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卅一、江如練

——不識當年桃葉面。吟詠佳詞,想像猶曾見。

山鬼謠與弋痕夕一齊循聲望去,假葉信步而至,面帶笑容,真如一位好客的東家。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在疑念水落石出之前,弋痕夕對山鬼謠尚留有幾分故人舊情,而對眼前這零族首領則是全然的怒氣填胸,不說他曾在玖宮嶺險些要了自己的命,此人更是當下自己與至親分崩離析的罪魁禍首,明知不敵,也絕不能在他面前低一低頭。

“假葉!”弋痕夕見自己形跡已露,索性解了自己元炁的禁制,暗暗運炁,蓄勢待發。

山鬼謠踏上一步,不經意地将弋痕夕擋在身後,沉聲向假葉道,“別動他。”

假葉見多了俠岚在自己面前目龇欲裂的模樣,對弋痕夕的怒容也不以為忤,倒是故意笑眯眯地挨近山鬼謠,在他耳旁悄聲說道,“‘動他’,怎麽動法?”

弋痕夕在一旁觑得真切。他起先還道山鬼謠既已投靠昧谷,對昧谷之主自然言聽計從,為假葉馬首是瞻,而今看來,大謠對這零族頭子似乎并不如何買賬,倒像是一種微妙的牽制。他心中又開始暗暗掂量自己的某些猜測。

只是假葉與山鬼謠這般熟絡地竊竊私語,還是看得弋痕夕渾身不痛快,一股無名之火竄起,當下朗聲道,“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就是,何必施詭計?”

假葉啧啧道,“山鬼謠,你在這兒硬充好漢,替人出頭,這位小俠岚似乎并不領情呢。叫什麽來着——對了,叫弋痕夕是吧,說起來,在玖宮嶺裏,咱們還有過一‘抱’之緣。”說後半句話時,假葉的目光移向弋痕夕,嘴角揚起一絲詭笑,顯得不懷好意。

假葉所指的,乃是玖宮祭典那日,他率衆突襲玖宮嶺,附體在幼童堂溪的身上,弋痕夕一時大意,抱起了那幼童,以至受制于他。

弋痕夕思及當時情形,眉宇蹙起,厭惡地哼了一聲,不願與他多說。

“何必動氣,”假葉道,“我們昧谷向來以禮待人,遠道是客,不如就請你在我們這裏盤桓一段時日,如何?”

說時遲,那時快,假葉倏地出手,掌風如刀,攜一道暗紫色的零力疾出,直取弋痕夕面門。這一招委實來得太過突然,弋痕夕大驚之下,身子本能後仰,堪堪避開,不待站穩,假葉後招轉眼又至,這一掌中蘊了十分零力,五朵紫焰齊升,正是他的獨門殺招“鬼蜮無相”,招中暗藏零煞,尋常俠岚難以相抗。

弋痕夕暗道不好,眼見自己退無可退,腦中霎時閃過萬般念頭。正待此時,默然立于一旁的山鬼謠腳下使“月逐”斜刺裏搶上前來,揚手一揮,半空中召來五只巨鼎,須臾疊而為一,直罩紫焰,又以鬼塵珠阻擊零煞。零煞之力銳如刀鋒,雖被山鬼謠擋去十之八九,仍是擦過他的臉,細碎的血珠頃刻飛濺開來,在他臉上割出一道三寸餘長的豁子,傷口猙獰翻起,鮮血滿面。

“大謠!”

這一下突變比假葉的猝然發難更讓令弋痕夕瞠目,他眼睜睜望着山鬼謠傷處鮮血直往外湧,心中一急,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往日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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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謠面無表情,大灘殷紅血跡使其原本英俊的面容顯得有幾分可怖,他似乎渾沒聽見弋痕夕情急失态的叫喊,仍舊用那副微微沙啞的嗓音低聲對假葉道,“我說了,不要動他。”

假葉斂起挂在臉上的做作佯笑,冷哼一聲道,“山鬼謠,別忘了你如今是哪一頭的。”

山鬼謠不為所動,淡然道,“午時将至,你不一起來看看小姑娘麽。”

假葉眼中閃過一絲猶豫,轉過頭來瞥了弋痕夕一眼,“那你這位‘故人’呢?”

“我可以改寫他的記憶,讓他忘了今日在昧谷的所見,所聞,所感。讓他以為自己已無數次來找我報仇,卻無一勝績,這樣,他就能安分留在玖宮嶺,不再來擾我們的要事。”

“山鬼謠,你——”弋痕夕不由背上陣陣發冷,他知道屬金的俠岚,修為到了一定境界後,便能将他人記憶操縱于股掌間,可窺探,可抹消,可篡改。這比刀劍加身更加毛骨悚然,連腦子裏的物事都可被肆意挪移,自己今後還能信誰,還敢信誰?他一顆心砰砰跳得厲害,摸不透山鬼謠為何向假葉作此進言。

假葉沉吟不語,心中盤算山鬼謠的提議,“改了他的記憶,能讓他聽命于我麽?”

“你想收他當內應?”山鬼謠嗤笑道,“他連鎮殿使都不是,功力平庸,無權無勢,能有何用?”

“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山鬼謠,你果然是人精,專做穩賺不賠的買賣。也罷,今天就給你個面子,早早打發了這個小俠岚,還有正事要幹。”

山鬼謠二話不說,撕下黑袍一角,掩去面上創口,轉身疾點弋痕夕身上幾處炁穴,定住他的身形。

弋痕夕全身頓時動彈不得,急忙暗自運炁,丹田中卻空蕩蕩地,便知自己已中了山鬼謠的“鬼塵禁像”。過去他曾無數次親見對方以此術禦敵,将零族如提線木偶一般耍弄,想不到今日施在了自己身上。

山鬼謠緩步逼近,每踏前一步,弋痕夕眼中的隐痛便深邃一分。從前二人在玖宮嶺同心合一,并肩而戰,何等的意氣風發?那時,他敢毫不猶豫地說:大謠決計不會傷我。而今雙方勢成水火,情仇難辨,弋痕夕眼前雲遮霧罩,瞧不清前路,他甚至不敢斷言,站在自己面前的山鬼謠,還是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堪以性命相付的俠岚。

他怔怔地望着山鬼謠,心道,他會如何炮制我的記憶?會把我們過去的種種,一并從我腦中抹去麽?若是那樣……真不如立刻死了好。

山鬼謠眼神淡漠地望着他,看不出喜怒。他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指尖綻出一絲金色元炁,慢慢地按上弋痕夕的眉心。

弋痕夕忽憶起夢裏山鬼謠伸向自己的手,血淋淋的,一滴,又一滴。噩夢與現實交疊在一處,共生出莫大的悲痛,剎那間注滿他的四肢百骸。他凝視着對方,低喚了一聲“大謠”,雙目緩緩合攏,一滴熱淚從眼角悄然滾落。

眉心一熱,弋痕夕的意識漸漸模糊,如一滴墨融入清水當中,暈染出雲朵般的輪廓。恍惚中有一雙溫柔的手,撫平他皺起的眉宇,像極了那個他最為留戀的人。

山鬼謠靜靜地望着弋痕夕清秀如昔的面容,眼中依然沉靜無波。一顆青綠色的光球從弋痕夕眉間透出,這便是被山鬼謠以術法強行逼出的記憶珠,即是俠岚貯藏記憶之處。

山鬼謠将綠珠輕輕托住,默念心術口訣,片刻過後,那綠珠光華一閃,又自行回入弋痕夕的體內去了。

弋痕夕睜開眼睛,目光尚未恢複清明,山鬼謠解了“鬼塵禁像”在其身上的桎梏,也終止了自己的半晌沉默,輕蔑地笑了一聲,背轉過身去,語帶譏嘲道,“花拳繡腿也敢闖昧谷,來來去去地也不嫌麻煩。行了,等你功夫練到家,再來送命不遲。”

“山鬼謠,你且等着,總有一天,我會勝過你!”

“或許吧。”

假葉望着弋痕夕遠去的背影,輕笑道,“你還真下得去手。我原以為你會心軟,還想幫你一把。”

山鬼謠戴起了兜帽,帽沿下隐約能望見一行血跡沿着臉龐淌下,“走吧。小姑娘體內的那枚神墜,你還想不想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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