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橘一人連挑近百人,禁衛人人不由面露惶色,大為震驚。真田幾聲號令,命另一支隊伍再次攻入,正要帶兵而上,卻被殺出的蓮二半路攔下。
架住對方來劍,蓄力頂回,沉聲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蓮二淡漠一笑,“和真田大人一樣,失心之人而已。不——”微一挑眉,頗有幾分嘲諷意味“當是,背心之人。”
真田略一變色,揮令身後禁軍繼續攻入,唯二人隔着門檻一內一外依然對峙。
“真田大人何必如此費心,放進多少人,我便會殺盡多少。”凜凜舉劍,卻未出手,氣定神閑一派淡然神色。
“你把幸村怎樣了?”真田陰下臉色,低聲問道,言語之間已是惱怒的威脅。
“大人盡管放心,我自忠于閣主。閣主至今尚不露面,不過是不願相見罷了。”仍是雲淡風輕的笑意,卻狡黠地刺透了真田內心所憂,一針見血,毫不留情。
“你到底有何目的?又是何立場?”真田蹙眉,對方這般暧昧态度,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在下并無任何目的,不過是為死而無憾罷了。”
真田反應不及,微一怔忪,蓮二一襲青衫已飄然離去。所過之處,無不血濺三尺。濺上青衫,暈開點點墨梅。真田見此情景,不及多想,騰身翻入人群,與風雅弟子鬥作一處。
另一廂丸井憑着一身藥毒功夫也成了一大戰力,心中卻也暗暗心急。傷者無數,他卻無法此刻罷手盡他醫者本分,反倒刻不容緩地奪取他人性命。但今日之戰想也無暇休整,重傷弟子也都忍痛秉着最後一份力抵抗來襲。但長久下去,幸村仍不露面,難免士氣低落,內部出亂。必須盡快告知真田,令其撤兵。但現下又出現蓮二這一變故數,是否又應留真田牽制蓮二,保護幸村?
正思襯間,不覺一支暗箭破空襲來,驚覺躲過才發覺一支長戟早已等在那裏,手中長绫不善近身搏鬥無力招架,一矮身躲過,伸手沉身用力一拉,拽翻那人。懸身直起身來,又是兩道劍光閃過,急急向後仰身,擡腳踢翻二人手中武器。到底不善此類攻防,經此一鬥,已是氣喘不已。背後射來的那一短劍,便未能及時察覺。
忽地雙肩也被人用力按住,一驚回頭,正式蓮二微微帶笑卻也忍不住皺起的眉眼。口中一口鮮血濺落于地,丸井大驚轉身,扶住蓮二雙肩,顫聲喚道“蓮二!”才見一支短劍直中後心,顯是為自己擋下的。
“小心。……”蓮二出言提醒,丸井無心顧及,随手灑出一包粉末,周身頓時一片混亂。
“我本也只在劫難逃,卻不料報應來得如此之快。”毫不在意身邊動亂,耳邊只聞蓮二苦澀笑意。
“蓮二,你莫要說話。”瞬間封住蓮二心髒周圍大穴,卻不敢貿然拔劍,自己也知不過是無用之功,卻仍是忍不住要這般照做。
“文太……對不起,她……畢竟是我母親。她要滅風雅,我怎能不幫?又怎麽能幫……”
“蓮二!蓮二!”尚未明白對方話中含意,只顧急急搖晃對方,又哪裏再有回應。
“你怎可如此自私——負了所有人,卻唯獨不負自己的心……”慢慢放下蓮二,只聞身邊風雅閣弟子一聲聲悲怆驚呼“柳副閣主!”丸井一道長绫陡然射向人群,绫上沾了藥粉,衆人見了紛紛退讓,讓出一路。讓幾人帶着蓮二回閣。
丸井回頭看過最後一眼,唯見一片青色衣擺,點點墨梅,一片癡心無悔。
歸來昔人去,念念難思量。欲絕論調向心卻,煙波江心漾。
無意翻舊音,絕塵錯落意。唯有湘弦重理間,漫漫道天機。
又吩咐其中一人“去請木更津副閣主來。”丸井這才回過身來,發覺方才自己灑出的竟是些許白磷粉末。平日包在特制紙中倒不打緊,撒入空氣之後便會自燃。幸而方才是順風灑出,否則還不要殃及己身?
風雅閣中弟子聽聞蓮二死訊悲恸萬分,忽地一人高聲呼道“閣主!閣主為何還不現身!?”此話一出,衆人方才了悟。原來閣主至今仍未現身,不知是何原因。一時哄亂開來。
丸井看着焚燒的火焰,四處一觀,遂也高聲喝道“風雅閣弟子聽着,閣主派我前來,自是授了妙計。柳蓮二偷襲桑原,是為風雅叛徒,方才已為我處決,爾等不得慌亂,聽我號令,随我布陣!”
一聽布陣,衆人皆知幸村通曉陣法,哪還有不信之理,況且丸井所言句句在理,蓮二先前驚人之舉也有不少人親眼所見,此刻自是紛紛響應。
蓮二,我知你用心,你是無悔,便當是理解我的,這一生,注定無法回應。幸村,我也就只貪念你那一吻,下一世,便甘願舍棄。因而,就讓這一世,徹底為你獻上。
丸井割開雙手手腕,用兩根紅绫紮緊,飛身掠起,一面喝令衆人在下方為自己開路,一面躍上樹梢,折下幾支樹枝,順着心中陣型又向另一處趕去。
真田聽得另廂躁動,得知緣由,微微驚詫,想起先前蓮二那句死而無憾,又多了幾分莫名。這風雅閣中,又是有多少秘密,有幾重紛亂?此刻又聽到丸井所言,不由蹙眉,不知丸井到底意欲為何,布陣之說有是真是假。
循聲看去只見丸井一襲紅衣晃過東方一棵樹端,情急追去,無奈被風雅弟子群群圍上死命阻攔,難以靠近。
另一廂,兩本在後方部署各方防禦,所幸真田僅是帶人從正面攻入,倒也未有從兩側夾擊,因而見了丸井派來的人,當下調了閣中剩下的弟子前去支援,轉眼才又看見跟來的帶着蓮二屍身之人,半響無語,終是道一句“安心去吧。”肅穆一拜,往正門去了。
途中忽見一道人影閃過,心中一顫,轉向追去,追去數十步果見一鶴發老人等在樹下,一身道袍,銀白發須,一派仙風道骨。亮在數步外停下,慢慢走上前去,越發看清那身影面容,這才急急跑上前去跪地一拜“角爺!”
來人正是六角道人,見了亮低嘆一聲,上前扶起,亮借勢起身,面對六角,仍是怔怔不能言語,激動神色不言而表。只又喚了一聲“角爺!”
“當初我不辭而別,對下你們幾個孩子,難為你如今還肯開口叫我一聲角爺……”
“當初要不是角爺,我們那些孩子早已受不住饑寒交迫……”
“哎,罷了……前事也莫要再提。我此次前來,是想帶了你們離開這是非之地,也算作償還。”
“角爺何出此言?今風雅正處危難,我等怎能棄之不顧就此離開?”困惑開口,心中已有了半分懷疑。
“風雅此劫難過,注定不保……”說罷望向總閣“去把虎次郎也叫來吧,幸村那小娃娃命數如此,無人可破啊。你們便随我走吧,這是他的宿命,你等局外之人本就與此無關,強插進去,不過無謂犧牲。”
“亮謝過角爺,但亮既身為風雅副閣主,幸得閣主賞識信任,此刻風雅遇難,亮怎可棄之獨活?亮深信虎次郎也定是這般作想。”亮前身行禮,言訖轉身欲走,忽見正門方向竄上一道火焰,氣焰驚人随即而逝。不由停了腳步,回身望向六角,似是詢問。
六角擡首蹙眉望向那處,沉聲道“離天火陣。能真正發動此陣,果然天賦過人……哎,都是命數啊……”遠處火焰驀地再次騰起爆裂開來,兩聞聲回頭望去,唯見沖天火光,卻未見焚燒過後的黑煙,正覺奇怪,眼前一黑。
“既是無關之人,又何必殃及……那小娃娃和徒弟救不了,我總不能再眼睜睜看着你們兩個我一手帶大的孩子送死。”
離天火陣,陣中之火并非真實,不過是各人心火罷了,卻需以血為媒,引出心火,以這陣勢來看,已是到了極致。若由自己發動,又能否及得這焚天炙炎?六角看着失去知覺的佐伯,翻腕撚起一星熒光,彈指打入房內幸村體中。風雅閣,幸村精市……竟能讓如此多人義無反顧……只可惜,這半場宿命,注定即将隕落。
眼見帶來的禁衛登時陷入狂亂,不能自拔,互相揮砍,神色慌張絕望痛苦異常,真田看着周身驟然出現的烈焰與地上不斷增多的焦灼屍體,不禁深深蹙眉。這陣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真田并不谙于此道,觸及極少,而這陣行又兇險無比,幻化多端,詭異萬分,當下只得靜立不動,等待丸井現身。突地兩道紅绫當空襲來,真田聞聲而避,風勢淩厲,殺氣滿盈,卻未見周身火焰有擺動之态。雖是平生未有接觸幻術陣法,但見此有違常倫之景,也猜測眼前所見不過是幻覺,不過見周身禁衛軍士又當真是被焚燒致死,想是不得輕易砍撲。未料得丸井竟掌握陰陽幻術,淩空襲來的兩道紅绫卻是做不得假。提劍迎上,卻見紅绫刺出濺出些許血跡,登時化作火種焚燒起來,雖已勘破其道仍是下意識閃過。
“真田弦一郎,你好狠的心!”紅绫糾纏追襲不止,直離了衆人數丈,方見丸井收绫緩落于地。紅衣,紅绫,紅發,紅瞳。配以漫天火色血光,豔若妖桃。他的眼冰冷卻透着隐隐熾烈,高傲而決然。語調微微上揚,似是贊揚,唇邊一抹嘲諷笑意,凝成一支悲憤利劍,直射真田,穿胸而過。
“此番形式非我本意,奈何皇命在身不可違,道義之擔不可釋,因而風雅是無論如何不可再存!你若信我,便速速退去接了幸村離開,天涯海角,離了這是非之地,好生活下去。我所欠之債,抵之爾等所造之孽,殊不過分。于他,只得來世再還。”真田手執殇凰立于火中,卻仍是不動聲色,沉聲勸道。殇凰經幽火映照,更顯铮然,于火上焚化之後不斷流淌出一股揮之不去的絕望與悲怆之色。
“原來你竟是絲毫不懂他。”丸井翻袖岀指,一道火光直入禁衛軍中,登時死傷一片,腳下卻是踉跄數步,隐然不支,臉上血色盡失,已是非人蒼白,真田方覺不對,細一看向丸井雙腕,恍然了悟。又聽得他道“你若真要執意毀去風雅,不若直接給他一個了斷!你可知風雅于他是何意義?你又可知你如今之舉與他是何等殘酷?我又怎能放任你毀了風雅!我便是殺盡天下人,與你同歸于盡,也決不能讓你滅了風雅!”
“難道一個風雅還比不得性命重要?以他之驚采絕豔,何懼再創不出第二個風雅?再退一步,難道人生于他便只能是置身江湖,行這殺戮之事?他既有如此才情,又哪裏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何不盡享安樂一生,不知好過這腥風血雨多少……”真田本就非江湖中人,自然也不了解栖身江湖有何意義。
“……”丸井瞪大雙瞳怔然看着真田,滿目不可置信地後退既不,下唇微顫,不知是喜是怒,紅绫落于地拖出兩道血痕。卻忽地笑出聲來“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你,你竟是如此作想?”他竟将幸村的選擇如此絕對的否定,殊不知幸村又是做出何等犧牲才掙得這一次機會?“那你分明是半點也不了解他!你憑什麽說愛他!又憑什麽得到他的心!憑什麽!你根本什麽也不知,什麽也不懂!”忽地失了力氣跌落下去,勉強支着上半身,已是強弩之末。真田一驚,也忘了對方立場,上前扶住。卻聽丸井繼續喃喃“呵呵……真田弦一郎,你在也得不到他了……”言語間竟是有幾分幸災樂禍,終是蓋不過他頭骨而出的狠毒恨意,身體卻越發乏力,倒在真田膝上,紅绫觸上真田大腿,盡是沾濕浸滿丸井之血……聽得此話,只得沉默,無言以對。
“真田……”丸井仍是那般嘲弄地笑着,氣息已是不足“幸村他……不能死,他不是,不是你能殺的……他……他是……”聲音越漸弱去,真田俯首湊近去聽,仍是未聽得那最末幾字,心機再問。丸井周身忽地爆出一團烈焰,逼得他踉跄後退,火焰沖天而起再度落下,頓時盡數消散。才驚覺已被逼到了門外,除自己身後近百人不到之外,均已喪身。而風雅弟子,也已盡數喪命,無一生還,唯留橫屍滿場,血流天地,說不出的慘烈凄涼。丸井屍身倒在不遠處一棵桃樹之下,嘴角噙笑,卻并非是方才那無盡嘲諷,唯留一抹至淡至清的滿足與無悔,宛若是那桃數上的一只精魂,滿場風過,便要随着那秋風化作花瓣無數散了去,盡數落入那人所在的風雅,餘香陣陣,直至化作花泥碾作塵……
真田無言望着,末了,忽地深深一拜而下。
青絲倦,弦斷罷劍簫聲咽,簫聲咽,燕山雪落,不比傾月。
淺醉落夢化流螢,桃柳古道為誰行?為誰行,風雅音絕,猶聽風吟。
原本陷入混沌中的意識驟然驚醒,一睜眼,方才眼前重重迷霧登時煙消雲散,四顧空無一人的大堂,幸村一時竟不知身處何處。仿佛霎那之前,自己尚倚在緋村屍身膝旁,轉瞬間已是幻化千變,物是人非,留他寥落一人……終是記起先前之事,站起身來,腿已是酸麻不已。提氣輕舒,雖已是清醒,丸井所下之藥藥效卻未盡解,內力滞留受阻,運不過十二周天。也顧不得此節,提了溺海便向門走去。走至門前,卻又是停步,竟是怯于開門。伸出的手就那般堪堪頓在半空,進退兩難。若開,映入自己眼中的,又将會是何般景象?是一如當年的屍橫滿地豔耀天地?還是空曠場中迎風而立的那身玄衣?閉眼用力一開,充斥于天地之間的秋風與血腥之氣就那般鋪天蓋地地襲來。睜眸,無言,面前月臺之下,空無一人。
侯在殿外的佐伯何以不見了身影?心中突地一緊,似有所感,顧不得體內一顆心陣陣絞痛,提氣向正門趕去。
真田對着丸井屍身深深拜過,點了幾人吩咐留下處理場地,便要領着衆人離開。那被點到的數人自去處理門外屍體去了,真田本欲旋身即走,突地心中一蕩,莫名地驚起一陣波瀾。雖未聞任何聲響,卻仍是下意識側頭向門內看了一眼。只那一回眸,驚奇了千層迷離。
幸村靜靜立在門內屍體之中,靜默不語,清清·泠泠茕茕孑立,合着他那随風翻飛的白衣,襯着他迎風而舞的長發,宛若成了一幅凝結的畫卷,那般寂寥,那般的凄婉迷茫。好似待下一陣風拂過,他便就要随風散了,再無半點留念。幸村的臉色已是青蓮般的灰白,眼中神色千變萬化,怨,恨,嗔,怒,癡,絕,凄。每一樣都那般分明,卻又那般迷離而彷徨。他的嘴角凝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咬得殷紅的唇便格外刺目而引人注目,那淋漓的紅詭異而妖豔地覆在那絕倫而死寂的臉孔上,與那雙幽瞳相互映襯,俨然成了一種極致的魅惑。
那一剎那,真田只覺心肺都攪在了一起,痛得難以呼吸。怔怔喚了聲“精市……”,卻似忘了這滿場血案正出于己手。滿心滿目唯有那一人,唯有那人凄絕哀豔痛極且恨之入骨的神色。那是他的精市,是他的精市啊……如何能不心痛?痛,心痛,如萬蟻噬心之痛,好似一把并不尖銳的箭簇一下下旋轉着慢慢紮入心內,一分分刺透了血肉,一絲絲體會那絕望之感。真田忽地悔了,真真正正确确實實的悔了。他本該帶着他遠走高飛,那末,即使風雅仍難逃此劫,也還有他在他身邊一同面對,較之如今,風雅葬送他手,當真天差地別……
正怔忪間,幸村猝然出手。弦絲漫飛,舞罷霜天。籠罩的,昭然是另一場腥風血雨。溺海铮然出鞘,劃出哀恸的鳴叫之聲,泛出漫天瑩蘭,直将人冰凍三尺。承襲着主人的怒意與殺氣,鳴聲越發尖銳,越發凄痛,叫人不忍再聽。大戰過後剩下的百餘禁軍又如何會是幸村對手?當下錯身不及,就已失聲倒地。僅一霎,已又是堆積了一片屍體。
真田怔怔望着那于屍體之中輕慢起舞的愛人。他的一招一式都如此曼妙不可言喻,都是如此淋漓盡致,都是如此超凡脫俗,無人可近三丈的神技,連殺數十人仍一塵不染的脫塵,驚為天人的絕代風華。生生被分裂成了千古凝結的恨與怨,生生被逼出了充斥天地無以宣洩的絕望與殺氣!幽幽紫瞳內跳脫出的,是冰藍的冷徹心扉。他竟将一個傲然于世不可亵渎的神子,逼成了殘忍嗜血的玉面修羅!而如今,他卻無能為力,只能這般怔怔看着,看着他瘋狂地奪取別人性命,看着他宣洩着那無以言表的恨與痛。看着他于三千弱水之濱等待了千年,只撈得一汪肝腸寸斷……
殇凰終是出鞘,世間登時劃過一道刺目灼人的火紅光色,直取那幽藍凄鳴的溺海,最後一個禁衛也終是倒了下去,冷笑一聲,迎上殇凰,殺氣更盛。原來,彈指之間,這天地之間已唯剩他二人,拔劍相向。佛說,一彈指有千念萬念,一念有九十剎那,一剎那又有九十生滅。下一剎那,精市,我們又将會是何種結局?
本該是這離析亂世中的一簾幽夢,何以驚奇亂世中的浮華煙塵,繞成十丈紅塵的軟绫,繁複糾纏緊勒了人心,緊窒得讓他們難逃相見,卻又扯得他們終是跨不過那一道鴻溝,唯有在長绫中越纏越緊,雙雙泯滅了生息。
已分不清眼前是何景,只曉唯有那兩道劍光,間隙交錯,相生相克,交相呼應,生死相拼,蓋過自九天之上一瀉千裏的日光。
“精市,你若要殺我,我引頸而待,但求你莫要這般!”
聽得此語,幸村當真停手,真田本就是一味防禦,自也罷手。“精市!”
然幸村卻不予理睬,怔怔看向真田身後,“文太!”驚呼出聲急急跑了過去。
緊擁住體溫比自己低下數倍的丸井,白衣上随即印上道道血痕,單薄的身體輕輕顫着,終是支撐不住,側頭吐出一口血來。真田正欲上前,對上辛村揚起的目光,凝在當處,動身不得。冷到寂然的紫瞳,仿佛是千年雪水凝成的瑩瑩冰晶。清幽通透,滿盈着不可遏止的殺氣與淩厲。抽劍,直向真田撲去。劍氣寒冷徹骨,分毫不見留情。真田卻不作任何躲閃,直到見了幸村眼光一閃回身收劍才微微一沉身,幸村雖是收劍卻收不住劍氣在真田肩上劃開一道深而長的血口。真田仍然不為所動,緊緊盯着眼前之人将他驚覺驚訝随即憤然的神色盡收眼底。
“真田弦一郎!你好!你好極了!”幸村全身顫抖不止,一下下重重喘息着,卻又發作不出,血氣上湧,又是一口噴出。真田連忙扶了他倚着樹坐下,欲為他運功導氣,卻被一掌拍開。
“你不是要殺我麽?殺啊!”捂胸擡眼,冷冷問道。
“我從未想過要殺你。”
“真田弦一郎!事到如今你怎的還說得出這種話?你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不是的,精市,精市,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的!”真田摟緊幸村,幾乎将他嵌入了自己身體。懇求般地喃喃重複着“相信我!相信我!”
“呵呵……”身體輕輕顫着,不知是怒是笑。輕輕淺淺的聲音,卻藏不住無盡疲倦凄涼。“你要我如何信你呢……你毀了風雅,殺了文太,你已毀盡我的一切,如今又還猶豫什麽呢?動手吧,我幸村精市,從不要人憐憫茍活。”幸村無力地癱軟在真田懷中,淡然說道。
“不,不!精市……”
“傻瓜,你可知,憑你現下這般模樣,我輕而易舉就能殺了你?可殺了你又能如何……我再也……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沒有機會了……你留我一命又有何用,我的魂已經沒了,你是舍不得我這身體麽?可我如今卻是恨他得緊,真真就想這麽棄了……”
用盡全身力氣擁緊懷中之人,脫口道“不要這麽說!你要殺我,就殺吧,你要複仇,我……我陪你一齊殺了滄旭!”
“……”幸村一陣默然,忽地低嘆一聲,掙脫開來,起身直視真田,輕聲道“你自己清楚,若是重新來過,你也仍是不悔的。弦一郎,既然做了,就不應悔。便如我,即使如此,我也不悔。我還是會建風雅,行殺戮,還是會引得你這正義之士來滅門……只是如今,你毀了我的一切僅留着我一條性命,難道不是想将我幫在你身邊麽?難道不是要我安安心心靠着你什麽也不做麽?你若真的要,便給我一個幹脆了斷,把着身子,留給你吧……”慘淡一笑,卻化入了萬千柔情與哀傷。“真田大人,我幸村精市此生從未求過人,但如今,我求你,不要讓我恨你,好麽……”
看着眼前之人,真田控制不住的心痛,似是心內有所畏懼,起身後退數步。幸村臉上帶着一抹清淺笑意,那樣疲倦而安靜,漠然到絕望。那絲絲的笑,幽幽的瞳,構成一種令人撕心裂肺到極致的脆弱而迷惘的神情。似是沉浸千年的寒淩在眸中破碎了,融化成透明的悲戚,仿佛就要滴下。他的肌膚也是透明的蒼白,白得不食人間煙火,宛如傲然枝頭的白梅,鉛華落盡,唯留那不帶一點雜色的白。那是上天最為傑出的作品,兩道柳眉之間,是茫然是倦怠,是清透淡靜,是傲然天下,是纏綿癡絕,是俊秀風雅,是萬念俱灰……還有那曾經的傲然天下,絕代風華……
那是太多的靈魂交融彙聚在同一具軀體內,不知何時,早已沉溺在其中,不可自拔,是咄咄逼人的逼迫,殘忍決絕地要他忍受恐懼接受自己,千思萬慮才敢展露一角的心,卻被他毫不留情地剜出割得破碎不堪再還了回去。那便讓他恨他吧,粉骨碎身地恨他,挫骨揚灰地恨他!
輕輕走近,看他身上凄哀絕豔浸了半身的血紅,直刺入心扉的絞痛又一次強烈地襲來。近了看他,便不見那融彙萬千的神情,只剩了那一對空空茫茫的眼,疲倦與無力覆上了全身,那句話,那究竟是耗了多大的氣力才說出口的?
“……”終究無言以對,唯有傾盡全心全意,印上了那單薄冰冷的唇“精市,我愛你。”靜靜撫過對方慘淡的臉龐,轉身離開。
真田逃離般地離去,留着幸村一人全無反應坐在樹下,良久,直到了日暮時分,萬籁俱寂,方才緩緩起身。定定看向那人離去方向——盡頭處,唯有一片黑暗混沌,哪裏還容得下一星半點熒光?藹藹暮色中,他漠然轉過身去,踏入門內,一步步向那總閣走去。身形飄忽,卻未曾動了真氣使了輕功,只緩緩一步步走着,了然一身,一無所有。立在殿前空曠場中,幸村惘然望向四周,忽地脫力倒下。那一端初始,便是自己只身一人站在這空蕩場中,直到了這端末處,竟是半分不曾改變。同樣是寒冷徹骨,然那時尚且有丸井關切目光在身後支撐,如今終是化為烏有,空空如也。也因了這份力量,那時的他,不敢語,不能說,不甘道……而今,靜靜側卧這場中,沐浴于深重夜色,終是能無所顧慮地開口道一聲“冷……”
“精市,我愛你。”睡意漸漸湧來,昏沉中耳邊輕輕拂過這句低語,“我不知道……”微微蹙眉,閉眼喃喃回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愛我。”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凄迷,望中凝。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
東曦既駕,幸村從渾噩中醒來,卻全然不願有所動作,甚是連眼都無力擡起。他确實太累,累得沒有氣力在于這晨曦之中掙紮,心底暗暗盼着一人來,于是便就這般靜靜閉目以待,清風輕拂,朝陽初露,身體卻一分分冷了下去。自嘲一笑,幽幽嘆了一聲“罷。”随即微微開眼。
仰頭望向風雅總閣,這才發覺,自己竟有多年未曾這般仰觀這幢樓閣了,自那張狂寫意氣勢萬千的匾額向下,向深處探看,殿內主座孤獨地隐于日光之後,那是他同師兄二人,共同寂寞的見證。唯有他們才真切明白,那把座椅,是如何冰冷堅硬,是要歷經多少腥風血雨才能安坐其上。那一路的風風雨雨,吹落滿樓,那洋洋灑灑的千陽,卻永遠不會降臨。
只是,師兄殁于椅中,成就了他的起始。而自己,又将如何?上前提步登階,才知自己高估了這孱弱不堪的身體,眼前一黑,身體就是一軟,忽地一只穩健有力的手及時伸來一扶,穩住下墜的身形。
有什麽字眼就生生卡在了喉間,燙的人心似要跳出胸膛,幸村全身一震,立時回過頭去。
“怎就如此不珍惜自己身體?”未曾放過對方眼中轉瞬而逝的光亮與茫然,溫潤而又渾然驕傲的聲音不動聲色的響起。
幸村怔怔看着來人,半響不語。不是他……腦中唯留這一句反複回響,再無其他。因而當他見了來人竟是本應身在冰帝的冰國之王跡部景吾時,未有露出半點驚訝神色。
“罔我引你為知己,見了我來卻無半點表示麽,恩?”跡部來時見了滿場血污心知不妙,無奈夜間難以尋人,門外又是屍體成堆,唯有命人清理了,待回報說未見幸村,又已是天亮,就試着進來尋人,正巧見着他險些跌下,急急沖來扶了,見他人雖是不支,總算還活着,方才稍安了心。大抵知曉了昨日之事,實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故作玩笑。話說了出口卻是連自己都想罵。
“勞駕幫我一事。”幸村側頭,眼神依舊空茫,言訖返身向門外走去,尋見了一人懷中丸井,走去試圖接過,卻沒有氣力,喘息咳嗽着。跡部見了欲要上前相助,卻被阻攔“你貴為一國之君,豈可做這事。”
“如若非你相救,我又焉有命在?談何王位?我奉你為恩友,你卻因這身份嫌我?”跡部陰了臉,面色不悅。
“我并非此意,只是我欠他太多,這事,自當由我來辦,請你的人手待我揀出幾人,就合着一同火化了吧。”
過了一夜,丸井身子更是冰涼,幸村提上一口真氣上了後山,親手葬了丸井。跡部安排好一幹事物來時,只見幸村正舞劍刻碑,神色淡淡,卻止不住蒼白。丸井的墓被安在緋村一旁,順次而下為蓮二,橘,桑原,神尾……跡部輕嘆一聲,當空一甩寬袖,轉身向山下掠去,不忍驚擾。
忍足端了藥盞推門而入時,跡部正坐在床邊蹙眉不語。
“怎的還不見醒?”見了忍足進門,擡手免了禮節,出聲詢問。
“難說。我行醫至今,還從未見過此等症狀。若論脈象,他身子早已是年邁臨終之人所有,哪裏似是弱冠之齡?更有甚者,他……當是已經死了,卻不知為何還留了一絲生息。他吹了一夜冷風,理應發熱,卻不見任何跡象。他身懷絕技,卻又探不出任何內力,如今再一探脈,又顯出三日前不曾有的痨病。除某種奇毒常年寄存體內所致,別無他因。只是我雖聽聞,卻不知這味毒是否有解,藥方為何。”忍足無奈搖頭,遞上藥盞“你連日為他渡氣續命,也少有休息,先将這藥喝了吧。你若出個三長兩短,我可擔待不起。”
“我又哪裏料得此番前來會遇上這等事……”跡部接過藥服了,手按眉間嘆道“那……可還有救麽?”
“待醒來後用宮內各類珍品養着,還可度個三五年吧。他的精氣早已耗去多半,無力回天。怕只怕此番劫過,憂心成疾,更難堪負荷……”
跡部凝神不語,忍足見狀行禮退下,留跡部一人臨窗而坐,低低沉吟“這一次,是到了你的極限了麽,幸村精市?”
聞得房內一聲聲咳嗽伴着急喘,跡部忍足推門而入,只見幸村坐起了身伏在被上連聲咳着,指尖血沫落于被面,殷紅點點,分外刺目。聽得有人進來,掙紮着說了一句“文太,藥……”
跡部忍足二人俱是一愣,跡部首先反應過來,“忍足,去丸井房內尋尋。”
忍足立刻領命去了,跡部走近遞上方帕,一手按上幸村背心緩緩注入內力,幸村微微一震,茫然地擡頭望向跡部,柳眉微颦,似是不明跡部何以出現在此。跡部知他方醒,神智不慎清明,也不做解釋。
忍足也是醫者,自是曉得何藥對症,速速拿了來端上熱水,給幸村服了,見他漸漸平息下來,就又退了下去拿剩下的藥研究去了。
幸村空空望着忍足離去,再轉頭看跡部一臉擔憂之色望着自己,忽地慘淡一笑“我倒忘了,文太他……已經不在了。”跡部神色複雜看着,終答不出只字片語。
天邊一道驚雷閃過,大雨滂沱而至,瞬時濕盡了九重天,遍傾人間。
真田失意的倚倒在酒樓窗口,任那風雨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