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将星隕
黃沙漫天,幹燥的沙子磨砺得人嗓子生痛,昏黃的賬內,油盡燈枯的男人躺在火燭旁,進出氣都變得緩慢。
他頭發因為久卧而散亂,臉色也衰敗青白,很難教人信服,他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
一個陳舊卷邊的厚信封就在他手邊的位置,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仿佛是下意識的動作。
面對屋內沒有半點聲息突然出現的灰袍男人,床上的夏瑛只是擡了擡眼皮道:“是閻王爺來取我的命了麽?”
灰袍往前走了幾步坐在他床邊,依舊沒有露出臉,“不是。”
“那閣下來找我,應當是有事要對我說,”夏瑛道:“再過一炷香的時間,禦醫便要來為我診治了,閣下有什麽要說的,盡快說吧。”
灰袍伸手向上指了指,“分明有天神的靈藥,将軍還在等什麽?”
夏瑛低低地笑了一聲,“來送藥的仙官大人說,吃與不吃,全憑我自己做主。”
“這樣看來,将軍是不打算吃了?”
夏瑛坦然道:“那仙官說,直到死前最後一刻服下,都能起死回生。”
“聽聞将軍力挽狂瀾,病斬蠻族首領又破了南陳與蠻族的聯軍,南陳割地議和,聖上龍顏大悅,一邊簽了休戰的契約,一邊密旨将軍趁機南下攻陳,一統天下?”
夏瑛的目光忽而變得銳利,看向灰袍的眼神多了幾分打量。
“将軍不必如此驚訝,我若想看,任何密旨我都能看見。”灰袍不帶什麽感情道。
“甚至連你的心,”灰袍指了指他的心口,“我都能看見。”
“将軍,你想抗旨。”
夏瑛垂下眼,戒備的神情忽然松懈下來,輕笑一聲道:“閣下真是直接。”
軍營外遠遠能傳來三兩聲士兵的聲音,他們還沉浸在掃除了外敵預備凱旋而歸的喜悅裏,這些出生入死劫後餘生的人,還不知道皇上的密旨。
夏家為北周賣命幾百年,夏瑛太明白如今的皇帝是個何等短視卻睚眦必報之人,多少勸誡恐都是徒勞。
“何代何王不戰争,盡從離亂見清平……”夏瑛輕聲喃喃誦着兒時師傅教的小詩,“如今暴骨多于土,猶點鄉兵作戍兵。”
年輕的少将軍,卻比誰都看得通透。
“這場仗死了太多人了,”夏瑛道:“無論是百姓,還是士兵,南陳和北周,都死了太多人了。”
“戰亂,饑荒,民不聊生……”他輕聲道:“外敵已除,契約已訂,是時候停下來了。背信棄義,只會逼對方背水一戰,兩敗俱傷。”
“為将者不該如此柔情。”灰袍道。
“那麽,閣下是認為,漠視生命便是柔情?”夏瑛看向灰袍,眼裏藏着幾分平淡的怒。
灰袍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問:“這便是将軍遲遲沒有服下靈藥的緣由?”
夏瑛笑了笑,灰敗的臉色掩不去少年将軍的傲氣,“我死了,皇上就不敢派兵打南陳了,不是麽?”夏瑛并非盲目謙遜之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之于北周的價值。
“一将功成萬骨枯,”他道:“不顧民生,只求一人名利,非君子之道。”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夏瑛從未俱死,”他平靜地訴說着死亡,平靜得都讓人忘了,他還不到而立之年。
“死在這個時候,是我最好的歸宿了。”
“但你仍有顧慮?”
夏瑛沉默良久,才道:“我有一友,分別時曾約好再見,倘若我死了,怕是要失約了。”
夏小将軍從小便養在軍營,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熟讀兵書縱橫四海,二十郎當歲就走完了別人的一生,披甲挂帥,南征北戰,封狼居胥,彪炳千古,像極了一把絢爛到極致的煙花。
如今煙花散落,流光易逝,火藥的灰燼與塵埃之間,他還念着一個人。
他的指尖碾着手裏的信,胸口輕輕起伏着。
灰袍不再言語,而是任由夏瑛陷入了沉思。
其實直到今天,當初那些時日,與他而言都如同在夢中一般。他從前不曉得什麽情愛,也從沒想明白過,他究竟為何會對長生一見鐘情,就像是上輩子虧欠了他,以至于這輩子命中注定就要愛他一樣。
他比起其他的凡人,這一生已經算是轟轟烈烈。他甚至還見過神仙,見過天界的三殿下,見過妖精,見過身份未知的灰袍和施天青,還得到過仙官的賜藥。
可他卻沒有機會和自己唯一的所愛,再見一面了。
服下靈藥,他便能恢複如初,若是順利拿下南陳,恐怕能封王拜相,青史留名,成為世代相傳的一代名将,還能在功成名就後,見到長生。
長生的信裏說,再等他二十年,他就來找他。
可是九州大地,實在是經受不起戰争了,田地荒蕪,鬻兒賣女,生啖人肉……
或許他的确如灰袍所說,根本就不适合做什麽大将軍。
他将被子挪開,把一直放在手掌摩挲的信封拿起來在眼前端詳了許久,最終,輕輕放進了炭盆裏,跳躍上來的火舌頃刻間吞沒了那封過于陳舊的信,燒成滾燙的飛灰。
寫一封信要很久,毀一封信卻只要一瞬。
夏瑛閉了閉眼,挪開了目光。
“沙盤旁側的匣子裏有個暗格,暗格裏放着一方錦盒,勞煩閣下替我取來。”
灰袍頓了頓,按照他說的将東西交給他,夏瑛卻并沒有接,而是看着那錦盒道:“仙官大人說,此藥并非尋常之物,除我之外,決不可給第二人服用,我有一匹愛馬,名喚赤狐,随我征戰多年,頗有靈性,我想将這靈藥予它,若是能讓他得個仙緣,化為靈物,也算是我報答它了。”
“馬……”灰袍遲疑了一瞬。
“怎麽?馬也不能給?”夏瑛愣了愣,有些苦澀地笑了笑,“那便罷了。”
許是形容枯槁的臉上那雙黯淡的眼睛太讓人心疼,灰袍搖搖頭道:“可以。”
夏瑛便像是得了什麽禮物似的,終于帶上了笑意,“如此,便勞煩閣下了。”
灰袍站起身,看了看眼前的年輕人,又掩了掩自己的兜帽,頃刻間消失了。
馬廄裏立着許多馬,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嚼着草料,他幾乎不費什麽功夫便能找出哪一匹馬是赤狐。
聽說夏瑛去抵禦蠻族時,并沒有帶赤狐,可赤狐卻有一日自己沖破了缰繩,不遠萬裏跋涉到了北蠻的地界兒,于千鈞一發之際,救下了體力不支差點死于敵人刀下的夏瑛。
“是一匹有靈性的好馬。”
灰袍遠遠地看了看它,一彈指,那錦盒便自己打開,靈藥從中飛出來,恰好混入了赤狐眼前的草料之中。
赤狐安之若素地将那口草料銜起來,細細咀嚼着,半晌,它突然仰起頭,對月發出了一聲響徹雲霄的嘶鳴。
灰袍的瞳孔驟然一縮,卻聽見他的嘶鳴一聲一比一聲凄厲,如同嗓子都要喊破了,在蒼涼的月色之下,無端叫人從頭到腳泛起一身涼意,沁在骨髓裏,只覺無限憂傷。
它分明只是匹馬,怎會懂得憂傷。
灰袍輕蹙了眉,正要上前查看狀況,赤狐卻如絕望到極致般猛然勒斷了缰繩,任由鮮血汩汩,伸展開的四肢躍起,肌肉噴張的馬蹄重踏,快馬身形如風,似離弦之箭向前奔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遠處的營帳傳來一聲悲呼:
“大将軍……殁了!”
方才還似是瘋癫的赤狐驀地剎住腳,就仿佛他的背上還坐着那位年輕的将軍,猛然勒住了缰繩一樣。
它僵立在原地許久,讓人忍不住去猜測,它是否什麽都明白。
月色籠罩着黃沙,赤狐在原地刨着馬蹄,半晌,他忽然倒轉了方向,往那茫茫沒有邊界的黃沙之中奔去了……
灰袍垂下眼,在無數的哭嚎聲中,終是沒有靠近将軍帳,而是擡起手,細碎的光點如同螢火蟲一般一粒一粒飛進帳中,他松開手,亦把身影消失在了黃沙之中。
夏瑛覺得自己好像變得很輕很輕,從少時習武起便帶在身上的傷痛,一時全然不見了,他仿佛見到一群螢火蟲向他飛來,在那群螢火蟲之後,是一個看不清面貌的灰袍人。
他想出聲詢問,卻像是被人堵住了嗓子,滿耳朵皆是哭喪的聲音,吵得他耳朵生疼,嘈雜的聲音裏,他仿佛聽到有人同他說話,卻找不到源頭,直到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他才發現竟然是從他的心髒裏傳來的。
“是我,灰袍。”那聲音十分熟悉,“我來這一趟,只是為了在将軍死後,将這段記憶交給将軍。今後,我會護着将軍的記憶不被任何人抹除,就算作是我對将軍那顆仁慈之心的謝禮吧。”
“記憶?”夏瑛仿佛又能說出話了,“我的?”
灰袍卻不再說話了,世界突然變得安靜下來,連方才那些吵鬧的哭喪聲也沒有了,直到有人搖晃他的胳膊,無奈道:“少爺,少爺?您怎麽睡着了!咱們該下車了。”
夏瑛猛然睜開眼,發覺自己正坐在馬車上,眼前是個帶着幾分樸實氣的車夫,正眼巴巴兒地望着他:
“蘇轅少爺,咱們到郢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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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何代何王不戰争,盡從離亂見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猶點鄉兵作戍兵。——韋莊《憫耕者》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木蘭詩》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唐代曹松《己亥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