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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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太久了,為師也查不出來了。”鳳栖松開替林焉把脈的手,後者收回手,沒有言語。

與落川對戰那日莫名的催情毒性雖在與施天青雲雨後便解了,可不知道來由,總是叫人心裏不安。他沒和鳳栖明說那毒的藥性,只說會讓人血液變甜,虛浮無力,可從他回來至今,鳳栖查了無數次,也沒看出個究竟來。

“既然眼下無妨,便先觀察些時日,”鳳栖順着他的動作,目光從他細白的腕子掃過,面兒上掠過一抹憂色。“倒是殿下這些日子……瘦了些。”

林焉不怎麽在意地笑了笑,“神仙還有瘦不瘦的麽?”他從懷中摸出個瓷瓶,“師尊替我瞧瞧這是什麽?”

鳳栖如臨大敵地将那瓶子拿過來小心翼翼地看了嗅了,眼底閃過一絲不解,“人間酒釀而已,就是烈了些,怎麽了殿下?”

“我原也沒說是毒。”林焉揉了揉太陽穴。

“殿下你可真是,”鳳栖撇了撇嘴,忽然似是靈光乍現一般,帶着半分試探道:“我記得殿下不勝酒力,因此平日裏并不愛飲酒,怎麽突然——”

林焉眼觀鼻鼻觀心,鳳栖卻來了興致,“青霭送你的?”

“嗯。”

鳳栖想起那日西斜所言,眼神忽然變得飄忽,“殿下是不是……”他輕咳嗽了兩聲,像是有些不好開口。

林焉幾乎沒有猶豫,“是。”

“你還沒聽清師尊問你什麽呢你就答‘是’,”鳳栖一口氣差點噎着,索性後頭的話也變得順暢起來,“師尊是問……殿下是否,已經失了元陽。”

“咔——”

林焉不小心打翻了手裏的白玉杯。

他面無表情地收拾了眼前的狼藉,擡頭對上鳳栖複雜的眼神,安靜了片刻後,在鳳栖的眼神逼視下眼觀鼻鼻觀心道:“給師尊添麻煩了……”

于修煉仙法者而言,這些俗念并非如凡人那樣簡單,情動亦會影響整個靈體的狀态,雙修失了元陽後,修煉的術法心法都要随之改變,引導弟子度過這段過渡期就是師尊們的工作了。

所以林焉這般說,也算是變相認了。

鳳栖那點兒八卦的神态漸漸消失了,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你已經不是初學仙法一兩百年的小孩兒了,這對你不是什麽難事,就算沒有師尊也無妨,我會替你找些典籍,你領悟梳理便足夠了。”

“師尊……我心裏有數。”林焉低頭道。

鳳栖卻沒搭他這茬兒,而是揪着他之前那句回答的太快的“是”問道:“那你方才以為我要問什麽?”

“是否……應了鎖心結。”林焉咽了口唾沫,第一遍是做足了準備才脫口而出,這次卻說的有些艱難。

“所以是應在……”鳳栖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瓷瓶兒,揚了揚下颚,沒說完後頭的話,林焉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摩挲着那瓷瓶,正要開口,卻被鳳栖堵住了話音:“你不必說了。”

“殿下,”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甩手嘆氣,手腕銀鈴清脆作響。

“你們不該走到這一步。”

“師尊……”林焉的語氣有些遲疑,“若是忘了修行過鎖心結的記憶,那是否還會受其約束?”

鳳栖搖頭道:“不會。”半晌,他猛然反應過來,“殿下?”

林焉默默低下頭。

“青霭失了憶沒了鎖心結的約束,你連他的心意都不知道,你就稀裏糊塗……我該怎麽說你。”鳳栖氣得嘴唇發抖。

“師尊,我明白他并非善類,只是偶爾神思恍惚,也會希望,他若與我是一條心……”

鳳栖從怒意之下平靜下來,只剩悵然,“無論如何,殿下一定要保重,不要輕信任何人,尤其是……青霭。”

“師尊與明王關系那般好,”林焉忽然道:“您信過他麽?”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

鳳栖說:“你不要問我他的事,我也不會說,”他搭着林焉的肩,帶着一點兒與他氣質不符的深沉,“以後你會明白的。”

說完他便極其生硬地岔開了話題,“再過些時日,便是處斬碣石和永安公主的日子了,我聽說上回粉碎落川魂魄,耗了天帝不少精力,這回他安排你對永安公主行刑?”

“是,師尊。”林焉也不逼問他不想說的事。

“你別怪天帝心狠,你是他唯一的孩子,日後這白玉京必定要交到你的手上,若要樹立威信,讓你來是最好。雖然我們這一批開天元神還沒有壽終正寝的,可誰也不知道神仙究竟有多少的壽數,我想你也看出來了,陛下的精力,的确不如從前了。”

“我明白,永安為禍世間,本就應當處斬,天帝允其保全魂魄得以再入輪回已是恩賜,況且親斬從前的愛徒……父皇初現老态,恐怕與心病脫不了幹系。”

“三殿下也不像從前了,”鳳栖眼裏隐隐憂色,“我好幾次來找你,你都在發呆,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從前哪兒能在你宮中找到你啊,不是在臨槐那兒,就是和問寒在一處練功。”

“臨槐哥哥一直不回來,問寒……”林焉搖了搖頭。

“碣石死了,問寒會回來的。”

“他不會回來的,”林焉仰了仰頭,壓回了一點兒差點外露的情緒,小聲重複道:“他說他不會回來的。”

鳳栖心疼地看了他一眼,輕輕撫着他的後背。

“師尊,”林焉垂下頭雙手捂住臉,任由鳳栖摸小貓似的安撫着他,盡管他已經比鳳栖高了不少,幼年時的親昵還是偶爾會顯露出來,就像從前他還年少時,無數個練功不順利的日子裏他做的那樣。

“碣石師叔,落川師叔,孔雀師叔……”

孔雀雖不算他的師叔,他小時候也會跟着鳳栖一塊兒這樣叫,每每這樣叫孔雀,他便開心的不得了。

“我以為他們是好人。”

鳳栖的手從背後繞過來搭上林焉的肩,“殿下,無論他們是不是好人,他們對你的好都是真的。”

“況且好呀……壞呀的,實在是太難說了,”鳳栖仰着頭,看着繁複的天花板,“誰都不願意做壞人,可并非誰都能一輩子不碰上那個逼着他走上惡的轉折點,況且神仙活的這麽長,也就更難一件壞事都不做了。”

“但是殿下,”他突然回頭看向靠在他身上的林焉,“我遇見過這樣的人,你也能做這樣的人。”

林焉沒把他這句像極了安慰的話聽在心裏,“山川萬物賜與我們仙靈術法,是為了讓我們福澤三界,而非恃強淩弱。神仙本應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就算做不到,也不該輕賤其他族類的性命。”林焉低低道:“難道不是這樣麽,師尊?”

“神仙從前要麽是人,要麽是化成人的妖,要麽是人死後化為的鬼……怎麽都逃不開人的,既然是人,就有私欲與貪念,衆生皆苦的人間又何嘗不是三界的縮影呢?”

“權貴和賤民,白玉京內的天神和京外的人妖鬼,其實也并無什麽不同。”

“——有了私欲和貪念,就會有靈力強大者對靈力低微者無窮無盡的索取和利用,就算表面上粉飾了太平,背地裏也有無數種方法徹底榨幹這些輕賤而廉價的性命。”

“所以強者更強,弱者杳無聲息地死去。”

南陳泥人之禍後,林焉也曾同他聊過這些,那時鳳栖什麽也沒說,直到如今,他才把當初林焉說了一半卻沒說破的,那些血淋淋的,更深的東西,一點一點刺穿,而後攤開在林焉的面前,清晰地告訴他,他從前意識到的那些都是事實,都是真的。

“不會一直這樣下去的,”林焉怔怔道:“師尊,三界不該是這樣的。”

“其實從前有人想過改變這一切,”鳳栖陷在回憶裏良久,才如同嘆息道:“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太大了。”

“是父親麽?”

或許鳳栖口中的代價,便是他的母親和兩位哥哥。林焉忽然就不想稱呼天帝為父皇了,那個“皇”字太冰冷,也太孤獨。

鳳栖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眼裏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無盡心事,“是。”

林焉閉了閉眼,不再靠着鳳栖而是立起身來,鄭重地看向他道:“師尊,父親未盡的事業,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将它繼續完成。落川、碣石、明王……以後來一個,我查一個,我會查出來的,我都會查出來的。”

他擡起下颚,透過玉窗看向外面缥缈的仙霧,和偌大巍峨的白玉京。

“這天下,應當變個樣子了。”

良久的沉默下,鳳栖松忽然開手,而後無比鄭重地拜于林焉身前,後者忙要去扶,卻被鳳栖擡手拒絕了。

“臣有幸做殿下的師尊一千三百又十二年,今日知殿下心意,臣在此立誓,必定輔佐殿下直至……”

他擡起頭看向林焉,字字堅決而絕望:

“直至法治嚴明,衆生平等,再無強權、濫殺與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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