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感傷的情緒褪去,許澄在廁所待得也有些久了,呆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眼睛哭腫了,憔悴的面龐寫滿了“廢物”二字。
哭是最沒用的,是最蠢的,這是他十三歲就知道了的道理。
許澄擡手摁下牆面上廁所燈的開關,黑暗瞬間将他裹挾,連帶着鏡子裏那張可憐的卑微的臉也隐匿在黑暗中。
他閉上眼,眼皮上似乎又能感受到一絲柔軟的觸碰。
哭一次,能得到安慰的吻,哭多了,只能被嫌棄。
重新把燈打開,他決定不再逃避。用冷水洗了好幾把臉後,終于緩解了眼睛的酸澀,眼皮也沒那麽腫了。
走回客廳,将地毯上的衣物一件件撿起,陸望臣的衣服很貴,平時許澄會在一堆衣服裏單獨把他的衣服挑出來手洗,比如襯衫手洗後不要擰幹,甩平整平鋪晾曬,衣襟要拉平,衣服才不會皺。西裝褲同理,洗時水溫不要過高,皂粉不能含漂白物,否則可能導致西褲褪色,搓洗時要輕洗,最好是手壓着西褲來洗。
衣物晾幹後,疊放前先拿熨鬥燙平整,這樣才不容易起褶皺。
許澄抱着衣物走到陽臺,看了眼高懸着的那抹晃眼的綠色,這次他把所有衣服一股腦往洗衣機裏一塞就不管了。
重新拿了塊幹淨的毛巾,用涼水沖過幾遍,他又重新回到主卧。
主卧裏,床上的人睡得正熟,胳膊和腿都放得老實,衣襟保持着敞開的模樣。
許澄動作極輕地将陸望臣的胸口和四肢又重新擦了一遍,明顯感覺溫度降下來了,才終于松了口氣。
這口氣一松,他卻突然像被抽空所有力氣,坐在床沿,眼神失了焦随意落在陸望臣臉上。
這張好看的臉,他反反複複看了十年,從未感到一絲厭煩。
想要得到陸望臣對等的愛是不是他太貪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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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當初,是陸望臣先親了他,也是陸望臣先給了他承諾。
那天陸望臣跟周舟打架的時候,說的一句老婆,令他差點要心軟。
只是他早該知道,陸望臣已經給不出幾分真心了,也或者,陸望臣從來沒給過他真心,兩個人能在一起這麽久,全靠習慣在支撐。
興許陸望臣習慣有個人對他百依百順,而許澄自己也習慣有個人能夠去崇拜。
初一那年陸望臣對他說完“以後我來接你”後,許澄心神不寧,只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精,給陸望臣帶去了很多困擾,于是更不敢去陸望臣家了。一整個寒假都在江達家打游戲,兩三招把江達打趴下後,他就想起了那個打游戲很厲害的小陸哥哥,小陸哥哥纖長的手指飛快摁幾下,就能輕松贏了他然後結束游戲。
期末成績出來後,許澄的分數一如往常平平無奇甚至還有點差,所有科目只比及格線高不了多少,江達更差,有幾門還沒到及格線。
許澄成績一向不好,這是連許爸許媽都接受了的事實,甚至已經做好了讓他義務教育結束就去當學徒學門手藝的準備。
有一次,許澄在陸望臣家挑漫畫書時,從一本舊漫畫書的夾縫裏抽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紙張,打開發現是一張英語卷子,上面用紅筆寫着大大的“142”,他回頭悄悄看了眼在電腦上玩掃雷的陸望臣,心髒無端砰砰跳了好幾下。
于是寒假的時候,許澄白天跟江達打游戲,晚上就回家讀英語,大冷天捧着本單詞書在陽臺背單詞,把許爸許媽吓壞了,怎麽勸也不回屋,說是在陽臺吹風能提神。當雨夾雪卷進生鏽的綠色防盜網時,許澄終于被逼進室內,小臉通紅倒在沙發上,在大年三十晚上結結實實地病倒了。
外頭鞭炮炮仗聲響齊鳴,黢黑的夜空被光芒萬丈的煙火點亮,許澄躺在床上,頂着塊冰毛巾,透過藍色的玻璃,看着窗外明滅的光亮,想象着陸望臣現在會在做什麽。
也許是高溫讓他的腦子不清晰了,在許爸許媽都在隔壁鄰居家看春晚時,他獨自走到了客廳,在座機旁邊許爸的電話簿裏翻找出了陸望臣家的號碼,然後打了個電話過去。
在短暫的忙音中,許澄突然冷靜下來了,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想好要跟陸望臣說什麽,還有,他為什麽要給陸望臣打電話。
他從來沒給陸望臣打過電話,只有往常看爸爸翻着電話簿給陸家打電話,跟陸望臣提前溝通接送的時間地點。
電話嘟了幾聲很快被接起,是一個中年女人接的電話,許澄聽出來是陸望臣媽媽的聲音。
陸媽在電話那頭說:“你好,請問找誰?”
“我,”許澄意識到自己的莽撞,于是他說,“我,我打錯了,抱歉!”
“是小許?”
陸媽也聽出來了,明明之前他們才交流過不到兩句話,加上今天這句“打錯了”總共才三句,但陸望臣的媽媽還是認出他來了。
“阿,阿姨新年好!我還以為我打錯了。”許澄硬着頭皮說。
“小許新年好!找小陸是吧,我讓他來接電話。”
許澄一句“不用了”還沒說出口,就聽電話那頭陸媽的聲音傳了過來——
“望臣,小許找你。”
望臣。許澄咽了咽口水,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陸望臣的名字。
一陣窸窣的聲響過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慵懶的“怎麽了”,聲線綿長性感,又帶了些随意。
許澄不敢說話了。
就好像赤裸裸地暴露在陸望臣視線中一般,許澄覺得陸望臣的一聲“怎麽了”就能把他全看透了。
看透他因為一張高分英語卷子就在寒風中背單詞,看透他臉蛋發熱是因為生病,也是因為電話那頭的一句“怎麽了”,最可怕的是,看透他這一點點卑劣的小心思,這一點點想要關注着崇拜着一個人的心思。
“大晚上打電話過來不說話,嫌話費多啊?”
漫長的沉默中,陸望臣終于不耐煩起來。
“新,新年好!”許澄握着電話聽筒,盡量把聲音放得平穩。
“哦,就說這個?我還以為你這麽久不來我家是想跟我絕交。”
陸望臣就這麽輕飄飄地,把許澄有意藏起來的小心思,用這樣的反話揭露出來了。
“沒有沒有!”許澄還是上當了,渾身又重新熱起來,“我年後就去!”
“是怕我去接你麻煩?”陸望臣輕哂,“早知道你這人這麽不能讨好,我就不該多那嘴,我沒空接你,以後你自己過來。”
許澄的心搖搖晃晃最後還是墜在一片溫柔鄉中,捏着聽筒的手心幾乎要滲出汗來,他說:“好,我自己去,謝謝小陸哥哥。”
“謝我做什麽?”陸望臣冷笑一聲。
也許連陸望臣自己都沒意識到,他雖然總說一些沒溫度冷冰冰的話,但他最知道什麽時候收起鋒芒,什麽時候給人臺階。
挂斷電話後,許媽端着個空盤子從對門過來,大老遠就沖他喊:“你怎麽起來了?”
許澄還沒從澎湃的情緒中緩和過來,站在座機旁,出了一身熱汗。
許媽走到他面前,把手心貼上他的額頭,欸了一聲後說:“燒這麽快退了。”
許澄撒開腳丫往天臺跑,跨過一節節臺階,每層住戶家門大敞開,家家戶戶的電視機裏傳出陳紅唱的《常回家看看》。七樓天臺上圍聚了一群在天臺放煙火玩竄天猴的大人小孩,微弱的星光和地面的火花交相輝映,許澄繞開人群走到天臺欄杆邊沿,朝遠處一座隐在夜色中的山頭望去。
1999年,許澄14歲,這一年張信哲在歌裏唱着“熱鬧的城市,搜索你的影子”,而他就在這麽一個熱鬧的大年三十夜晚,追尋的目光穿過半個城鎮,盯着一座遠山上頭星星點點的光亮,試圖找到其中屬于陸望臣的那道光。
也是他心中的那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