霭君平定幽冥後,幽冥一直再無大動亂,一介屠夫會被強征入伍,恐怕只會發生在那場巨大的浩劫之中了。

所以若林焉沒有猜錯,屠月仙的父親便是死于青霭君或其手下天兵的刀刃之下。這大概也是為何,施天青在功成名就,亦不再懼怕幽冥對他的威脅後,依然沒有去見過屠月的原因。

一将功成萬骨枯……

冷面無情的殺手,他心中有愧。

“他是被誰帶進了白玉京?”林焉問。

那時候年代還早,白玉京上的仙官亦不多,雖已設置了錦華門,人間卻還不曾建立有體系的修仙門派,因此那時通過錦華門的考教進入白玉京者寥寥無幾,更多見的是由仙君們自己在人間挑選根骨上佳者帶回白玉京修煉。

譬如他的摯友臨淮君。

“沒有人帶,”落川君瞥見林焉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唇邊忽然浮起了極淺極淺的笑,“那個時候,靠着一身本事從錦華門闖進來,實乃天資卓絕。”

林焉收了訝然的目光,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在腦中描摹出更稚嫩些的施天青,咬着牙抿着唇,帶着幾分倔強闖過錦華門層層考教的模樣。

可落川君很快就打破了他的想象。

“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叼着根不知道哪兒薅來的草,沒費多少工夫便過了考教,臉上還一直挂着笑。”

但毫無意外的是,這個突然闖入白玉京的男子,這個對他的族類整體壽命而言尚顯年輕的小妖怪,引起了許多天神的注意。

那孩子修水,落川君亦修水系,雖然五行相同,并無一定之規,可同系總是更容易體會到師傅的真傳,對尋常弟子來說能夠修行得更快些。

且他亦曾驕傲于自己身後的內力與一騎絕塵的法術,因而理所應當的以為他會拜入自己的門下。

可事實并沒有。

他平時很少說這麽多話,今日也是意外見到施天青,才勾起了他這許多回憶,似是猛然意識到自己情感上的蔓延,他驀地打住,做了個結語,“曾經的青霭,的确是個招人喜歡的孩子。”

言罷,他便看向林焉指間的靈戒。

“拿來吧。”他說。

“對不住了師叔,”林焉忽而往後退了一步,身形一點點淡去。

“分/身!”落川君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撕裂,“你什麽時候學會的?”

極淡極淡的林焉散成光點,卻能看見他唇角輕勾,聲音回蕩在落川君耳側:

“我也很喜歡他,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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