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恨
待亞久津率領着山吹衆多弟子前來應約之時,意外地看到來人竟是真田而非幸村。不由大為氣憤,怒道:“幸村精市呢?給我出來。”
“若是風雅的人來,你看到的會是我們麽?”真田冷聲笑問。
“你又是誰?”亞久津瞥了一眼真田,顯然對于他的回答感到非常惱火,不屑地抛出話來。
“我是誰都無妨,無論誰來,你都是死路一條。”真田自不怕他,厲聲回道。
“就憑你?”一旁的木手面色倨傲,出口嘲諷。
“亞久津仁,你帶領山吹在此為非作歹,禍亂百姓。如今朝廷派我前來,自不是清你分壇滅你總部那麽簡單,更是要取你項上人頭。”真田絲毫不理會對方的輕蔑之态,不容置疑地下了判詞。
“呵。”亞久津一聲冷笑,又道:“原是官府之輩靠着風雅的名頭招搖過市,那便可沒什麽厲害了。”
聽得此話,真田下屬們再也按耐不住,個個牙咬睜目,思極欲報這一屈身之辱。然真田卻是一如既往的冷靜,也未被亞久津尖利刻薄的話語動搖失态。
“一試便知,何必多言。”木手策馬上前,對亞久津輕聲道。随即手指一動,竟從袖中飛出數個圓形小球,向着真田等人一并徑直射去,飛到半途又突然爆裂開來,從中射出數排飛針。
“針有毒,小心。”丸井提醒真田道。
真田等人也早已有了準備,并未有人被那小波的攻擊傷到,然雖見衆人擋開了攻擊,木手卻越發得意地笑起來。丸井心下生疑,不出片刻便覺察出了異樣,大叫道“有毒障!”
“快後退。”真田勒馬發令,衆人紛紛後退,然為時已晚,即使人未吸入,馬兒卻開始失控。真田反應迅急,立刻躍上空中,淩空翻轉,拔劍一舉砍下馬頭,黑色的血液頓時四濺開來,宛如一條條黑色的小蛇在地上不斷蠕動。景象頗為詭異。看到的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衆人見了馬匹的慘死之狀不由心寒,心下畏懼了三分。
木手不由得意笑道:“空氣非虛物,亦非實物,看你們如何躲得……”
“有什麽辦法嗎?”真田見勢不妙,蹙眉問向丸井。
“真田大人,借你佩劍一用。”丸井未直答,而是另提要求。
“好。”雖不明白丸井要劍何用,但出于信任,真田還是絲毫沒有猶豫地将自己一直随身所帶的殇凰從腰間解下。即便他能感覺到丸井對他不滿,但他也能明白,那只是針對他個人的。如今面臨危難之際,他定不會徇私。更何況,即便信不過丸井,他卻堅信着幸村。
丸井取過劍仔細看了看劍鋒上殘留的血,用手指點了一點放入口中,真田見他如此舉動,欲要阻止,卻被丸井輕松的笑意攔住。
“有了。”丸井分清了毒藥中的成分,對真田說道。真田微微颔首,示意他只須按自己所想去做便可,不必問他。
“怎麽?怕了麽?就這般蝼蟻也敢來此送命?”亞久津明顯是不耐煩了。急急催促着他們作出下一步動作。
只見丸井取出一只奇怪的陶埙,徑自吹奏起來,衆人皆不知所措,不知他到底意欲為何,亞久津等人探不清虛實,也不敢妄動。一時間衆人都停了動作,只聽得丸井一個人獨自吹奏着陶埙之音。
驀地聽到樹林間傳來“嗡嗡”之聲,大片蜜蜂從中湧出,将衆人吓了一跳,衆多的蜜蜂紛紛飛入丸井打開的一個布袋中,又再次飛出,仿佛複又沾上了什麽液體狀的物質,從布袋中飛出的蜜蜂在埙聲的引導下飛到了木手所施毒氣最于集中的地段上方,排成隊伍連接成一道長線,形成一道強有力的大風,将毒氣全部吹向了山吹一邊,并且到及之後,反而越發濃密。
山吹的弟子很快倒下一片,衆人皆是吃驚不已。
“怎麽回事?”亞久津一邊砍去圍繞在自己身邊的蜂群,一邊問向木手。
“他利用蜜蜂蘸上藥水即吸收毒氣然後通過衆多數量的蜜蜂的運動制造了空氣氣流,又将飛行中溢出的毒氣全部吹到了我們一方來。”木手心下一緊,對方明顯不是泛泛之輩,怕是不好對付,官府請來的這個外援,到底是何方人物?
“閣主,一切都已按排妥當”
蓮二的聲音忽地響起,讓站在湖邊有些出身的幸村驀然驚醒。
“知道了,你負責這裏的事物,我先過去。”幸村淡淡說了一句,策馬離開。按照得到的情報,山吹地下有一個隐蔽的暗道,并且在山吹總壇的不遠處就有它的出口,若用水攻,一定會有人從中逃出,因為必須前去解決,絕不能留有後患。
在出口處早已隐蔽好的風雅閣弟子見到幸村一人策馬而來紛紛起身行禮。幸村略一點頭,又道:“只需在此等候,不用隐蔽。”衆人諾諾答是,齊齊走出,幸村的命令,從來沒有任何人質疑過。前方的不遠處就可看到粼粼的水面,平靜的表面下似有暗流在湧動,幸村微微蹙起了眉,不知怎的,隐隐有中不适的感覺。
命令一下,各方的人員一起點燃了導火線,四濺的火花以及快的速度沖向堤壩,在同時到達的那一瞬間爆裂,一時碎石四處飛落,洪流迸湧而下,泛濫出堤壩,沖向山吹所在的下游地帶,一面以無人可擋得氣勢俯沖之下,一面發出嘯天的巨大聲響。仿佛一條水龍被不情願的喚醒,帶着憤怒舞動咆哮。沖向山吹的總壇……
看着水勢猛然增大的河水,幸村漠然地順着水勢看去,山吹的總部就在不遠處矗立,看着流水直奔山吹,風雅閣閣主的眼中瞬間流淌過一絲畏懼,那順着藍色的波濤聚向山吹的,到底是什麽?……
山吹對于風雅的水攻是毫無防備的,大水在一瞬間推到了外牆。守衛的人甚至來不及禀告,就已經葬身于巨龍之口。總樓上的守衛見得這番景象,急忙報告了等在總壇內的太一與伴老。衆人皆是大驚。
“什麽?水攻?幸村精市打算水淹山吹?!”壇太一驚訝無比。他們萬萬沒有料到在與亞久津交戰的同時風雅居然還能派人來水淹水吹。
伴老也變了臉色,連忙道:“外牆已破,水勢很快就會到達這裏,太一,你快快從暗道逃走吧。”
“不,臨陣退縮,這種事我決不幹。”太一堅決地說道。“快讓其他人逃走。”
“其他人都不知路徑,進去也會迷路,你快帶着衆人離開。”
“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您。”太一畢竟不同于一般的孩子,此時臨危之際,卻也毫不讓步。
“我已在此多年,親眼看着他的建立與興起,早就誓要與他共同存亡,可況我本就命不久已,也無牽無挂,不足以惜。而你卻不是,你年紀尚小,怎可與我相比。”伴老邊說邊組織人員把太一推到暗門旁,開啓機關催促着太一進入。
“不,我不進去。”太一帶着哭腔死死拉着門框,說什麽也不肯進入。
說話間水流已滲入總堂,蓄勢待發就将沖破牆壁進入最內部的房間,現下已經能聽到牆外河水的沖擊聲在外反複擊打着牆壁。
“太一,別忘了你還有要做的事,要去報殺父之仇,就不可以死在這裏。”伴老嚴肅地說道。身後也有不少人叮囑牆板催促着。山吹中人雖對外殘忍無情,但有不少人對太一都很是照顧。
太一聽及此,這才妥協進了暗門。伴老随即又讓一些年紀尚小的弟子也進了去,待所有人都進入,伴老立刻按動了開關,石門開始慢慢閉合“伴老爺爺!”看着伴老慈祥而溫和的臉逐漸被石門一點點的遮擋,太一不由叫出聲來,然伴老只是微笑,卻不多言。直到石門完全關閉,伴老才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聽着牆外洶湧的河水沖擊着牆壁,席地而坐,靜靜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死亡,他已了無牽挂,而亞久津也一定必敗,山吹這樣的組織,滅了也好。而現在,讓他這個有罪的人,先行一步。只望,那個孩子,能否平安無事。似乎就在同一瞬間,急流沖崩了磚牆,淹沒了整個總堂……
眼看着山吹的總壇被洪流擊潰,幸村将注意力放到了正前方的巨石上,靜靜等待。在這下面,便是山吹最隐秘的通道。果不出所料,不多久便從地下聽到了動靜,随即那重達千斤的巨石在衆人眼前開始緩緩向右側移動,漸漸空出了一個漆黑的深洞。風雅的弟子也不由感嘆,山吹得秘道若非事先得知,根本無跡可尋。
感嘆雖是感嘆,然風雅的弟子不敢大意,紛紛上前圍住洞口,準備在第一時間将從內逃出的人抓住。
當太一等人爬出時,第一眼就看到了指向自己的劍鋒。衆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透過風雅閣弟子黑色身影間的空隙,太一看到那個藍發的白衣公子靜靜看着遠處,對于此廂情況不聞不問,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胸,根本無須多意。
衆人紛紛拿起武器進行自衛,太一利用自己身體輕小靈活的優勢,一一躲開致命的攻擊,一步步向幸村靠近“幸村精市,我殺了你!”
幸村聽及此聞聲看了一眼,見是一個孩子,微微有些詫異。淡淡啓口:“留下那個孩子。”留下自己?太一有些驚訝。不對,留下自己,也就是說,其他人……太一的想法很快就被濺上自己臉頰的血證實。幸村精市,你當真……一個也不留!?太一不及多想,他的手腳就已被制住,動彈不得。“放開我。”太一拼力反抗卻毫無作用。
“放下他,你們退開。”幸村的眼神似悲似怒,深沉得如同一口碧幽的井,風雅閣的弟子立刻放下太一各自退了開去。太一得了自由仍然一臉防備且憎恨地盯着他。不知他有何用意,也不敢妄動。
“你看。”無視太一暴露無遺的殺氣與怒意,幸村緩緩擡手,太一順着幸村手指的方向看去,山吹得總壇已經在水流的侵襲下崩然瓦解。只留下殘垣斷壁尚能證明這裏曾經的盛興。一切芳華,都被眼前的這個人只手颠覆。然而他的眼中卻并無欣喜,只有平靜,平靜到沉寂,完全不符合他雙十的年紀。
“你要殺我,不只是為那個,對麽?”忽地,太一聽到那個俊秀風雅的公子輕輕問了一句。
“是,你殺了我爹。又殺了伴老爺爺,我絕不會原諒你。”太一狠狠說道。
“哦?你父親是何人?”幸村看相太一問道。
太一咬緊牙根,一字一頓地說:“壇,建,次,郎!”看到幸村如預料中震顫的反映,太一的眼中彌漫上了一層濃厚的嘲諷。幸村的眼神瞬息萬變,終是平定了思緒,才又重新啓口,似是嘆息一般地說道“原是壇前輩的後人……”
“哼,你竟還稱呼他為前輩?真真可笑!”太一冷笑。
“他一直是我非常尊重的一位前輩,我也不想與他為敵,只可惜,我們選擇的路不同。”幸村的眼神黯淡而又有些萎頓,仿佛是觸及了某個不願回想的片斷。
“這就是你殺人的理由?!”太一怒斥道。“幸村精市,去死吧!”說罷舉劍向幸村沖去。然而還尚未觸及對方,手臂已被反縛在背後。
“殺我?你還沒有這個能力。”幸村淡淡說道,眼中漸漸湧上了異樣的顏色。那天的場景,一分分的清明開來,血,全是血。屍體遍布,堅定而鋒亮的眼神,遍布滿天的弦,為什麽又要讓他想起來?!
“你殺人,就沒有錯了麽?”幸村手上加力,聲音也稍稍擡高了一些。
“我要為我爹報仇!”太一大叫着反駁“我和你不同!”
“……”幸村忽地沉默下去,報仇……仇恨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這點他是知道的。正因為明白,他才知道解決的辦法。溺海劍無聲地出鞘,他松開了太一,淡淡道:“那麽,不如這樣——我給你一次機會。你若殺不了我,我便殺了你。”太一二話不說,立刻俯身撿起劍又一次砍向幸村。然而溺海的劍鋒根本無法看見,太一只看到一道藍色的清晖突然閃過,通體深藍的溺海劍已經架在了自己的頸上。“結束了。”耳邊傳來幸村夢幻般的嘆息。下一刻,便沒有了知覺……幸村左手一收,太一的身體便向前倒去。幸村收起弦,無力地又一次嘆了口氣。看着太一的屍體,幸村的眼裏湧上了一層悲哀,所有的罪惡,只需他一個人去承受……
湖水依舊順勢流動着,而在這擊水中,不知又隐沒了些什麽,幸村靜靜地站在湖邊,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驀地,看着這碧透的湖水,仿佛是懼怕什麽似的,風雅閣閣主突然向後退了一步,眼神波瀾而複雜。
“閣主,”蓮二已然趕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命令。即使看到遍地的屍體,他也什麽都沒有說。
“蓮二……”幸村的身體微微有些抖動,仿佛要呼一口氣都很困難,慢慢轉身回頭指着太一的屍體無力地冷笑:“看啊,我把自己殺了……”
那聲音空靈而自嘲,蓮二無言以對,他不知應該怎樣接過這句話,看着幸村嘴邊莫測的笑意,蓮二忽地覺得很悲哀。眼前的這個人,又是怎樣做到如今的成就的,其中又經歷了多少挫折與疼痛,那是少數風雅閣的人才知道的過去,卻尤然是一種莫大的沉痛……蓮二看着幸村,驀地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竟有幾分不真實……
“走吧,從後方夾擊亞久津。”蓮二出神之際,卻聽幸村淡定地發出了命令。蓮二無言,默默地跟在身後。不由嘆息,這條路,既然已經走上,就再也不會回頭了吧……
這邊廂,木手與丸井的比試仍在繼續。而真田與亞久津的隊伍也紛紛打入了對方的陣營。然而每一次山吹的進攻都無法傷及到太多的人,而真田等人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全部将其殲滅,僵持之下,一場持久戰役很可能就會拉開序幕。
真田與亞久津對侍已久,最後還是亞久津忍無可忍地攻上前來,這一步一走,他便是必敗。殇凰通紅的劍身仿佛熱火一般跳躍出一連串的火花,方對過數十招,亞久津的劍峰上就已出現了幾道缺口,不由驚嘆真田手中的好劍卻又更是不服。
“切,我最讨厭這種依仗他人力量的是的之人。”亞久津唾道。
“殇凰就是我,我二者已合為一體,何來他人?”真田糾正,他從不允許任何人輕視他的劍與他的劍法。
“無聊。”亞久津呸了一聲,奪過身旁人的配劍,用雙手抵劍減緩沖擊與劍的損害,費力地招架着真田一道道淩厲而又精準的劍光。三劍相持,二人的身形皆是頓住,雖看不出任何波瀾,然紋絲不動的劍峰間卻在不斷傳遞着力道與劍氣。真田立刻反手彈劍,熾烈而霸氣的內力順着微微抖動的劍峰直攻對方的心肺。亞久津始料未及,饒是內功深厚,尚還沒有被擊斃于地,卻也免不得一個踉跄,連連後退。
“亞久津大人!”眼見亞久津逐漸有了不支之勢,木手急忙沖破阻攔切到亞久津身側,想也不想伸手就是一包毒粉揮灑而去。趁着真田這邊混亂之時護着亞久津匆匆後退。然一條紅色的緞帶突然襲來,愣是擋住了那四處飄散的粉末徑直擊向木手。“休想逃。”丸井策馬收绫,上前攔住二人,語氣盛氣而淩厲,頗有幾分大将之風。真田忽然覺得,這個看上去不問世事的醫者,內心也有一種駭人的氣勢。這個一直呆在幸村身邊的人,也決不是泛泛之輩。
“亞久津大人,撤退吧。”木手見形勢愈發的不利,勸亞久津道。“回到總壇還有堅固的防禦,如果現在及時退回,我們還有獲勝的希望。”
“我還沒輸!”亞久津自是不願低頭。
“亞久津大人!這樣下去缺損太多,不如及早回去以減少損失。”
“……”亞久津不語,他并非不知道這些,然天性中的張狂與跋扈卻讓他無法承認自己的失敗。思量良久後,終還是嘆道:“撤退。”
“全員後退,快!”木手一得了命令,立即指揮全員撤退,絲毫不敢延誤。
眼見着山吹的人開始向後撤退,真田的人馬不禁有些着急“大人,要追嗎?”
“追,但小心莫要真的追上。”真田只道了一句,便駕馬追向走在前方的丸井。待行到丸井身側,才輕聲道“方才,多謝相救。”
“無妨,真田大人若是有了什麽萬一,我不好向幸村交待。”丸井客氣卻冷淡地回道。“而且,若是和我走在一起還被毒氣所傷,有辱師門。”真田一時無言以對,這個紅發的醫者,似乎一直都在抗拒自己。提及幸村,真田不由地想“不知幸村那邊進展如何……”
山吹的弟子在亞久津與木手的指揮下直奔總壇而去,絲毫不敢停歇,然不知怎的,快速行進中的隊伍卻突然間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為何停下?想死嗎?”亞久津怒斥道。
“禀……禀大人,有人攔路。”前方的弟子哆嗦着回道。
“擋道?誰人如此大膽?”
所有山吹的弟子具是無言,默聲自動讓開一條路來,讓亞久津行至前列,見到來人,亞久津也不由地感到一陣絕望與憤怒,倒吸一口涼氣,道“你是……?!”
“對,是我。亞久津壇主,幸會。”幸村不擾清塵地微微一笑,沉着而淡定地回道。
“原來,你與官府之輩聯手,真想不到,你會做這麽令人鄙視的事情。”木手諷刺道,尖酸刻薄的話語中充滿了藐視與挑釁。
“能利用的人,我何必浪費?”幸村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意,未有被他激怒半分。然他那一雙紫瞳,卻仿佛是深紫色的琉璃,折射了萬物,唯獨看不清自身的本質與盡頭。
“我不管你如何,現下既攔我去路,便妄想留命!”亞久津的坐騎已被勒緊了缰繩,四蹄踢開了塵土與戰火。
“攔路?亞久津壇主誤會了,我等不是來攔路的,恰恰相反,我等是前來給各位送行。”蓮二策馬上前,守在幸村身旁,如今幸村尚未痊愈,若亞久津真的舍命攻擊,幸村也無力招架。
“你要往何處去,亞久津?你已無處可去。”幸村淡定而深遠的目光直逼亞久津,帶着一絲莫測的異樣神情。
“什麽意思?”亞久津警覺地反問,幸村怪異的眼神讓他極不自在,那不是勝利的喜悅,也不是對于敗者蔑視,是淡淡的悲憐,透過他看向極遠之所……
“山吹已經沒有了,你還有哪裏可去?”幸村輕聲啓口,反問他。
“你……”亞久津意識到了幸村言語中的意味,憤恨地盯着幸村,相對無言,只是重複着話語“你…………!”顯然是氣極,一口鮮血立刻從胸腔湧了上來,濺紅了坐騎的鬃毛。
“亞久津大人!”木手眼見後方真田的人馬已到,根本無法逃脫,幹脆一狠心,拍馬上前,直奔向幸村。手中無數看不清晰的透明顆粒飛射而出,那是比嘉一族的最高武器,看不清身形的劇毒暗器——相思淚。
“閣主小心。”蓮二将幸村護在身後,抽劍輝出數道清輝,無須幸村出手,這最後的一招就被輕易破解。木手很是吃驚,一般人見有不明物向自己襲來便會本能的隔擋,一旦劍鋒抑或是輕微的劍氣的邊側碰到劈開,或直接彈入對方的身體中都會造成致命的傷害。然蓮二卻巧妙地利用劍面與氣流隔擋了暗器,沒有使任何一粒破開,因而毫發無傷。這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亞久津的人馬正逐漸被真田的人馬吞沒,丸井策馬上前來到幸村身側,擔心地詢問情況。木手最後搏命的一擊已沖入了風雅的隊伍,此刻已被團團圍住。見丸井駛到風雅一邊,不由驚嘆,風雅閣的人,竟對比嘉一族如此了解……
“自食其果。”驀地,聽到丸井輕聲說了一句,木手心下詫異,下一刻就感覺到有什麽冰涼的硬物刺入了心髒,慢慢融化,同時在溶解着自己的五髒。“這……怎麽會……怎麽會有相思淚?……”木手不可置信地看向丸井。這個醫者,怎麽會擁有只有比嘉一族才有的劇毒之物?如今居然死在自己的毒器下,還真是……可笑…………
“幸村精市!我撕了你!!”亞久津根本不去理會身後的真田,徑直沖向了幸村這邊,風雅閣的弟子紛紛上前阻攔,卻被他用驚人的力道與詭異而不符合邏輯的靈活劍法擊潰。
看着亞久津一步步向幸村逼近,身側的蓮二卻全然沒有動手之意,丸井也是一臉平靜。真田既是不解又是着急。正欲追上前去,卻在飛揚着塵沙的空氣中隐約看到了飄蕩在空中的弦,忽閃忽現,虛虛實實,亦真亦幻……那些細弦從各出揮灑而下漸漸将亞久津包圍不斷收攏靠近,待亞久津發覺時,幸村的弦已經牢牢梆住了他的手臂與身體,亞久津拼力反抗,然而那細巧柔軟的弦卻堅韌無比,無法斬斷,纏繞在亞久津的手上使他掙脫不得。
那是真田第一次看到幸村殺人,那景象他從未想到——就在一瞬之間,幸村的手忽然上揚帶動着弦絲驟然收緊。細弦快如鬼魅的地割下了亞久津的頭顱。因為速度的迅捷,在傷口之處只流出了極少的血液,而弦上卻未沾染分毫。可見使用者的果斷,在殺人是沒有一點猶豫與寡斷。幸村的雙瞳猶如一杯碧透冰冷的毒酒,晶瑩剔透卻莫測而致命,那是一種怎樣的力量與情感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那是絕對無法抵觸與反抗的氣勢,在清秀的外表下仿佛一條嘯天動地的龍行于世間。那樣奇異而矛盾的感覺融洽的集合在一個人身上,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他卻真真實實地做到了。真田又一次覺得,幸村精市這個人,真的是不可思議,在他面前,似是連天子都低了一等。
所有的紛亂都平靜下來,風雅的弟子在幸村的調動下已全部歸位列隊。
“這份功勞就歸你們好了,我先走了。”将行之際,幸村将真田請到一邊的樹林間。
“不一起回去嗎?”真田問道。
“不了,事情已經辦完,我們的合作關系也就結束了。”幸村搖頭淡淡說道。
“我們不是同伴麽,我們共同剿滅了山吹。”真田蹙眉問道。他不太明白幸村話中的含義。
“現在已經不是了。”幸村輕聲回答“官府與我們,永遠不能為友。”
“可你不能否認我方才所說事實。”
“那只是碰巧而已,但我們的目的不同。你旨在揚善除惡,而風雅只是為了要除掉山吹而已,哪怕他不禍亂百姓也一樣。我們畢竟不是同一種人,只是這一次的目标恰巧相同罷了。如今任務已經完成,功勞歸你,罪惡歸我,還不夠麽?”幸村輕笑問道。
“不要這麽說,幸村。不用管那官府與江湖,難道連普通的朋友都做不得麽?”真田顯然對于幸村的話感到失望。
“不能,”幸村輕輕搖頭。“你不在乎不代表別人不會在意,如此與我二人都是不利。”
“可我二人初次相見之時不也可相談甚歡?”真田不适應幸村的突然轉變,急急反問。
“那時我們尚不清楚對法的身份。但如今卻不同。真田,以你我二人身份,現如今還不是敵人,就已是幸運了。”幸村似是有些疲憊,聲音輕淺而無力。“時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保重。”說罷,也不等真田回應,徑自順着小道離開。
“注意身體,後會有期。”對着幸村的背影,真田誠懇地說道。
幸村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只是苦笑,複又向前走去“最好,再也不要見面。”那句話,輕得不能再輕,仿佛剛剛吐出就被風吹散,落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怕是連幸村自己,都沒有聽見…………
歸途的馬車上,幸村一直看着窗外發呆,一語不發。丸井不禁擔心,良久之後還是問了出聲:“怎麽了?”
“嗯,什麽?”一直在發呆的幸村漠然回問了一句。
“從出發到現在你就一直維持這個姿勢坐在那裏動也不動,發生了什麽事?”
幸村低頭不語,丸井見他難以啓口也就不再追問,然幸村反而開了口,聲音悠然而長遠,仿佛喚醒了某種已然沉睡的記憶“我在山吹,遇到了一個人…………”
“誰?”丸井問道。
“壇建次郎的兒子。”
“……他……”丸井模糊地應了一聲,顯是吃驚,卻不知如何接下話題。
“那孩子很恨我,真的,我看到他眼中的怒火,都快把我融化了……”幸村微微有些咳嗽起來,一天的心力衰竭已經讓他近乎崩潰,卻還一直在手下面前硬撐着。良久方才停下,又苦笑道:“我殺了他……知道麽,我看着他到下去的時候,忽然覺得很痛,好像自己死了一般。我看着那個孩子到下去,血流滿地,突然感覺,那就是我自己…………丸井,我把自己殺了……”幸村的表情似笑非笑,語氣自嘲茫然。然而丸井卻聽到,在這些情感之下,隐隐透出的,是一種恐懼……
“那不能怪你,是他背叛了我們。”丸井安慰道。
“可那個孩子并沒有錯,有罪的人依舊是我……”幸村微微有些激動。
“一報還一報,如此反複下去,也沒有個終了,如今這樁仇事了結在你二人身上,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可我忘不掉,當我看着河水淹沒山吹的時候,我就仿佛看到了那一天,全都是紅色的,只有血在流動,無窮無盡……”幸村的眼中慢慢用上了一層恐懼,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雙肩。語氣也是越發的激動,隐隐有種窒息感,帶着極度的空虛、憤怒、恐懼與茫然……
看着眼前的幸村,丸井不由心疼。他一人,承擔了太多的事情,而自己呆在一邊,卻無法去保護……
“可是我不能原諒,他們殺了他,他們殺了他……是他們背叛,我阻止不了自己,我……”
“好了,不要說了。”眼見幸村即将面臨崩潰,丸井将幸村攬入懷中,緊緊抱住了他顫抖不已的身子,打斷了他的話語。“不要去想了,我說過,你沒有錯,錯不在你,真的不在你。是他們錯了,是這個世道錯了。不要自責,也不要害怕。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你的身邊,我一定會保護你,不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不會阻攔……”丸井輕撫着幸村的背輕聲安慰道。
“不,丸井。”從丸井的懷中支起身子,幸村握緊丸井的手道“你要阻止我,一定要阻止我,如果我……”
“好,我聽你的。”丸井接過幸村的話,沒有讓他說下去。點頭應道。
長時間的心力交瘁讓幸村很快在颠簸中體力不支,安頓好幸村,丸井卻無半點睡意。窗外的天空低沉而黯淡,朦胧間下着細雨。沒有月光也沒有星辰。年輕的紅發醫者掀開窗簾,看着窗外黑暗一片輕聲嘆氣。
人心,到底是怎樣的東西?伴老一生在山吹度過,最後卻選擇了背叛,然而又選擇了與山吹共同毀滅……那條道中放出的人,是請求幸村給一條生路的吧……只是他不知道,幸村寧願留下十個如他一般的老人,也不會留下一個孩子,更何況,那個孩子一直想要殺他。而那個孩子,也着實可憐,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因為背叛才被殺死,他也不知道自己敬愛的伴老出賣了山吹,那個孩子所信仰的東西,都太不真實了……
而幸村,山吹的人一定把他看作死神吧,可是,誰又知道這個高高在上的“神”,要面對多少的疼痛與毀滅,卻不能讓任何看見自己的弱點,處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實在是難。只有在他的面前,那個風華絕代的他,那個平靜淡定的他,才會表現出自己軟弱的一面。或許,無論人心在如何叵測,都會有他柔軟的一面吧……
在雨夜之中,丸井看着窗外依稀可辨的景色,驀地輕輕微笑起來……話說回來,幸村說過,這次回去之後,要去看他的吧……說起來,今天的天氣,與那天……還真是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