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生君已老6

第81章我生君已老6

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眼前逐漸升起的日光,在他身前投下一片陰影。

花香似乎越來越濃烈,侵入着人的口鼻,順着喉嚨進入體內,熏染着心肺。

桑惜音擡頭對上郁止的視線,微笑道:“見過傍晚的火燒雲嗎?”

郁止見過,他幾乎能想到桑惜音會說什麽,但他令竟說不出反駁的話,連寬慰也勉強。

“在過去的日子裏,我見過無數次。”

桑惜音收回視線,将之落在那一片紅色郁金香上,唇邊噙着淡淡的溫和笑意。

“見過它們出現,見過它們消失,它們每一次或許都不一樣,但唯一相同的是,都很短暫。”

自出現到消失,不過區區短暫的時間。

即便沐浴在夕陽下,不消片刻,便會步入夜晚。

他很喜歡夕陽,卻也知道在那之後,便是誰也止不住的時間流逝。

即便那人出現,于他而言,也不過是這夕陽的火燒雲,漂亮美好,卻終究短暫,終将失去。

郁止緩緩地,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表面的平靜用以掩飾心中的動容。

“說多了,其實也未必如我想的那般。”桑惜音笑着擺擺手道。

“或許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那樣一個人,或許那只是個特別的夢,睡夢中出現,現實中還是會回歸真實。”

什麽是真實?

真實就是,他注定孑然一身。

郁止拿過他的水杯,“水冷了,我幫你重新接一杯。”

轉過身,他平靜的眉眼染上幾絲疼意,不過也只是片刻,待接好水,重新轉身,便又恢複成平靜無波的淡定模樣。

将溫水直接放入桑惜音手中,手掌指腹狀似不經意地觸碰到那微涼的肌膚,可他沒發現,自己的指尖更涼。

桑惜音握着水杯,這才驅散掉方才自郁止手上感受到的涼意。

但他還記得那感覺,仿佛從內到外,從骨到皮,從靈魂到身體,都被寒冰凍過一般。

“只要你願意,他就存在。”

郁止垂眸看着桑惜音抱着水杯的手,緩聲道。

“他在心裏永遠陪伴着你。”

桑惜音挑眉,看了郁止一眼,似乎對郁止格外認真的安慰有些奇怪,

但他還是笑着道:“謝謝小郁,跟你聊聊天,我心情都輕松許多。”

郁止以為他一直很輕松。

可現在看來,也未必真的一直輕松無憂,不過是歲月的增長讓他學會了僞裝,學會了掩藏,學會不在別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弱點,學會将一切苦樂都吞進肚子裏,藏在心裏。

郁止:“我也是。”

“中午留下來吃頓飯吧,若是我連花農的一頓飯都吝啬,那你也太虧了。”桑惜音玩笑道。

“是用你昨晚送的藥膳做的,小杜手藝也不錯,應該不會虧待你的胃。”

郁止還是第一次被他邀請留飯,他不想拒絕,便克制着情緒,平靜道:“好。”

得知郁止會留下來,杜姨多做了兩道菜,都是下慣了廚房的人,即便第一次見到那菜譜,也輕易便能上手。

杜姨倒是問了幾句那是哪兒來的,桑惜音也回答過,別人送的,但她不知道這就是郁止送的。

“老先生,您還別說,這是食譜做出來的飯菜是真的好吃還好做,裏面大多都是口味清淡,不重鹽重油,顯然是針對年齡特地考慮,也不知道是誰送的,真是有心了。”

桑惜音看了郁止一眼,見對方沒露出什麽表情,依舊一臉平靜,眸光微動,随後對杜姨笑着道:“你說的對,是該誇一誇。”

他看着郁止道:“這些話,你對你小郁說就好。”

杜姨愣了一瞬,随後反應過來,驚訝道:“原來這是小郁送的?這可真是有心了!”

郁止對這些話反應尋常,只淡淡點頭,“小事一樁,舉手之勞而已。”

事實上,同樣的菜,同樣的步驟做出來也不一定味道相同,郁止嘗了嘗這頓飯的味道,覺得差強人意。

但如果有機會,他可以親手給對方做上一頓就好了。

心裏這麽琢磨着,他卻也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同桌吃飯的機會。

明明十幾分鐘就能解決的午飯,他硬生生拖到了快一個小時,被桑惜音打趣,還義正辭嚴地說:“吃飯本來就要細嚼慢咽,對身體好。”

桑惜音卻回道:“可你這速度,比牙口退化的我還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是養生的老頭,而我是……”

話還沒說完,郁止便夾了一筷子冬瓜放進桑惜音碗裏,“再吃點。”

郁止不太喜歡聽他說他老了這種話,哪怕是流露出些許意思。

桑惜音看出他不喜歡聽,便也笑着繼續吃起來,即便他其實已經飽了。

原來這頓飯,珍惜的人不止一個。

哪怕時光匆匆,卻依然有人試圖抓住。

夕陽是短暫,可它真的很美,也有許多人心馳神往,妄圖留住。

郁止回到暫住的家,望着空蕩蕩的房屋,明明各種擺設齊全,一切設施全新,他卻仍有種家裏太空,無人填滿的孤寂感。

打開電視,搞笑節目裏傳來主持人和嘉賓以及觀衆的嬉鬧聲,勉強将屋裏的孤寂感驅散了一點。

但也僅僅是一點。

實驗室步入正軌,他之後只參與重要階段的研究,以及大方向上的掌控,其他都交給別人來,自己只需要給錢就是。

而錢財也需要來源,他投資了幾個有前景的公司。

郁止對于金錢的需求并不急迫,但他需要它。

有備無患。

正當他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時,手機毫無預兆地亮了起來,陌生號碼在屏幕上閃爍。

郁止一看到這個號碼,長久以來沒有動靜的記憶又松動了一點,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的面容。

電話接通,“喂?哥,你怎麽兩個月沒打錢了?該不會到了大城市就忘了鄉下的爹媽弟弟了吧?”

電話那頭的男聲聽着年紀不大,郁止恢複的記憶裏,應該就是十一二歲的大小,小學還沒畢業。

“沒忘,就是課程多太忙了,你等等,我待會兒打給你。”

“那你快點,我今天要給同學過生日,都沒錢請人去網吧。”

男孩的聲音透着些不耐煩,但也沒有追問。

郁止卻知道,他不追問不是因為不懂事不關心自己,而是對方心裏知道原主沒錢,但是只要他不問,就可以當做自己不知道,理直氣壯地享受原主的無私付出。

“嗯,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另一頭的男孩不敢置信地看着話筒,“他竟然敢先我挂電話?”

“爸!媽!等郁止回來你可要好好管教他!”

面容蒼老的中年女人端來一碗西瓜放到男孩面前,“小斌乖,吃西瓜。”

吃着西瓜,男孩才收了抱怨聲。

一個光頭男人也走了進來,“兒子說的對,那小子以為去大城市裏念書了就不用管家裏了,遲早心要野,得讓他知道知道,要不是我們,他哪來的機會去讀書?說不定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兒了!”

中年婦女拍了他後背一巴掌,男人正要發怒,就被女人拉進屋裏。

“你幹什麽幹什麽呢?”光頭男人不高興道。

女人指着鼻子罵他:“蠢!”

“你怎麽還罵我!”

“你不蠢我為什麽罵你?”

女人問他:“我問你,你現在一個月掙多少錢?我多少?”

“加起來也有個六七千吧,怎麽了?”

“這還是現在,現在我這個工作越來越要年輕人,說不定哪天我就被辭退了,你也幹不了重活,家裏錢從哪兒來?”

“不還有那小子……”男人說着,也反應過來,“你是說……”

“以後小斌花錢的地方多着,上學買房子娶媳婦,哪樣不要錢?你我掙得過來?”女人精明着呢,她想從郁止身上撈錢,就不能跟對方把關系弄僵。

相反,還得把對方籠絡過來,裝一手母子情深,那個詞怎麽說來着?綁架……對,綁架,用親情綁架對方,讓他為這個家一直付出。

光頭男人笑着說:“還是媳婦兒你聰明!”

郁止對着手機笑了一聲,眸色沉沉,接收到原主的記憶他并不開心,因為原主的人生就是和大寫的慘。

自有記憶以來,原主在家待遇就一般,不過也還好,好歹吃穿不愁,雖然父母對他的态度不夠親近,但也沒缺了他吃喝。

可從九歲開始,媽生了弟弟,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瞬間從可有可無,偶爾想起還能給個笑臉的兒子,變成了一個“外人”。

父母對弟弟百般疼愛,對他從無視到壓榨,例如弟弟可以一天到晚看電視,而他在家要是被看到在閑着,逮着就是一頓罵。

好一點的是,兩人不打他,但郁止認為不是因為他們好心,而是因為他們還有點腦子,打孩子會被其他人看見,小地方容易傳閑話。

但讓他做家務就不一樣了,被問起就說他主動的,“孩子懂事”,“孩子孝順”。

不打他,懲罰方式就成了餓,要是惹他們生氣了,或者沒照顧好弟弟,那就別吃飯,餓着。

手裏從來沒有錢,每天他的小隔間都會被人翻一遍,偶爾有在學校幫人寫作業賺的錢也容易被拿走。

但原主也不是傻子,後來也逐漸找了其他藏錢的地方,且手段越來越高明。

他想脫離那個家,所以努力考上本地最好的大學,而他為了上學,不僅答應不要家裏的錢,還要每個月給家裏打一千塊。

原主謹慎,打錢都用的其他卡號,平時不用,郁止之前也沒注意,不小心停了兩個月。

但他們沒在第一個月打電話,讓郁止有點意外。

究竟是忘了還是其他原因……

他想了想大概想到個可能,或許是那夫妻改變了對他的策略,要像原主的記憶裏那樣,對他走懷柔路線,綁着他做伏地魔。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同樣的電話又打來。

“小止,是媽媽啊,你在外面好不好?有沒有好好吃飯?是不是病了?我見你沒打錢,擔心你是不是出了事,媽媽離你那麽遠,照顧不到,你要自己注意身體。”

“爸媽也不是非要你的錢,只是想用這種方式逼迫你賺錢,有緊迫感,每次媽媽收到你的錢,就知道你一定過得很好,過年的時候放假回老家吧,家裏人都想你了。”

“我這邊工作很忙,抽空接個電話,沒空說了,再見。”郁止不耐煩敷衍,左右這些人也是要處理的。

他沒有原主的束手束腳,不會像原主一樣被他們騙到,不會為他們無私付出,更不會被他們害得毀了一生,英年早逝。

解決了他們,郁止再幫原主找找親生父母,原主的願望就完成了。

是的,親生父母。

原主重傷昏迷時在醫院聽到那對夫妻的話,“又不是親生的,救什麽救”、“沒錢治”,生生拖到了原主死亡。

郁止眼中閃過一道暗芒。

他起身打了個電話出去。

“喂,幫我查兩個人。”

周一,對于許多人來說是上班的時間,可對于退休人員來說,哪天都是休假。

一大早,桑惜音就起床提着昨天收拾好的東西跟幾個朋友出了門。

一群幾個人加起來超過三百歲,他們提着旅行包,讓司機開着車,把他們送到郊外某個養生休閑會所。

“說起來,咱們幾個中最會保養的還是惜音,現在發上網的照片都有人對着喊男神男神,要不是怕打擾你,家裏的幾個孫子孫女說不定每天都要往你那兒跑。”一個早就發福禿頂老頭打趣道。

“你年輕少花心點說不定也能比現在年輕。”蕭夫人冷冷道。

桑惜音:“……”我懷疑你在內涵我。

說得跟他在這幾人中看着年輕是因為他沒有性生活似得。

桑惜音很久沒感受到胸口發堵的感覺,今天又一次感受到了。

禿頭老頭看了蕭夫人一眼,翻白眼道:“難怪你保養也很好,因為你這幾十年也沒有性生活。”

蕭夫人:“……”

“行了行了,多大人了,還逞什麽口舌之快,不怕讓小輩笑話。”桑爺爺制止道。

老頭:“哼!”

幾人來到一處人造湖邊,紛紛拿出自己的釣魚設備。

“今天看看我們誰釣的最多。”老頭說道。

“這還有什麽可争的?一定又是惜音。”蕭夫人道。

桑惜音的運氣一向好,仿佛有buff加成一般。

老頭又哼了一聲,“開挂狗除外。”

桑惜音笑道:“這可不一定,說不定我的運氣buff消失了呢。”

說罷,紛紛坐下安靜釣魚。

桑惜音跟蕭夫人坐得最近,不是因為他不想跟自己哥哥近,而是他想跟蕭夫人聊天。

“芷君,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提過的一個夢嗎?”

“夢?”蕭夫人想了想,雖然年代久遠,但一些特定的事就那麽幾回,她還有印象,依稀記得當初桑惜音似乎跟他說過,有個夢中的愛人很快會來找他。

當時她的回複是他竟然比她還夢幻,她都不敢想象溫顧芳光明正大地娶她。

“你不會還記着吧?”蕭夫人語氣中帶着不敢置信。

桑惜音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我沒告訴你,其實這些年,我一直都有偶爾做那個同樣的夢。”

蕭夫人差點驚得站起來,好在她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很快又自我鎮定下來。

正想着怎麽勸說對方,卻又聽他道:“但是在不久前,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夢再也沒出現過。”

蕭夫人壓住心頭那個荒唐不敢置信的猜測。

良久,兩人都沒說話。

“惜音,你不知道,我其實很羨慕你。”

桑惜音有些意外,“怎麽說?”

蕭夫人輕笑道:“我和溫顧芳,當年是能夠為彼此付出性命的真愛,可你看後來?我們恨不得要了對方的命。”

“即使決裂,即使分開,我也忘不了他,忘不了對他的愛,也忘不了對他的恨,多少年了,我們都沒再找過對方,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還愛,我相信他也一樣。”

“可我覺得很荒唐,很可笑。”

“這算什麽?我害你全家,但我愛你?這樣的愛情,我寧可不要。”

她說着轉頭看向桑惜音,只見他耐心傾聽,視線落在湖面上。

“所以我很羨慕你,永遠不會被愛情煩擾。”

“不過……說句不好聽的,咱們都這個年紀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去見閻王爺,想那麽多做什麽呢?不如安靜地享受每一天。”

桑惜音靜靜地望着湖面,看着蕭夫人的魚線晃動,對方趕緊收線,一條兩斤中的魚被釣了上來。

而桑惜音的魚線始終平靜無波。

良久,才聽桑惜音輕聲說:“你說的對。”

幾個小時下來,衆人圍起來查看各自的收獲,幾人低頭一瞧,紛紛震驚!

“惜音你的魚呢?都放了?!”

桑惜音無所謂抿唇道:“沒有。”

“一條都沒有?”

“一條都沒有。”

四周一片寂靜。

衆人紛紛不敢置信,懷疑人生。

桑惜音沒釣上魚,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桑惜音擺手笑道:“沒什麽,或許是老天爺把我的運氣buff取消了吧。”

大概人老了就容易被觸動,桑惜音對于這事不怎麽放在心上,幾個好友和親哥卻替他委屈。

直到回到家,桑爺爺都還想安慰一下自己弟弟,哪能運氣說沒就沒的,一定是意外。

誰知弟弟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笑容溫和似尋常,“哥,回去吧,我也回家了。”

桑爺爺心中不是滋味,弟弟跟一個長期傭人住的地方哪裏能算得上家?

可他想讓弟弟過來住,對方又不願意。

桑惜音回到家,路過時往花棚看了一眼,卻只看到杜姨,沒看到那個平時都會出現在那兒的人,腳下步子停頓一瞬,随後又繼續平穩的走進去。

剛走進客廳,就感覺到有點不對,茶幾上放着一個用過的杯子,裏面的茶水都沒喝完。

他眸光微動,倒也沒說什麽,或許是行雲流水他們呢,直接轉身上樓。

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桑惜音下樓準備今晚自己做飯。

然而剛走到廚房門口,卻見某個本不該出現在這兒的身影正端着色香味俱全的藥膳出來。

“小郁?你什麽時候來的?”

郁止平靜地毫不見外道:“下午買了一些菜,臨時借用一下你家的廚房。”

桑惜音疑惑道:“你家呢?”

郁止看了他一眼,目光尋常,“忘了告訴你,我搬家了。”

桑惜音跟着他去餐廳的腳步微微一頓,“搬家?”

那怎麽還會過來?今後又還會不會來?

郁止放下盛着養生湯的瓷盆,頭也不擡道:“嗯。”

桑惜音猶豫了片刻,到底沒問新住址,以及還會不會來的事。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他們本就沒什麽關系,年輕人總要迎來更多,更精彩,更豐富的生活,他一個老人家操心什麽。

桑惜音壓下心頭的不舍,勉強勾了勾唇,“恭喜喬遷。”

片刻後,卻還是道:“一個人在外,要照顧好自己,都說遠親不如近鄰,盡量和鄰居打好關系。”

郁止淡淡道:“我這不正在做嗎?”

“嗯?”桑惜音微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郁止擡頭看他,“我買了這附近的別墅,今後我們也算鄰居了,今天是來拜訪鄰居的。”

既然要陪着他,這自然是他早就做好的決定,在手裏有餘錢後,找了點關系,加急辦了手續。

今後,無論日出還是夕陽,他們都同度,共賞。

聽鳥語,嗅花香,餘生漫漫,歲月悠長。

他微笑地伸出手,“請多多照顧。”

剛剛還懷了點離愁別緒的桑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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