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入京都就怕未來正君不肯
三月的京都最是春雨如綿,青階石涼。
收起沾了滴答水珠的油紙傘,蘇錦躲在街邊鋪子的屋檐下,甫一擡頭,入目便是城中的巍峨宮牆。
朱色飛舞,與藏在其中的瓊臺樓閣。
光是遠遠望着,也深覺氣勢磅礴,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蘇錦瞧了一陣,才從那漩渦似的朱牆碧瓦上挪開眼。目光落在自己腳上新做的布鞋,面色一哂,有些窘迫。
接連趕了幾日的路,好好的靛青鞋面變成了灰蒙蒙的白,沁上去的水漬一圈圈暈開,猶如稚子塗鴉,一塌糊塗。
衣擺也被春雨饋贈,沾了些許新鮮的泥。
蘇錦不由得皺眉,待過了晌午,她還要去拜會恩師沈太傅。
畢竟此次從陽平入京,便是受了恩師之邀,斷不能在此處失了禮數。
可除去早前買的禮,懷裏的盤纏已然所剩無幾,哪裏還能買的起新衣新鞋。
蘇錦嘆息,轉身折了一支剛抽了嫩芽的柳條,尋了個邊角地,蘸着新落的雨水,一點點擦着鞋面上的污漬。
搓揉半晌,好不容易才收拾妥當。
滴落的雨珠紛紛揚揚,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打濕了她半個肩頭。
“快來這,這還有地躲雨!”
雨勢漸大,隐隐有男子的聲音靠近。
片刻之間,檐下又躲進來三位郎君,各個绫羅長衫,玉冠束發。
Advertisement
剛站定還未松口氣,猛然瞧見立在角落的蘇錦,都忙不疊用折扇擋了面,只露出些餘光悄悄打量着。
檐下的雨珠滴滴答答,敲在地上猶如打落的玉珠,聽得人心漸亂。
蘇錦自小便是個安靜內斂的,除了會讀書,與男子說話見面的次數少之又少,更別提站在這被瞧來瞧去。
饒是她面上再鎮定,紅透的耳垂也掩飾不住心裏的慌張。
腳下一松,竟是抱着包袱直直沖進了雨裏,只留下丢了主人的油紙傘孤零零倚在牆壁。
檐下的小郎君們先是一愣,忽得紛紛笑出了聲。
其中一人着紅衫,打趣道,“京都中見多了纨绔,甚少碰到如此害羞的女子,我猜呀,她定然還未娶親。”
“哼,娶親?”
旁邊穿月白色長衫的郎君眉頭一挑,收了自己的折扇,不屑至極,“瞧她周身穿着,土裏土氣,一看就是窮苦出身。哪裏是娶得起的模樣,也怪不得讓人多瞧了幾眼就窘迫成猴子模樣。”
“話不能這麽說,我瞧她斯斯文文,說不定也是進京往青山書院求學的書生。等來年春試高中,說不準就是官爵加身的貴女了。”
“貴女?你當随便拉個泥腿子就能成?不過,說起這個。”
又一個白眼翻過,剛剛收了折扇的郎君瞥了眼身邊一直默不作聲的人,故意嗆道,“宋致,聽聞你最近常常去青山書院,可是尋到了貴女做妻主?”
“阿良,你胡說些什麽!宋致自幼訂親,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
“說是訂親,可總歸是那家人先搬離了京都,如今再無音訊,宋致動了別的心思也不足為奇。”
被稱作阿良的郎君面上生冷,瞪着一言不發的宋致,“要不然也不能不顧臉面,攀着徐姑娘不放。”
紅衫郎君皺了眉。
阿良提到的徐姑娘是青山書院的書生,求學半載,文采為人有口皆碑。京都中與她起了愛慕之心的郎君不少。
“阿良,我去青山書院并非為了尋徐微。”
緩步走近她剛剛站過的地方,沉默許久的宋致,破天荒的沒有與阿良争吵,他小心拾起地上的油紙傘。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傘柄上依稀還有餘溫。握上去,還能摸到傘柄處刻着的蘇字。
宋致月白的面容上隐隐浮上一層紅意,“況且我與徐姑娘只是以詩會友。”
“總歸她不在此處,随便你說什麽都行。”
阿良冷哼,明明是他先認識的徐微,偏叫宋致鑽了空,早知道今日就該約上徐微一同出來踏青,也好叫她瞧瞧,宋致這口裏不一的模樣。
“阿良!你莫要再說些有的沒的,宋致到底是訂了親的,哪裏能與你争徐姑娘!”紅衫郎君隔在兩人中間,略略提了口氣。
自從認識了徐微,阿良與宋致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一見面就吵,全然不顧多年的情誼。
尤其最近阿良聽聞宋家有意要斷了早年那樁無影親,為宋致另覓妻主。
兩人更是勢如水火。
今本是他做和事佬,擺和事酒。
誰知竟連天公也不作美,酒還沒喝,人就又吵了起來。
他悄悄拉住宋致的衣袖,正欲再叫他忍忍。
就見宋致偏過臉,桃花眼裏亮得驚人,輕輕一笑,天地恍惚都失了顏色,“是啊,我是訂了親的,又怎麽會與你争。”
“轟隆隆—”
又一道電閃雷鳴劈下。
厚積的雲層似要抛去束縛,掉落的雨珠直直連成了線,噼裏啪啦砸在人臉上生疼。
蘇錦稍稍轉了個身,背對着風雨,将懷裏的包袱護在自己與牆壁之間,這才安下心來。
身旁還有幾個一同躲雨的女子,見她這般小心的模樣,靠的最近的一人眼神滴溜溜幾轉,套起了近乎,“瞧姑娘不像是京都人士,可是今次來青山書院求學的書生?”
見蘇錦點頭,那女子又笑道,“我瞧姑娘這麽仔細懷裏的包袱,難不成是藏了送給郎君的好物?”
能入青山書院的女子,多數都能高中。
是以京都中的好兒郎,若是選妻主,都會先去書院裏打探一番。
古有榜下捉妻,今有院中相看。
着實是樁風月雅事。
她兀自笑得輕佻,哪知蘇錦全然沒聽明白,很是學究地搖了搖頭,“非也非也。只因恩師擅長山水工筆,故而在來的路上特意去尋了翁娘子。”
原來是宣紙。
那女子斂了笑,“姑娘還是聽我一句勸吧。你家恩師既是京都人士,想來用慣了好紙。這翁娘子雖然也是制紙高手,但與京都巧匠相比,還是差上一截的。你還是別去讨這個嫌了。”
“倒不如直接送上銀兩來得妥帖。”
蘇錦沉默,護着包袱的手指微微發白,良久才笑道,“恩師曾說世間唯有心意最真,多謝娘子提點。”
“心意?那能值幾個錢?”
說話的女子将蘇錦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嘴角一斜,嗤笑道,“得,當我多嘴。”
說罷,又搖了搖頭,背過身去的瞬間,隐約還能聽到她又低低哼了聲,“窮酸!”
蘇錦眼觀鼻鼻觀心,充耳不聞。
屋檐下登時安靜下來,唯有雨聲滴滴敲在路面,唰唰作響。
好在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正當蘇錦隐隐有了困意,剛剛還沉甸甸的烏雲似是卸下了重擔,被風一吹,搖搖晃晃散成了絲,露出了湛藍的天。
走過這條街,左手邊便是沈府,再往裏連着的院牆則是青山書院。
蘇錦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又打開包袱檢查了幾遍,确認裏面的宣紙沒有毀壞,這才緩步走近緊閉的朱紅色大門,手指将将搭上那一對銅制的門環。
一陣馬蹄,整齊有序,噠噠噠一聲接一聲,由遠及近從身後傳來,直震得人耳朵發懵。
街上多了些瞧熱鬧的人。
蘇錦心中一嘆,多半是貴客前來探望恩師。
看來她來得不是時候,幾步退回人群。
一列披盔戴甲的馬隊就已經站滿了街面。
當中護着一輛馬車,雕金鑲玉,就連車幔也是上好的輕容紗,攏在裏面的身影,朦朦胧胧。
最前面的高頭駿馬上,女子紅衣鮮豔,高高豎起的青絲飛揚,秀眉薄唇,一雙眼含情脈脈,只微微看了四周,就不知羞紅了多少偷瞧的郎君。
“這人好生相貌,也不知說親了沒。”
擡腳欲走的蘇錦被擠在人堆裏,左右耳挨個鑽了好些話。
“你想什麽呢,這人可是五皇女顧執,金枝玉葉,當今鳳君的嫡出。”
“那這車裏的,當真是沈家的小公子?”
“廢話,人都送到沈府門口了,不是沈原還能是誰。”
“可五皇女年前不是已經定了正君麽,我記得可是柳太師的公子。”
“正君是定了,這不還有側......”
“噓,沈太傅家豈能做小?”
該聽的不該聽的,蘇錦全都聽得清清楚楚。
且不提這檔子兒女情長,就算她初來京都,也知道柳太師與自家恩師素來不對盤。
五皇女這般明目張膽,分明有折辱柳太師的意思。
“公子歸府。”拖長的聲音,勾起了周圍無盡的好奇。
蘇錦邁出的腳步被擠上來的人死死定住,只得順着路人的目光,一同看向馬車。
穿了莺色外袍的小厮萬般小心,極為凝重地掀起輕容紗。
身邊剛剛還叽叽喳喳的郎君們也都噤了聲,各個拔長了脖子,靜靜瞧着從車裏踏出的人影。
金玉鑄成的車璧之上,悠悠探出一抹瑩白,轉而輕輕搭在小厮的手臂。
松石綠的長衫廣袖随着郎君俯身,翩然翻飛。
縱然遮了帷帽。
微微風來,也恍似雲端仙君入世。
他身量高挑,與五皇女顧執站在一處,也得她擡眸去瞧。
郎君目色冷清傲氣,顧執也不惱,好聲好氣地遞過今沒飛起來的紙鳶,“沈郎?”
她越是這般讨好的模樣,沈原心中就越氣。
往日裏情意綿綿,好話說盡。
到頭來不還是要娶旁人。
沈原沉了臉,說話也不中聽,“皇女的郎君可不姓沈,何來沈郎一說。”
縱使他不在意顧執娶誰,可如今世人都說他敗給了柳茗,這卻是萬萬不能忍的。
“沈郎,你我自幼青梅竹馬,我的心意你還不知麽?”顧執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卻被沈原輕巧避開。
衆目睽睽之下,顧執有些跌面。
她目色一冷,少了剛剛的柔意,口裏仍是壓低聲哄着,“娶他不過是皇命。你且忍忍,再過幾日,我便與母皇求旨,允你一同進府!”
“一同進府?”
沈原眼中隐隐有了薄怒,只一瞬就消散的無影無蹤。
他微微含了笑意,語氣越發溫和,“就怕未來正君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