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廿七、生查子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霜天曉确實能幹,別看平日裏飛揚跳脫,沒個正形,可一旦上了戰場便立時更換一副模樣。與零族每每對陣之際,無論正面交鋒,還是曲折誘敵,總有諸般巧妙計謀,周詳部署,對俠岚術的領悟更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令人心折,真真配得上“幹練沉穩,波瀾不驚,穩若磐石”這十二字評價。他今年三十一歲,正值盛年,精力與修為皆在巅峰,凡事親力親為,為人又重義氣,與殿中俠岚兄弟相稱,人緣極佳。在他治下,熾天殿人人熱血,肝膽相照,恰應驗了殿名中的“熾”字。

有如此能耐的鎮殿使坐鎮,弋痕夕在熾天殿的日子清閑依舊,無非是在霜天曉帶隊外出時處理些緊急事務,或是在大夥兒練功時稍加指點,幾乎是領了個閑差——這也正中他的下懷。

弋痕夕不善交往,勝在脾氣好,待人親和,與同伴切磋功夫時也是傾囊相授,毫不藏私。熾天殿上下自頭一天起便沒有将他當作外人相看,個個待他親厚。熾天殿男兒處事的直率坦蕩,也正合弋痕夕單純的脾性,一晃數月過去,他漸将自己當作殿中的一份子,更陸續結交到了霜天曉等幾位意氣相投的好友。

只是在他心中,報仇的念頭一天也沒有動搖。他整日整日地苦練俠岚術,打熬氣力,只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山鬼謠天資高過自己,那麽自己便比他用功百倍、千倍,日積月累,跬步千裏,總有企及的時候。

弋痕夕白天在熾天殿與師兄弟們相處日漸融洽,偶爾還能開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同尋常人家的斯文少年沒什麽不同。只是他平時甚少提及過去,大夥兒體諒他,對鸾天殿之事也都一概絕口不提。

可一到入夜,便是弋痕夕一天中最痛苦的時辰,周遭安靜無聲,腦海中便會憑空出現許多畫面,他愈是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些畫面愈是清晰可辨,常常是整晚的噩夢萦懷,冷汗涔涔。

在夢中,老師仍是如自己幼年與之初遇時那般英氣勃發,不怒自威。他又驚又喜,疾步追趕,卻怎麽也追不上,正自心急,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礫,狠狠絆了一跤,擡頭之際,見山鬼謠向他伸出一只手,手掌上盡是淋漓鮮血,大顆大顆的血珠從對方指尖滴落,低聲道,“抓住我的手。”

每到這時,弋痕夕便猛地驚醒過來,睜開眼,但見皎然月光透過窗戶,照着眼前空蕩蕩的房間,房內,自始至終,只有自己一人。

他知道,這是自己心頭的一個死結,若不解開,便将終生困在這夢魇當中,永無寧日。

弋痕夕記得清楚,統領當日曾說,老師是在桃源鎮中了“零”的埋伏,這才遭遇不測。可那段時日,老師已久病在床,沉疴不起,為何會親自外出執行任務?桃源鎮上究竟有什麽緊要之事,非堂堂鸾天殿鎮殿使親身前往不可,難道玖宮嶺竟無一人能代勞麽?更何況,他當時只身行動,連個接應的人都不帶,委實有些蹊跷。莫非在桃源鎮……還藏着什麽秘密不成?

事關重大,弋痕夕曾再赴鈞天殿,請教破陣統領。統領一度諱莫如深,經不住弋痕夕多番懇求,方道,那日鈞天殿像往常一樣得了嗅探的訊報,說有零族在桃源鎮一帶出沒,随行的似乎有山鬼謠。左師得知後,堅持要親自前去勸服,想不到那正是“零”與山鬼謠的合計,将左師誘出玖宮嶺,以謀其神墜。

統領的話在弋痕夕心中回放了無數遍,每回想一遍,心頭的傷口便再重新迸裂一次,幾乎已血肉模糊。可這一切關系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人,不由他不想明白。

他與山鬼謠結交十年,親眼見對方從街頭的流浪兒到成為一名俠岚,步步前行,鬥群魔,歷劫難,經受了重重考驗,這才修得一身絕藝,以弱冠之齡獨鎮陽天殿。

說他愚昧也好,輕信也罷,可他所認識的山鬼謠,或許傲氣淩人,或許性子乖僻,但絕非為了神墜,不惜叛境弑師的逐利之輩。

他與山鬼謠共同經歷了不知多少次死生一線的危機,不知多少次将背後交給彼此,而山鬼謠,從未讓他失望過。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會是叛徒,怎麽會與零族為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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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解索不開的疑團在弋痕夕心中越悶越多,實是不堪承受的重荷。

這一日,弋痕夕在練武場邊上督促師兄弟們練功,場上如火如荼,整個兒被五色元炁所籠罩,于他心中卻是大雪封城,一個人兀自想着心事,不覺出神。

“琢磨什麽呢,這麽上心?”

驀地裏背後有人漫不經心地問道,雖然聲音并不如何響亮,然而弋痕夕正一門心思地想事情,還是被來人吓了一大跳,轉身招呼道,“霜哥。”

霜天曉埋頭挽袖,随口問道,“他們練得如何?”

弋痕夕真心實意地誇贊道,“都很好。”他望着場上一張張虎虎有生氣的面孔,不禁問出了自己心頭徘徊多時的疑惑,“霜哥,你為何不收徒?”

霜天曉停下手上的動作,目光投向極遠處,悠悠道,“有過一個。”

弋痕夕心頭一緊,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他接下來将要說的話語。

“是個愣小子,很聽話。剛通過兩儀俠岚的選拔,在桃源山遇上了‘零’,寡不敵衆。押解往昧谷的路上,抱着幾個‘重零’同歸于盡了。”霜天曉嘆了口氣,臉上猶帶着惦念的笑容,“兩年多啦,還像昨天的事兒。”

弋痕夕歉然道,“真對不住,我不該問這個。想不到……你也與我有同樣的心事。”

霜天曉偏過頭,沖他一笑道,“人有心事無妨,可一旦心事成了心病,那可難辦了。”

弋痕夕知道他在勸慰自己,垂首黯然道,“你說得是。自從……那日後,我心中沒一天真正快活。”

“打住!我說師弟啊,你這話說得可有點兒傷人哪,”霜天曉同他勾肩搭背,伸手比劃身旁豔如明霞的“奪焰”花,半開玩笑道,“咱們熾天殿這麽大的火勢,都化消不了你心裏的寒冰麽?”

弋痕夕蹙眉含憂,“能在這兒結識這麽多熱心腸的師兄弟,是我的福氣,可師門大仇未報,我……我……”

“要說仇恨,咱們身為俠岚,哪個心中沒有仇,沒有恨?我的恩師曾失去他一生最好的朋友;我的雙親,也都犧牲在與‘零’的戰鬥中。弋痕夕,實不相瞞,我心中的報仇之念絕不亞于你,仇恨可以是力量,但是,千萬別讓它左右你的心志。”

弋痕夕的眼眸一點一點亮了起來,臉上也隐見笑意,他滿懷感激地說道,“多謝霜哥開導,你——”餘光瞥見練武場上兩個咋咋呼呼的大個子高喊“弋痕夕師兄”,撒腿直往自己這頭奔來,不由又是一陣頭暈目眩。

霜天曉也瞧見了,忍笑道,“這對活寶又來找你了,要幫你擋一下麽。”

“……要,有勞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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