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卅二、陽關曲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昧谷內外的守兵得了假葉的傳令,未難為弋痕夕,任他離去。

北疆狂風撕割着弋痕夕的臉龐,他的心裏也是陣陣酸痛,回想剛才自己與山鬼謠的搏鬥,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的苦練,竟似白費工夫,三招兩式便被其打倒,又遭他言辭刻薄的挖苦,凜風更是一直透進弋痕夕的身體,一顆心滿是大大小小的口子。

回到玖宮嶺,他心中有事,不曾看道,腳下只管沿着最為純熟的一條路而行,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鸾天殿的大門前。

鎮殿使申屠剛巧從門裏出來,見他在門口盯着高懸的匾額,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奇道,“弋痕夕,你怎麽來了,有事麽?”

弋痕夕沖他一笑,客氣道,“沒什麽,順路經過,來瞧一眼。申屠,殿裏師兄弟們俱都安好?”

申屠道,“你放心,大夥兒都好,時常還惦記你。進來坐坐吧。”

弋痕夕搖頭道,“不用了,我還有事在身,得盡快回熾天殿去。待過幾日得了空,再來看望大家。”

說罷,他轉身徑直往熾天殿的方向而去,如有芒刺在背,心中難受地想,唉,老師和大謠都走了,我……也已沒有家了。

熾天殿裏總是熱熱鬧鬧,成天和過節似的,弋痕夕一踏進大門便聽見練武場上傳來的呼喝喧聲,若是說話也能迸發元炁,他多半已被強勁的炁流轟到門外去。

霜天曉不知從哪兒拖了張小板凳坐在場邊,督促師弟們練功。他人高馬大,那板凳卻不過兩個巴掌大小,遠遠望過去好似蹲着個馬步。

他眼尖,一瞥見弋痕夕便揚手招呼,“回來啦!”

弋痕夕循聲走來,見了霜天曉開朗的笑容,心情也跟着輕快了幾分,“霜哥。”

“嗯,你一路辛苦了,板凳要不要坐?”霜天曉說着就要起身讓他。

弋痕夕忙摁住他道,“不用。”

霜天曉也不勉強,道,“來來,你捎給我的信裏說有門兒,快與我說說,怎麽樣,此行不虛吧?”他就這麽大大咧咧地坐在小板凳上,弋痕夕在他跟前站得筆直,只覺得和對方這麽一個仰頭一個低頭,說起話來多有不便,可自己方才已讓霜天曉不必起身,眼下總不好蹲在他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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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天曉善解人意,利落地站了起來,往附近樹蔭指了指,“我們去那裏說話,莫教人聽了去。”

大槐樹底下,奪焰花燦如旭日,左一叢,右一叢,氣勢極盛。自打來到熾天殿,此花已成為弋痕夕心頭所好,可他望着眼前紅花,不知為何,腦中閃過一個鮮血淋漓的畫面,他心裏驀地打了個突,腳下步子亦跟着一滞。

“師弟,你怎麽了?”霜天曉随之駐足,關切地問道。

弋痕夕右手按住心口,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方才景象稍縱即逝,他甚至來不及看清那染血之人的面目,只是他自忖近日并未與人拼刀子,多半是在昧谷碰了釘子,怨怼化為幻象。

念及昧谷之行,弋痕夕不由皺眉,斟酌一番後,将自己不敵山鬼謠,僥幸從假葉眼皮底下脫身的情形說與霜天曉聽。

“什麽,你去了昧谷?”霜天曉連連叫苦,“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也敢一個人去,我若知道你是要去那裏,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把你逮回來。”

“我是光杆兒一人,無牽無挂,死了也不蝕本。”

霜天曉見他眼神郁郁,心中不忍,暗道,像弋痕夕師弟這般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正是不識愁滋味的好年紀,老天爺太不公道,偏生讓他這樣的好人受罪。

他伸臂勾住弋痕夕肩膀,笑道,“下回再去,叫上我,咱們兩根光杆兒一道轟轟烈烈地鬧他一場,這才叫不蝕本。”

弋痕夕心領他一番好意,也微微一笑,“下回保準不忘霜哥。”

“那你在昧谷可探得什麽?”

弋痕夕嘆道,“我現下心裏亂得很,得理一理頭緒。”

霜天曉拍他的肩,“去房裏歇着吧!”

弋痕夕同霜天曉告辭,便回到自己房間。他離熾天殿一個多月,屋裏猶一塵不染,自是多承師兄弟們這段時日的照拂。弋痕夕心中好生感激,預備晚些時候到蒸乾坤,找游刃大廚商量,置辦幾桌酒席,酬謝大夥。

他連日奔波,已自疲憊不堪,便從床底下翻出一個草蒲,盤腿坐在蒲團上調息行炁。元炁經由經絡血脈,融彙至全身,功力愈是深厚,元炁貫通愈暢。如弋痕夕這等已臻太極之境的俠岚,于己修為洞察入微,稍有毫厘之異,即刻便能分辨。他體內元炁運了一周天,總覺不及往日,還道是自己心境不寧之故。當下緩吐深納,斂慮凝神,擯去諸般雜念,腦中一片空明澄澈。

過了良久,弋痕夕心定氣和,丹田中的元炁逐漸暖将上來,意之所至,有如長河奔湧,源源不歇,屬木的青炁蒸騰而出,将他整個人籠罩起來。

豁然間,他心頭開朗,混沌的記憶盡皆清明不紊,桃源鎮上的跡象,昧谷中山鬼謠為自己擋下零煞,當着假葉的面“篡改”自己的記憶……

“你的記憶,我一樣沒有動,只是暫且以假象抑制,以免假葉生疑。待你全心行炁練功之時,虛象自褪。我再另給你一段記憶,藏于你本憶之下,你是太極俠岚,當能分辨它的真假。木痕,保重。”

山鬼謠不愧是山鬼謠,居然在七魄之首假葉的眼皮底下,将這段寄語存入弋痕夕的記憶珠之中。弋痕夕的心怦怦直跳,察看山鬼謠留給自己的“另一段記憶”。

他将那段記憶翻來覆去地看了将近一個時辰,眼圈漸紅,熱淚滾滾而下。

“老師……大謠……”

弋痕夕竟絲毫不知在自己身畔,兩個最親近的人與零族有過這許多生死置于度外的較量,向自己隐瞞得如此徹底,皆出于一顆拳拳守護之心,不願他過早卷入這些風雲暗湧當中。

山鬼謠的全副情意,都融在這“保重”二字裏,而自己對他,卻已說盡了傷人的話,縱然出于誤會不明,亦不能減輕心中愧疚。

弋痕夕自責地想道,若非自己武藝低微,修為淺薄,何須事事由恩師和大謠扛起,他們重任在身,自己卻不能為之分憂,連最危難之際,都未能助益分毫。過去他總覺得自己不如山鬼謠有本事,如今看來,自己較山鬼謠不足的,又何止藝業一門而已?

他想起山鬼謠曾同自己說過,俠岚與零族終有一場大戰,二人屆時當并肩禦敵。他在心中默默起誓,自今日起,放下所有愁苦心緒,全力研習俠岚術,練出一身不遜于山鬼謠的本領,靜候重逢偕戰之時。

大謠,我會一直在玖宮嶺,等待那一天。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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