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罔
安撫好大石,留他一人為英二整裝告別,乾一人獨自走出房間,沿着廊庑緩步而出,忽地停步半響,默默一嘆:“我就知道你會來,不二。”
“乾,為何連你也幫他?”不二靜靜站在樹後,低聲問道。
“……”乾看向不二,蹙眉側身并不接話,負手望向空中皓月,朗聲答道“手冢是我的國君,我自效忠于他。我乾之一族世代都随時候命為我青國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于是你便也利用英二?便要幫他嫁禍幸村?”不二冰藍雙瞳在暗夜中青碧幽亮,冷凝得咄咄逼人。
“陛下與幸村二者,我自是忠于陛下。不二,他是我們的王!他為君王我為人臣,即便做法略有不當,只要有利于青,保我青國從橫八荒,太平昌盛,犧牲旁人并無不可。更何況……”此語一出,已然帶上了警告之意。“你可莫忘了,不二,手冢兩家可是世代紛争,如今手冢一族即已掌權是為正統皇族,那末,你作為不二一族燕王世子,可別攬上些個通敵叛國的罪名!”
“我明白……”冰藍眼眸中微微蕩漾的漣漪泛出眼睑,融化到了夜幕之中,暮秋的風不經意地吹過,細碎微光旋飛而起,帶着絲絲縷縷的冷冽與憂傷。樹葉又飄零了幾許,再過不久,便要落盡了……
“但他不該啊……你也不該的。”
“論及私情,我自也不舍幸村,但他即已成為陛下的絆腳石,我便會為之除去。收起你的任性吧不二。除去了幸村,才能讓陛下心無顧慮,方可展現他真正的魄力爆發他真正的實力。不破此障,青國難以進一步壯大。甚然,只得任人宰割。”乾轉頭看向不二,斬釘截鐵地說道,半響苦笑“所以不二,我怎能不幫?”
不二悠悠望向那幽幽天際中的清冷月光,眼中冰藍更盛,濃郁得令當空皓月也不可自拔,沉入了眸中。苦笑不已,憂愁更重“乾,你可曾想過,你這般做,很可能——會把他們兩個,都毀掉……?”
“若當真天命如此,我乾貞治,也誓定要與青同葬。”仿佛沒有看到不二眼中冰藍的殺意,沉聲半響,沉定的醫者擲地有聲地回答。言訖,踏着月光而去。
惟留風過樹搖,無聲翩遷的落葉在蒼白的月影中婆娑起舞,淩空劃出一道道無形而溫柔的刺痛。
“……”猛地從夢中掙紮醒來,一聲尖叫呼之欲出,卻又生生被卡住,緊勒得令人窒息的疼痛一瞬傳來,身體宛若被無形的線扯住,動彈不得。不知來由的疼痛自胸口迅速蔓延,徹骨的冰冷從心髒散播開來,似是要将身軀一寸寸地凍結,再使它一寸寸斷裂。
“幸村!”不二的驚呼從耳邊傳來,猛地睜開了眼睑,怔怔看去卻是依稀記憶中丸井那一雙桃色靈眸,流光飛舞。慢慢才覺察到有一股暖流緩緩注入體中,徐徐游經全身脈絡,身體漸漸回暖,那股絕望的冰冷終于退卻。定睛一看,這才發覺房內的是不二和乾。微微帶上一抹苦澀至極的笑意,柳眉輕顫,一股冷徹心扉的腥甜湧上喉間。冰豔的紅梅瞬間在枕邊綻開,泛出冰冷的寒意,無聲無息肆意張揚的嘲諷着。
“乾,快來看看。”極力控制着微微顫抖的聲音,回頭向着醫者求助,早已失卻了一貫的冷靜。
乾上前搭脈,默然,觸及他秀白纖細全無溫度的手腕,深深蹙眉。
“……怎麽了……”為何不二會是這般神色?這明明,是喜歡撒嬌的英二才會有的泫然欲泣的表情啊……
“你還說……”不二定下心來,望着他啞聲回道:“你前日去給英二上香,還未離開房間就暈倒了,連脈搏都停了,可把我吓得……幸村,你可是答應了英二的,要好好活下去。如今英二剛去你就這般不待見自己,他會恨你的。”
前日幸村堅持要求去為英二敬香,自己不得已便灌注了一些真氣與他,讓他撐着去同英二告別。禮畢回頭對自己粲然一笑,見他神色恍然迎上前去扶住,卻聽得他在自己耳邊低喃:“不二,等到了我,也由你來操辦這喪事,可好?”他悚然一驚,方想回話,人已沒了聲息。一連躺了兩日,才見蘇醒。如若再有情緒起伏,乾恐怕也是無能為力了。幸村,千萬支持住啊,雖然,我知曉你的痛苦,清楚你的恨,明白你的心冷,但我求你,求你,哪怕緊握住你的不甘和你的憎很,活下去。英二已經去了,求你,不要也離開……
“恩,我說過,我不會死。”幸村輕聲應着,眼神渙散茫然神。僅還留着軀體還在痛苦萬分地攥緊這最後一絲眷戀從死神手中抽出一點點氣若游絲的生命,緊緊抓住那顆微弱跳動的心髒,冥冥中不願離開。甘心用一絲絲疼痛的抽離替代決裂的剝離,遺棄了一生的傲然。
“我已經無所适從了。幸村。大石在英二葬禮結束過後一人潛入立海軍營燒了對方兩座谷倉,最後引爆了自己身上的炸藥……連屍體都無法收殓。手冢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罷休了,立海将士也是怒火中燒……這仗已經停不下來了幸村,不要再想着太多的責任了,我們找一處清淨之所安心養病吧……”他已經無法忍受,因這場戰争,已有太多人喪生,剩下的人都已經瘋狂到不可理喻,他們的眼中只剩下鮮紅滾燙的淋漓殘酷,局面已經無法控制。如果他最後一個朋友,最後的一份堅持也消失離去,他将要何以為繼?他定會在這樣一個利欲熏心心漸黑的牢籠中泯滅最後的一絲人性……
“如今就唯有你一位将領了,你卻要走?你當真要置青國于不顧?”幸村淡淡嘆道。
“不,桃城海堂已經來了。手冢與真田已約明日再戰,他們會率部迎敵。他……已經不需要我了……”
“不二……”幸村歉聲喚道。
“不甘你事的,是我們本身的問題。他的宏願太沉重,太瘋狂,那麽多人的性命,我承擔不起……”
“不二?”乾微微蹙眉喚道。
“我既在這說了,便不怕你聽了去說什麽,倘若,倘若他能就此罷手,我便助他日理萬機長治久安。若是……依然要血肉橫飛淋漓四濺戰火不休,無論是逃離抑或舍棄,我都無法,接受一個墜入魔道的他和一個殺性過妄的國君。
乾聽得不二話語,心內深嘆,提筆寫下藥方,交給不二。自英二離世之後,幸村的藥便全由不二親自負責。他不得不擔心,他并非看不起,也并非信不過,只是恐懼。唯有全程由自己負責,才能免去被他人下手的擔憂。
乾知他心內所想,也不多說,只每每默默将藥方遞出。見不二退出房間帶上了門,幸村方才側頭将視線轉向上前為自己施針的乾。
”我還有多少時候?“幸村淡淡問道,波瀾不驚宛若此刻他二人所言并非他自身性命。
“……半月”乾微微驚愕,複雜地看着幸村,老實回答。一個病人如此冷靜地向醫者詢問自己的限期,這景象着實詭異,莫名地起了一層懼意。
“乾……如今,算我求你……”幸村微微喘氣,顯是因情緒的波瀾而起。
乾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神色,随即問道“何事?”
“有沒有……什麽辦法,可讓我一時好轉?”費力地側過身來,抓住對方的衣襟,似乎預料到對方的逃離。
不敢甩開對方,乾只得依舊坐在床邊,蹙眉道“要多久?”
“明日一日!”幸村篤定地說道,半埋在枕中的側臉蒼白而淡定。
“你想作甚?”乾下意識地反手握住幸村手腕,急急逼問。
“……”雖未出聲,但仍是身體一瞬間回縮,仿佛下意識地想要蜷曲成團,歸複最原始孱弱的形态。
乾連忙松開手,纖弱的手腕上一道紅痕在蒼白皮膚的印襯下分外灼人眼目。“你要上戰場是不是?幸村精市,你到底想做什麽?你一人又做得了什麽?”乾激動地質問,出口之後微微愣住,無力地嘆息一聲,帶着哀憐和無奈。
“我要……阻止他們,只有我能。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對手冢不利。”淡淡收回手平靜地答道,語調冰冷空洞,仿佛那孱弱的身體非他所有。
“……等不二回來,我就去制,最晚,亥時三刻。”乾沉吟良久最終應道。
“多謝。”幸村極力牽扯出一絲感激的微笑,朦朦又睡了下去。
“……”無聲息地長嘆出口,乾頗有些不忍地看着複又沉睡的幸村,微卷的長發掃到了鼻尖,灰白的薄唇微微的抿着,兩腮便微微有些鼓起,細一看去,尚有一種未脫的稚氣,惹的人憐惜“罷了……我,便助你飛這最後一次。”然,振翅九霄之上的蒼鷹,也終會墜落,況且……飛得越高,墜落得,也就越發絕望……
不二端了藥來,乾便轉身離開依約前去為幸村制藥,“将這貼喝下,就會好些了,你,也毋用太過擔心。”臨走到底不忍,出言安慰。
不二點點頭,也不多言語,回身做到床邊,放下藥盞,随着乾自行離去,喚醒幸村,扶起他來喝藥。在幸村背後墊足厚度,讓他靠着床沿雕花,方取了藥來一勺一勺喂下。幸村微微輕咳,喝得極慢,卻倒沒有什麽排斥,沒有吐出。魅藍卷發淩亂地散落在白衣之上,微微遮住了臉頰,通光窗外光線,僅有雕欄上的繁複紋飾的空落處被陽光透過,便在他青蓮般蒼白帶灰的臉龐上打上了一層蜿蜒而妖嬈的紋飾,似真似幻,似夢似非。俯首小心勺起一勺,再擡頭去,忽地感覺面前的人就這般靜靜沉睡在了紋飾的光影下,猛地心頭一窒,險些将藥灑了出去,心神不寧地喂了藥,扶他躺下休息,端着見底的藥盞帶上門後,才驚覺已是雙眼澀然,幾乎就要流下淚來。我這是做什麽呢……乾方才不是說了明日就能好轉了麽……
忽地一股莫名的壓抑襲來,不二下意識地擡頭向走廊盡頭望去,忽地一陣風起,自走廊盡頭之處灌入院中,直向他撲來,吹得衣袂翻飛,長發飛舞。驀然回首,院內樹上的最後幾片孤葉終是經不得越發漸冷的風,蹁跹而落,不二心中突地一慌,急急施展輕功上前追去,手中藥盞落地震碎。不二不管不顧急向那些樹葉撲去,淩空施展身法兩手抓過落下站定,方要心安,卻見面前一片枯萎樹葉悠悠無聲落地……
不二怔怔望着那片樹葉落地之處,手中因用力而被碾碎的碎葉緩緩飄下。忽的一種悲怆窒息心口,不二驀地對着那棵已完全調零的樹跪了下去,怔怔望着那一處,久久不能言語……
房內幸村聽得藥盞落地之聲輕輕一嘆,那仿佛是繁華落盡時的幽幽一嘆,嘆道春息了……
“真田,二殿下因火藥餘威受了傷,回程之事……”仁王掀開帳簾就見真田陰沉着臉端坐在案前,苦思不語。
“罷了,傷得如何?”煩躁地微微擺手,随口問道。若是危急,又怎會如今才開口,自是不必擔心。
“倒無大礙,須得休息兩日,便就推遲二日吧。再說,柳生也已經趕赴此地,算算明日也該到了,正好随他一同回去。我便可留下陪你繼續打這仗。”說到此,心中不忿不禁罵了一聲“娘的,這幫人真是瘋了!現在不肯罷休的明明是他們,幹什麽還要做出一幅慷慨就義英雄赴死的樣子!”
真田眉間的深溝又深了一分,道:“如此說來柳生此番并非是專程來接二殿下回望海?否則他怎的會在這時親自趕來?”
“是,我本欲向他詢問,但他也未有詳說,只告知我即日将到,怕是不便明說。或許,是關乎皇位。”仁王定定看向真田,凝聲道“極有可能。”
“皇位?”真田左眉不自覺地輕輕一挑,不解地看向仁王。皇位自是由切原承襲,剩下的皇子最大的也還要年少七歲,也未見其他皇子在朝中有何黨羽勢力。何況,如今能牽制全國的軍政大權都在他們手中。
“是。真田,”仁王沉下臉色,低聲肅然一字一頓道:“我,們,要,你,做,皇,帝!”
“這!……仁王你開什麽玩笑!竟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來。我雖不屑滄旭老賊行事,卻是一心忠于皇室,從未想過要立海江山易主!此等無稽之談,莫要再提!”向着仁王怒目而視,全身卻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分不清是憤然還是震驚。
“有何不可?如今你軍權在握,朝野上下無人匹敵。二殿下年少氣盛,行事狠厲,難堪大任。我次來首要任務便是觀察他的各方能力,經由我多次試探與敵戰表現而言……”仁王無奈卻也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真田,這皇位,舍你其誰?”
“禁聲!莫要驚動讓他人知曉。”真田有些無力地坐回案前。
“不必了,若是沒有得到衆将士的支持,你也沒有這個資格。”仁王無畏一笑“真田,你知道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因而我便就直接告知與你,你,好生思量……”
“我們不是還要找那位……”真田以手支額,閉上雙目,沉聲道。
“事到如今,哪裏還有時間給我們去尋?何況天下之大,又從何處去尋覓一個想來是刻意隐匿身份的人?尋常百姓士紳家中培養出的又如何比得上征戰四方軍工累累的你?我們并非只要一個無能可以被我們操控的帝王,我們需要一個能将立海帶向強盛的王。需要一個能勵精圖治重振朝綱再創盛世的王!如果……如果你堅持不應,滄旭已殺,我們……未必就不敢對二殿下下手!”
猛地擡頭對上仁王的目光,那般堅定執着的執念直逼腦海,良久,微有用力地垂下手敲擊于案上“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說……”
“哦?如何”仁王上前湊近問道。
“我本打算,戰事一停,就隐居山林……”
“什麽意思?”仁王追上一步詢問,随即一想,恍然了悟,似笑非笑“他……?”
“我要帶他走。我早已決定,戰事結束之後,我就帶他離開,從此隐居山野,不問世事,度過此生……我……不能再食言。”
“那是多少人機關算盡身敗名裂無緣登上的寶座,是千萬人敬若神明俯首稱臣的皇帝!你居然為了他要放棄?你瘋了吧?”瞪大雙瞳伸手拉起真田衣領,怒聲喝道。
“我曾經是瘋過一次,所以這一次,我決不會讓自己再後悔!我一定會帶他走……如果能的話,但,仁王,無論如何,我不會要這個皇位。”
“你這是置百姓于不顧,置國家于水深火熱,置道義于罔聞!你這是負了天下人!”仁王激動地吼叫起來。
“這一次,我寧可負天下人,我也絕不負他!”真田終于控制不住,拍案而起對吼過去。
“……”仁王驚愕地看着他,愣愣有些不知如何反應。
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真田低咳一聲複又坐下。
“真田,那麽如果……是他負了你呢?”仁王看向案上搖曳不定的燭火,輕聲問道。
“?”怔然一驚,随即澀然回答:“那也,是我的,報應。”
仁王無聲地退出了大帳,帳外立刻有人附上“軍師。”
“……”低嘆了一聲,仁王沉聲命令“剛才的話,你們什麽也沒聽見!”
“是。”
“下去吧。”淡淡掃了一眼退下的人,甩袖含怒離去。忽地駐足停下,原已走到了切原帳前,微微一蹙眉,也罷,既上不了戰場,回不回宮,倒也無所謂……
幸村服下藥丸,轉頭将茶盞交給乾,“藥效要多久?”
“三個時辰後起效,可支撐三個時辰。這會是最佳狀态,我想于你而言,也足夠了……”
“是。多謝。”
“你莫要謝我,我承擔不起,這可是我第一次,給病人用毒給他催命……”乾搖頭悶聲嘆息,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
“抱歉……這毒,有名字麽?”幸村微微一怔,心上澀然,文太是如此,乾亦是如此,他這個病人,當真是醫者的煞星。他竟然在不自覺中,總是逼着治病救人的大夫施用他們最為反感的毒術。
“這毒,是我師父傳授于我的。本是用作皇宮禁藥,專為死士準備的。後來因為此法太過泯滅人性,就一直禁用,也只是為了不讓它禁絕方才傳承下來以防萬一。想不到……反倒給你服了……這毒,名為醉夢……”
“醉夢,醉夢……”幸村喃喃着不斷念着這個名字,無聲地笑容彌漫開來,張揚開的,是恍然如夢的釋然與鋪天蓋地的嘲諷“好極……醉夢,醉夢麽?于我,真是最适合不過了。”
“還有一件事,還需勞駕。”
“你說。”乾将茶盞放回桌上,聞聲回頭應道。
“明日衆人離去之後,請幫我把澗雪帶來,還有,勞煩過來叫我一聲,我恐怕自己,醒不過來。”
“……好。”默默看着無謂淡笑着的幸村,乾鄭重地點頭應下。
駐足于手冢院前,阻止侍衛出聲,不二再三思量,終是咬緊下唇踏入,然望着那房中的漆黑一片,伸出準備敲門的手卻遲遲無法敲下。我如今只是一介下屬,我憑什麽不經通報自行進入?手冢即已休息,我便不能打擾他……這般想着,舉起的手終于慢慢收了回來,轉身欲走。
身後的門猛地被拉開,尚不及回頭身體已靠入那人懷中被抱了滿懷,輕輕一提帶入房間迅速關上了門。
不二一驚之下來不及喘息,氣息已被對方占據封鎖,未能及時适應黑暗的不二在暗中睜大着雙瞳想要努力看清對方,終是不及,便已化入了一汪春水中,漸漸軟倒在對方懷中……
不二掙紮着從手冢懷中脫出,捂胸喘息不已,“我……”
“你找我,所為何事?”被拒絕後的手冢倒也不怒,冷定的聲音近在咫尺的罩來。
“我……明日,我想上戰場,我……”不二一時語塞,他該用何種身份提出這份請求?
“哦?為何……”手冢靠近一步,不顧不二掙紮摟住對方,似乎是惡意地側頭輕輕對着不二脖頸吹氣,感覺到對方不可抑制的顫抖,無聲無息寵溺的一笑。
“我想,既然你已經無法停手,那我,就幫你快些将他結束……反正,只要一方贏了,就結束了……既然總要有那麽多犧牲,就快些結束吧……”不二将頭埋入手冢肩膀,害怕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自己的做法,到如今自己也甚為迷惘,手冢,手冢,我們最後,會走向哪裏呢……
“好,等我們贏了,我就為幸村找一處清淨之處,派人好生照顧着,可好?”手冢擡頭盯着漆黑一片的房頂,輕輕說着,宛若夢中呢喃。不二,我已經做出了讓步,所以,不要離開我……
殘燭未覺與日争輝徒消瘦,寂寞寒淩天下有雪盡消融。
第二日衆人打開房門,無不為門外一片銀白天地所驚,僅僅剛入了冬,怎的如此之快便已下過了初雪,且看那雪積厚度,想來也是下得不輕,怎的就未能發覺?乾怔怔望着一夜之間全然陌生的世界,忽地心中跳脫出四個字來——天下缟素。被這荒謬的想法一驚,微微甩頭,抛開這等雜念,關門離去。
“……已經下雪了……”不二輕聲念着“為何就不能再等些時候……”戰争時期,也未安排下人,因而無人打掃反也未破壞了那片無暇白色。這滿場皚皚白雪,若是落滿了殷紅鮮血,怕是,要更為刺目了。若是能等到這仗打完可有多好,那末,便可遮掩住那一切的罪惡與殺戮……自嘲地一笑,以手支額,“不二周助,事到如今,你怎的還在癡人說夢,你還奢望些什麽呢?”舉頭望向蒼茫天際,不二眯起眼低聲喃喃:你想将這人世間的醜惡看得透徹?——好,我讓你看。
“律……”澗雪是匹極為認主的馬,因而乾在衆人離開之後也是頗費了一般功夫才将它帶出,将澗雪綁好,這才提擺進了院內。廊庑之下雖未有積雪,但雪水融化流入,反倒結成了冷霜,十分不便。行至門前方要推門,卻不料裏間幸村正巧此時開門,乾一個激靈,險些滑倒。
“咳。那個,醒了啊。”有些尴尬地輕咳一聲,不自覺地搓了搓手,不由蹙眉,暗想,怎的一夜之間就冷了這麽多?
“恩。”幸村今日氣色倒是許久不見得紅潤,顯是醉夢起了作用,平添了幾分神采,魅紫色雙瞳也是越發幽亮,不見絲毫暗淡。微微一笑,道“我們走吧。”
“天這麽冷,多加件衣裳吧。”乾吸了吸凍紅的鼻子,立了立衣領。反觀幸村,仍是中衣外套件了一秋日外衣,一身素白,僅在袖口與下擺上縫了淡淡青絲花紋。
“不用,我不冷。”客氣地點頭道謝,提劍踏出房間,點地輕身掠起,當真是踏雪無痕,輕若鴻毛,連一絲微風都未曾帶起。
當乾拿着一件短襖追出時,澗雪早已和多日不見的主人親熱了一把。
“你并非是不冷,不過是習慣寒冷罷了,還是穿上吧。”乾伸手遞上衣服。
幸村淡淡看了一眼,也不再推辭,拿過套上,随即上馬提缰,側頭道:“多謝。”
乾本想讓他将狐絨衣領立上,終是沒有開口,看着馬上的幸村,凝聲道:“你,保重。”
幸村微微訝異,輕柔一笑,略一點頭道“乾,銜戢知謝,冥極相贻。”說罷,不等回應,駕馬絕塵而去。
乾乍一錯愕,随即明白過來,無聲苦笑,是啊,此去無論結果如何,服了醉夢,本也活不過今日,我又說什麽傻話……再轉身向遠處望去,早已不見那襲白色身影。在這滿城冰雪中,本也就難以分辨出他的,乾忽地這般莫名想着“他當真,就什麽都沒留下麽,就這麽,離開了?”驀地一片冰涼落上手背,擡頭一看,空茫泛白的青冥之上,又開始飄落那脆弱而美麗的晶瑩……當真是,天下有雪……
春淚落盡無人知,粉蝶牽腸魂欲碎。
一世浮沉何逍遙?化雪入夢三分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