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緒

十月初九,青軍內部驟生事故,面上雖毫無變化,然執掌大權的核心人物都是又驚又急,慌張與恐懼幾乎将那所房宅包圍的密不透風,直把人生生悶死。同日,立海國都望海皇城正殿爆發內亂,滄旭帝駕崩,暫由丞相柳生把持朝政。其中經由,外人一概不知。

一切都已經在隐隐變動,只是尚還沒有人,察覺出那風雲變幻前的暗流湧動,還未能有人發覺那蠢蠢欲動的輪盤軌跡。當最後,後悔不已,卻是一切成空。沒有人能堪破天意,沒有人,能颠覆萬物軌跡。

依舊是那所偏遠的居所,不再是以往的幽靜。反倒,彌漫着令人壓抑的沉寂。

房內所有人都靜默不語,已經十多天了,幸村到現在只醒來三次,都是意識不清,微微開眼又睡去。衆人的心也跟着一步步下沉。不光是昏睡,其間還曾有幾次停止了呼吸心跳,吓得衆人一身身的冷汗,好在在乾的努力與自身意志下恢複過來。

那日救回幸村時立刻就發起了高燒,幾乎燒死過去,乾用金針封穴排毒能拖則拖,好說歹說硬是撐住了,卻不見轉醒,無法吃藥。燒還未退體內又發起那令人最怕的奇異寒毒。最後還是手冢不忍不二勞累親自注入內力為他驅寒暖身,乾也是無奈用了狠計。體內血流不暢,淤血積胸又咳不出,只得一邊用內力輸導一邊割脈放血。幸村的臉色本就蒼白,如今更是白如初雪,煞白如死,紫色長發間漸露銀絲。看着叫人揪心不已。

後來高熱退了,變成了如今這般全身冰冷,成日昏睡不醒模樣。期間頻頻淡眉緊皺,想必是疼痛異常。心率輕微而毫無章法,氣息幾不可探。衆人只得輪着注入內力為他護住心脈。手冢本不欲讓不二耗神,最後在不二那句“你要我愧疚致死嗎?”下妥協。

且此番前來人中,身份最尊貴的,還不是手冢,而是混入人中易裝偷跑出來的太上皇越前南次郎。越前南次郎本是青國之王,為人平時随意懶散,實則精明能幹。幾年前突然來了一句“不幹了,這皇帝我不幹了。”便堅持一道诏書傳下禪位于小侄手冢國光。想他也未有子嗣,倒也不在乎把越前家的江山社稷拱手讓人。“有了兒子也不讓他做皇帝,有什麽好的,累得要死,還有人暗殺。”從此不再插手朝政之事。且天性愛玩,老頑童一個,整日無事也不學點長者的禮儀風範,反倒和一群小輩鬧在一處,弄得手冢對這位伯伯頭痛不已。英二不二他們見了卻最是歡喜,試想手冢對着這位太上皇垂首無奈分外頭痛的表情多麽精彩有趣?

而此刻南次郎正在屋外搬起長輩的架子一本正經地對手冢進行說教。

“哎,國光阿,不是我說你啊。小幸身體你又不是不知,怎經得起這番折騰?小助的傷已算萬幸。換個死打的法子難道拿你的兵去喂獅子?你啊,我知你擔心小助,但怎能如此不冷靜?更何況帝王應當顧全大局,既然小助的傷能完全治愈,你怎能為一己之欲而這樣對待小幸!且不論心胸如何,小幸的才華你又如何忍心?說到底就算是為了你的國家也斷不應如此草率行事。此番你自己掂量掂量,私心占了多少?你可得了什麽好處沒有?做人吶,有些時候要放開些……小幸那孩子也真是,怎麽這麽頹敗了,待他醒了也要說說!這孩子也不簡單,我總覺得眼熟……”南次郎難得正經一回滿臉嚴肅地訓斥手冢。

手冢也深感後悔自責,誠心聽着南次郎的教導。

“說起來,國光阿,我光曉得小幸姓幸村,他叫什麽?”

手冢正欲回答,室內英二一聲大呼響起:“幸村,你醒了!?”

這些天來,英二是最傷心的一個,哭得成個小淚人兒似的,氣都喘不過。好不容易平定了心緒慢慢輸入真氣,還會偶爾發抖,又抽泣起來。雖然上陣殺敵無聲,見過的死亡數不勝數,但論身邊親近之人還沒有過。想當初他們這些一起玩耍的孩子一同上了前線,大家都約定不要少了人回去。那時他是充滿信心與激情。他只是在想,這裏既有不二又有幸村,一定是最強的。他們一定會超過桃城海棠河村他們大潰敵軍,取得勝利。哪怕他知道幸村的身體不太好也從未想過太多。第一場大規模戰役,幸村的心理戰術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取得了大勝,他只覺得幸村着實厲害,無所不能。更從來沒有想過,他這樣的人,會死……再後來,不二受了傷,他傷心,卻不害怕。桃城他們結束了戰局,所有人都還好好的,沒有少了誰,大家都遵守了那個誓言,要一個不少的回去……如今,他卻是真的怕了,幸村當初也是在的,只是當初他并不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說自己一起誓了約,就混了意義,便只是在一旁笑着看着。此刻想起,真是無論如何,也應把他一并拉去的。幸村無論如何不會違背和自己的誓言,幸村從來不騙人。

幸村一醒來就見英二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雙眼紅腫臉色暗沉,想開口微微張口才發覺全身無力,體內陣陣絞痛,真氣無法聚集,側頭咳嗽一陣,竟都是黑色血沫。

“幸村……幸村……嗚嗚,你不要死啊……幸村。”英二的眼淚滴落到幸村頰上,滑下一道淚痕。

手冢與南次郎進了門來,不二本站在跪在床頭的英二身後,聞聲回頭,便退了下來。手冢上前站其身側握住他冰冷顫抖的手。乾出門準備湯藥。南次郎在一邊也不言語。衆人都不敢出聲,怕驚擾了二人,打碎了如今的畫面。大石在一邊,看着英二激動的樣子也不好出聲。

“別哭……”目光被英二一張放大的面孔填得滿滿當當,微微笑了笑,費力地擡起手輕輕為英二拭去淚水。好在英二離得近,他才得以夠到。頗有些寵溺地安慰着“我沒事。”

“怎麽沒事……唔……你都躺了十多天了,脈搏忽有忽沒的……我好怕阿,唔……”

幸村發現自己的動作根本于事無補,那金豆豆又掉了下來。

“放心,我現在……不會死。”有些疲憊地苦笑,卻是認真的承諾“我答應你。”幸村的聲音依舊柔和,卻不似安慰,更是對自己的一種要求。

“英二,幸村說他不會死他就一定不會有事。你別太擔心了好嗎?”不二看不過,頗有些心酸地扶過他退下。

幸村微一側頭,看見一旁的南次郎,微微愣了愣,南次郎也有些驚訝,怔怔看着他。良久沉默,幸村輕輕開口。這一開口,可把衆人都驚得不輕。“南次郎伯伯……”

南次郎很是驚訝,随即恍然大悟“精市!你是精市!怪不得如此眼熟……沒想到,你居然還……”南次郎本欲說“活着”,但又怕提及往事傷心,加之如今狀況,也是熬過一天是一天,當即閉了口。心下嘆息,又開口:“都想起來了?”

“……嗯……”幸村微微點頭,眼神黯了黯。都想起來了,才更加,無法面對……而且,無論是誰,在場的各位還是立海的諸位,他都無以面對。這境遇實在太過玄妙。他是立海先帝皇子,本該已死之人。如今卻身處敵營,幫着敵人攻打自己的國家。與真田兵戎相向。而在青國,又有誰會相信一個敵國皇子?又有誰願将他視作同伴?而自己的身份早已失去,如今認又不是不認也不是,上天的玩笑,未免也太過惡劣了!真是叫人無福消受……

衆人都出了房間,只留南次郎與幸村談着舊事。幸村精神尚好,卻不好動彈,只得側睡在床。南次郎也不在乎禮節,不讓他起身。

“吶吶,不二,幸村與南伯什麽關系呀?”不二好奇地問。“你和他最熟,知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二搖頭“真田說幸村原本也沒有八歲之前的記憶的。這回似乎都想起來了。但想不到竟與南伯相識。恐怕這連真田他們和從前的幸村自己都不知道。”

“幸村精市……他本名精市,卻不姓幸村。南伯只說他眼熟,卻想不起,剛才卻脫口叫的精市……”到底是什麽人物?

“當年我聽說你們歸途遇刺,便是分外自責,未有多派侍衛跟着。本想是我國境內,理應收斂屍體,卻未料你叔叔的消息更快,居然提前就帶走了。我連你們最後一面也未見成。後來想去青國看望,卻被事物纏住。再往後立海就易主,我也覺其中蹊跷,但他國之事,又不好插手。心裏為瀾軒和弟妹抱不平。後來心也累了,便棄了這皇位,遠離那些勾心鬥角,是非之争。不料你那叔叔竟然用此舊事作借口,攻打我國……唉……精市阿,當日你既已脫身,如何沒來找我?”南次郎自然記得,那年立海帝後攜太子來訪,回程途中在青國境內遇刺,無一生還。

“我……”幸村想了想當年遭遇,卻只能苦笑。

“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怎麽會淪落至此?”

“那年遇刺之時,父王乘亂将我推送出去,留下一個侍童披了我的衣服,我由太傅掩着埋在身下。躲過了刺殺。再醒來時,太傅已經渾身是血,拖着一條血路爬回了城內,那時已是三更,街上寂靜無人。太傅抱着我爬到一家人門前硬是敲開了門。結果運氣好,碰着了好人家。也不嫌棄老師渾身是血沾了晦氣,也沒有害怕而直接關門。太傅将我托付給那一家人,便再也沒有出聲。那晚男主人便葬了他,除了血跡。我便入住這田中一家。田中一家不知我身份,但太傅臨終囑托,說我身份不一般,定要好生安待。所以對我很好,可田中一家家境貧困,本就是勉強飯飽。我也愧疚自己是個麻煩,身上只有一件亵衣沒有錢物。他們也不願拿我那身衣裳換些錢財。那時我又一直病得不輕,終日渾渾噩噩。後來……”幸村忽一冷笑,“後來,田中一家付不起稅,又偏生有位東方大人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我,想要了我取抵消往後的一切稅務歲貢。我自己應了他們,便去了東方家。”

幸村的語氣平靜無比,仿佛是局外之人冷眼旁觀。而那眼光卻淵然無底,帶着對世事的嘲諷與悲憐。卻如同一把鋒利的劍刃,割破蒼穹,随着明月的冷光一同直瀉天下。那其中也有憂怨,也有糾纏,還是化作了碎片掉了下去。紮進了心裏的,即便傷口還在那裏,卻是毫無知覺了。終究是無法再同以往一般淡然。然而那一身傲氣,似乎也在那場大雨中,終于被磨光了。只是,如今說的平靜。孰不知當初的那些日子,又是如何度過的。現在想起也不禁恍然,想笑卻笑不出,恨也恨不起……南次郎心中一窒,眉頭緊皺。堂堂立海皇子,怎能承受這般屈辱!

“我的病越來越重,幾乎就是個死人了。東方夫人在我藥中下毒,卻恰好被打翻了。東方平日與潇湘樓老鸨相識,大概是常客。将我安置在潇湘樓的內院,好生照看着。那內院本是外人不知之地,連樓裏的人知道也不多,是專待尚未接客的紅牌小倌的。老鸨不敢得罪東方,就把我安排進去,我便認識了那裏原來的主人梶本。那些時日老鸨一直用上好的藥養着我,身體稍好了些。卻仍是卧床不起。”

南次郎微微點頭,眼睛微眯,已經猜想到後面會發生的事情。幸村的肺痨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宮裏上好藥品不知用了多少還是不見好。禦醫都毫無辦法。也是先帝先後不放心他一人留在宮中,才帶着他一同前來。那時他對這個蒼白的孩子頗為憐憫,終日沒有力氣行走,坐在輪椅上,神色淡淡。卻因身子弱,也只在接風時見過那一次面而已,後來的活動都沒有參與。

“有一天……東方過來看我……”幸村臉色更加蒼白,身體微微顫抖。還是怕的,哪怕過了這麽久,還是會感到恐懼,那是他一生的夢魇……一閉上眼,東方那張扭曲瘋狂的臉就會浮現在眼前,于是他便不閉眼,直愣愣的看着床頂,仿佛要把它看穿。突然想到很多,想到東方飽含情欲的臉孔瞬時蒼白全身赤裸地倒在血泊中,想到推開他的屍體讓他離開自己體內的惡心與那撕心裂體的疼痛,想到梶本和自己在那雷雨交加的夜晚跌跌撞撞地不顧一切向前奔跑,想到自己在切原緊逼下想起這一切後的窒息恐懼與瘋颠,想到自己厭惡自己而一味地躲避着真田,想到自己重回青國看到潇湘樓失去理智回去了一切熾熱火焰……淚水慢慢流了下來,渾然不覺,那是月光倒映在水中,漣漪一過,便碎了……

南次郎聽着幸村的訴說,越發自責氣憤。自己國家的官員竟有此等敗類!可若那小倌只是尋常之人,他又會怒麽?不會的,他會習以為常,如今男風雖然不是頗為盛行但能接受的人也不少。每個國家都會有,這與君王的昏庸無關,但凡是人總有欲望,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這些煙花之所。

情感起伏太大,南次郎擔心他的身體,見他也有了倦意,便讓他好好休息,起身離開。他也無法再聽下去。看着眼前的人,南次郎心中沉重萬分。他的一生經歷了多少磨難?他的一生又該是如何?為何上天如此弄人?他是上天的棄兒?并不是。否則不會讓他活下來,然而,是不是,幸村到了如今,卻寧願自己就在那時死去?他能感覺到,在敘述的過程中,便有了這一份一味。這孩子一定是在想,如果當初死了,倒是好的。然而,在歷經那些痛苦劫難後,依然能保持着那一份淡定。他沒有怨過什麽,沒有質疑過什麽,或許是太累了,累倒沒有力氣做這些,便只留下苦笑,和那一潭秋水……會這樣死去嗎?南次郎低聲嘆息,到了最後居然是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過可惜……

出了房間,見手冢和不二還等在房外,心領神會,不等二人開口,直接說道:“過來吧,也給你們講講,這陳年舊事。”南次郎徑自向前,瞥過手冢,國光阿,知曉了真相之後,你要如何呢?

知曉真相的時候,不二并沒有因得知幸村的身份而感到驚訝。但一想竟是立海——如今交戰敵國的太子,胸口一陣抑郁。手冢顯然反應要大一些,帝國太子身處本國大營內部,這等駭人的事自然讓他心悸不已。“我無法排除他潛伏我軍中裏外呼應的可能。”手冢沉聲,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相信他。”不二堅定地看着手冢,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或許從一開始的相見,就是一個陷阱。”手冢蹙眉。

“不,幸村只是為了給村人報仇才參加戰事。何況幸村素來體弱,他的病不會有假。我們也正是因為他病發才救回了他不是嗎?身份既然被隐瞞,如今在立海也沒有地位,又何必幫他們?”南次郎并沒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二人,但一些基本的遭遇還是敘述了一遍。不二相信幸村,他也是青國的統帥,他能理解手冢的不安,但他相信幸村。

“所以他利用青國大勝立海乘我們歡慶之際再返身攻擊我們,這樣就能拿回他的地位。”手冢脫口反駁。

“怎麽會……?國光你怎麽會這麽想……?”不二蹙眉,有些失望地看着手冢還在頑固的一路推測。心中泛冷。這個多疑急躁的人不是他啊。他本是沉着穩健的人,細心寡言,較真溫柔。他們胡鬧,他抵不過他們的無賴就會由着他們去。他是個面冷心熱得人啊……怎麽會變成這樣……

手冢一直都認為幸村不凡,雖然平日淡然清雅,眉宇間卻有股無法忽視的傲氣威嚴。只要他想要做的事,便一定能做到。那不是風輕雲淡,而是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即使像自己跪下了,也只是個形式而已,那從不真心向他下跪。幸村精市,讓他感覺到心亂,感覺到壓迫,感覺到威脅。那身上的王氣,是從骨中脫出的傲然。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如他……即使實際上,他已經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帝王……

“國光你啊,不該如此多疑。精市的身體你也知道,就個把月了,還會為難你?你只想過自己可能的不利,你考慮過他的感受嗎?恢複了記憶後面對這樣的現實,他是最痛苦的。”南次郎開導着手冢,每個人都會遇到的障阿,他相信手冢這一次可以突破,他期待着看到他的進步……

不二現下較擔心的是幸村。他相信手冢能克服自己的心障。但他沒有膽量估測幸村。雖然他和英二說過幸村說他不會死就一定不會死。但是得知這樣的真相後,他卻是沒有底了。幸村,你現在,一定很痛苦吧……

南次郎走了,這喜歡胡鬧的太上皇,在關鍵的時刻顯示出了他真正的作為一個帝王的沉穩與深度。手冢一直靜默不語。不二起身去找乾詢問他幸村的病況。

“乾,你實話告訴我,幸村他,還有幾日……?”不二緊張地盯着乾,似乎在乞求,又似乎在逼問。冰藍的瞳孔裏泛出奇跡的光華。

“你別這麽看我不二。如果保持心緒平穩靜養,還有一個月……最壞……就看他的個人意志了……不過……在如何……也沒有辦法來……”乾低頭,看着自己剛剛開好的藥方,無奈地說出實話。

“……”不二沒有表态,一動不動。

“這已經是盡最大努力了。”乾聳肩,他也很無奈。一個醫者,要看着自己的病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又是什麽心情?“如果沒有那一跪,還能過了新年吧……算算也要入冬了……”

不二似乎剛剛清醒過來,應聲擡頭看了看窗外,秋風瑟瑟吹過,落葉盤旋而落。落在地上,碾成一地粉碎。再經那風一吹,便都散了……

“要添個火盆了……”不二喃喃着,直直盯着那在風中顫顫的樹枝,葉子幾乎凋零殆盡,只剩下一些還堅持地留着,晃動不斷,卻遲遲不肯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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