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卌四、梁州令
——此事難分付,初心本誰先許。
山鬼謠這一句話說來平常無奇,卻道盡多少旁人不得而知的艱辛苦澀。弋痕夕轉過頭,怔忡地望着他,卻見山鬼謠神情間從容有餘,不見他有什麽怨怼之意。
弋痕夕垂下眼眸,火光在他臉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影子,半晌過後,方艱難啓齒道,“大謠,那時……你和老師若早些告知我實情,我留在玖宮嶺內,多少也有個照應,總好過——”他遲疑片刻,終于下定決心,說出了徘徊心頭多年的疑問,“如此性命攸關的要事,你與老師商議,獨瞞我一個,是不信我的本事,還是不信我的為人?”
山鬼謠手上的動作緩了一緩,旋即掩飾地又往弋痕夕手裏塞了兩串肉,“這與信不信無關。在這世上,除了老師和你,我誰也不信。”
“那你為什麽……我若不到昧谷與你對質,怕是不知過多久才能知道實情,那我這些年,豈不是都活在無謂的仇恨、痛苦當中了?”弋痕夕話一出口,覺得自己有些強詞奪理,咄咄逼人,不禁低下頭,輕聲道,“大謠,我……我不是怪你。你和老師的苦心,我都明白。”
“我離開玖宮嶺的前一天晚上,便是專程回鸾天殿來與你打招呼,你聽懂了麽。”
“我……我聽懂了。”
山鬼謠輕笑一聲,調侃道,“卻不是在那晚。木痕,等你明白過來,花了多少工夫,四年?五年?”他俯身拾掇了幾根柴火,添入火堆,讓它燒得更旺些。“不讓你涉入此事,是我與老師的共識。只要你還在玖宮嶺,不論這個任務要耗費多少年,哪怕我在外面只剩下一口氣,也一定會回去。”
他的話裏難得流露出這麽真摯的情意,弋痕夕情不自禁地伸手搭在山鬼謠的肩上,“知道真相時,我的心裏,比起你離開那天,還要難受千倍萬倍。可我也知道,自己這份難過與你所承受的一切相比,根本算不得什麽。”
“有熾天殿的鎮殿使大人這句寬慰,什麽都值了。”山鬼謠打趣道,又問,“記不記得你十二歲生日時,我送你的禮物?”
“當然記得,你送了我一個假記憶珠,騙我說我的記憶被人改過,這個珠子裏的才是真相。”
“然後你急得直哭。”
弋痕夕不自在地低哼了一聲。
山鬼謠挨近他,低聲問道,“還記不記得,我給你的記憶是什麽?”
弋痕夕顯得愈發局促,躲閃着對方目光的追逐,火光映照之下瞧不清他有沒有紅了臉,只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山鬼謠自言自語地嘆道,“真是木痕。”他的手指輕柔地撩開弋痕夕的劉海,傾身在對方那只畏光的眼睛上吻了吻,道,“現在,那個記憶是真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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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痕夕的心砰砰跳得厲害,嘴邊卻不由自主地帶了笑意,“你比以前更溫柔了。唉,我就不如小時候可愛了。”
山鬼謠道,“你可愛過麽?”說罷也笑了,吻上弋痕夕的唇。彼此唇舌間的缱绻宛如一場久別後的重逢,眷戀難舍,連身子都熱了起來。
“想不到頭一回輕薄你,就這麽順當。”山鬼謠見弋痕夕眼神中流露出反駁之意,便微笑着解釋道,“在你的‘玄惑歸心’中那次是假的,不算數。”
弋痕夕有些不服氣,一手捂住胸口平複着呼吸,微喘道,“怎麽就不算數了?”
“幻境之中諸般都作不得準——我直到今日才知道,你這麽敏感怕羞,剛才連指頭尖兒都在發顫。”山鬼謠一把拽住弋痕夕想要掩藏起來的手掌,與他十指交纏,“再說,那次走得急,我都沒有來得及好好抱一抱你。”
篝火中又剝地一聲,濺出一星飛火,兩人相視一笑,把涼了的肉串重新架起來烤,彼此并肩而坐,如兒時一般,卻又更多幾分親昵。
“大謠,你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
“洞房?”
弋痕夕早習慣了他的口沒遮攔,懶得駁斥,只橫了他一眼,繼而望着跳動的火苗,嘆息道,“我是說,能像從前那般,我們兩個人每天都在一塊兒練功、念書,只有快活,沒有煩惱,那該有多好。”
“那得看——”
弋痕夕一見山鬼謠這副賣關子的模樣,便知他多半又要調侃,可自己仍是回回中他的招,忍不住問道,“看什麽?”
“看你有沒有在熾天殿,你的住處隔壁,給我留一間房。”
“隔壁是霜哥故居。”
山鬼謠雙眉一挑,喉嚨裏咕哝了一聲,道,“‘霜哥’,叫得倒是親熱。”
“嗯?”弋痕夕渾然沒有聽出對方話語中的一絲酸意,續道,“說起來,真得感謝霜哥,若不是他當初點撥我到桃源鎮找尋線索,我一個人關起門來自怨自艾,也不知要落到什麽田地。”
山鬼謠心道,原來是那家夥撺掇木痕玩那順藤摸瓜的把戲,累得他孤身犯險。暗暗地記下了這筆賬,面上不動聲色道,“我那日見着他了。”
“是帶回墨夷和神墜那次吧?”弋痕夕問道,“他可有同你說什麽?”
山鬼謠道,“觀他舉止言談,以後我若與你談婚論嫁,他多半肯當‘舅爺’,到熾天殿接親。”
“什麽婚嫁接親的,老鬼,你越說越沒正形,還有沒有譜了。”
“我好歹也是清白人家出身,總不能沒名沒分地跟了你,這接新人、拜天地、鬧新房,一件一樁都不能少。咱們倆到時忙不過來,老霜能者多勞,讓他多出點兒力怎麽了?我瞧他一口一個‘弋痕夕師弟’,可熱絡得很。”
弋痕夕聽他半真半假地掰乎了一大串兒,總算聽出些門道來,忍俊道,“鬧了半天,原來你是見不得我們師兄弟情深。”
“我與你也是師兄弟,難不成這鸾天殿的‘情’,還深不過熾天殿的?”
弋痕夕故意道,“那天是誰說與我之間沒有兄弟之情的?”
“真會記仇。”山鬼謠笑了笑,“我那時身上有假葉施的竊聽零術,說那些言不由衷的話,也是迫不得已。你只消明白,在那段時日裏,我嘴上說得越難聽,心中越疼你便是了。”他見弋痕夕又用那雙好看的眼眸瞪着自己,只覺得極是可愛誘人,又起了逗弄之心。
“更何況,我那話說來也不算錯,”他挨近弋痕夕耳畔,刻意低聲道,“你說我們是兄弟,問過我們的‘兄弟’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