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失當——
我在社交平臺關注了一些文學博主,偶爾會翻翻他們推薦的書目。
讀到那一句話時,我手裏正在剝一個橘子,其中兩瓣長到了一起。
我眼睛盯着屏幕,沒注意到手上,稍一用力,果汁好巧不巧地濺到我的眼皮上,激得我的右眼一陣酸熱。
那句話說的是,「在世間一切事物中,恰當适宜的計劃執行起來就變成失當,渴求的呼喚也很少引來應答呼喚的人」。
我艱難地洗着眼睛時還想着這話太過消極,但有時世事無常确是難料。
周五晚上再次接到母親主動打來的電話,我奇怪的同時,也感到高興。
可惜,沒能高興太久。
透過電話傳來的聲音與在耳畔稍有區別,我只聽她同我交代,說「我和你爸離婚了」,聲音十分冷靜,冷靜得過了頭,好像不在說離婚這樣一件事,而在同我說些其他的,像是你怎麽還不去學習,又像是你怎麽還不休息。
有些事情發生的概率确實不那樣大,但是結果駭人,比如飛機失事,比如火車脫軌。
提到時心裏不自覺一緊,可不知為何又總覺得不至落到自己頭上。
等真的發生,腦袋便空蕩蕩。我以此作比喻,大概不太恰當,畢竟離婚的概率根據客觀統計的數據來看,比天災人禍要高上太多。可以我貧瘠的想象力,一時半刻也只能想到這一種比喻。
挂了電話後,我沒有猶豫太久,就買了回家的高鐵票。手忙腳亂地帶上證件之類,和室友說了一聲,便打的去了高鐵站。
那時已是夜裏十點多,可等車的人好像不分白天黑夜,總是這樣多。
我茫茫然坐在冰冷的鐵板凳上,腦子像斷了弦,無論想什麽事,回憶什麽過往,總是很快卡住,好像有一塊生鏽的鋼板堵在所有方向,叫我推也推不動。
我又後知後覺地想起,還和林季陽約了周六晚上一起看電影,沒想到這麽快就要爽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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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給林季陽打電話,而是給他發了短信,說我有事回家一趟,明天的電影怕是不能和他一起看了。
他大約在五分鐘後回了我一個電話,而我那時正擠在檢票的隊伍裏,前後擁着的都是人,吵吵鬧鬧的,連手機震動也沒有發現。
直到上了車,找到位置,才看見一個未接來電。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回,他的電話又進來了,我想了想,還是挂斷,并且給他發信息,“這站不是始發,車上很多人在睡覺,我就不接你電話了。”
我的位置靠窗,剛好包裏沒什麽行李,我就壓在裏側,沒有往行李架上擺。
不知道林季陽會不會發語音給我,就從包裏先取了耳機出來。
不過林季陽沒給我用上耳機的機會,只發來文字,說“能眯就眯一會兒,記得下車給我發個消息。”
我的腦袋也終于開始緩慢地恢複工作,本來要如實說,想了想,還是模糊地回複,“高鐵大概需要五六個小時,我下車的時候應該快六點,你醒來就會看到,現在先乖乖睡覺。”等編輯完,我也對自己的反應感到訝異。
林季陽那邊很快回複了一個「好」,我看到,便擱下手機,看向窗外。
耳機線還繞在手上,像一個多餘的累贅,茫然了一會兒,幹脆插上手機,開始放歌。
時間的流逝是一件相當抽象的事,預備考試時,我會把時鐘擺在眼前,這樣每次一擡頭,看到時間經過,抽象就會變得稍微具體。
更多時候,對于時間的流逝只存一個模糊的感覺,比如我回去的這天。
我在淩晨三點多下了車,車站鬧了一陣,像秋夜裏落到柏油馬路上的枯葉,偶有一輛車經過,将落葉卷起,打幾個圈兒,還是落回去。
我左右看了看,推門進了一家24h營業的餐飲店,點了杯飲料,坐到窗邊,看着兩個營業員眼睛紅紅,不時打個哈欠。
我有些麻木地咬着吸管,豆漿下頭漏了層渣,難喝的很。
快六點時,給林季陽發了條短信,在通道裏兜兜轉轉,摸到地鐵口。
直到九點左右,才總算到了家。掏出鑰匙後,反倒踟蹰了起來,一會兒是怕母親看了我自說自話跑回家來生氣,一會兒又是不知該問些什麽。
說到底,他們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我回來又能做什麽呢。遲鈍地問問自己,我居然也不知道自己回來是想做什麽。
只是覺得,得回來一趟才行。
鑰匙插進鎖孔裏,我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發現家裏頭空無一人,居然松了一口氣。
想給母親打個電話,問問她在哪兒,電話撥了出去,又一秒掐斷,猶猶豫豫的,自己看了都有些讨厭。
就在門口方寸大的地方,傻傻杵了好一會兒,才彎下腰去,脫了鞋,想到母親回回叮囑的,又老實擺好。
我的房間有段時間沒人住了,木制的家具散發着淡淡的香氣,住久了察覺不出來,還當是時間長了,再叫人歡喜的香氣也都自然散了。
我站在房間門口,恍惚想起剛搬進這房子來的時候,其實也算不上太久,是我拿到錄取通知書過後沒幾天,那時候我是真的很高興,新房子裝修得幹淨又漂亮,我躺在床上,看着房頂的星星點點的燈光,恍惚覺得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母親回來時,我正在燒飯做菜。說來慚愧,母親總說她身高沒有竈臺高時就已經會下廚,而我到了二十的年紀還接觸無多。
母親見我在家,有些驚訝。
我見她一人回來,也沒多問什麽,只說我看桌上沒什麽菜,又問她中飯吃了沒有。
她放下包,走進廚房,遙遙看了眼,就卷了袖子,說換她上。
我趕緊放下鍋鏟,謝天謝地。
話在舌尖上滾了幾圈,還是沒能說出口。這麽說也不準确,因為實際上我并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麽。
母親低頭專心吃着飯,無意間擡頭看了我一眼,正對上我的視線,我有些氣虛地笑笑,還是什麽也沒說。
反倒是她看穿了我的心思,繼續吃了會兒,然後坦白說他們離婚證已經領好,至于其他,和我沒什麽關系,叫我不要多想,只管認真讀書。
我低低答應了一聲,沒再多問。
一頓飯吃得很是沉默,盡管平時我家飯桌上也算不得熱鬧,但心裏有事,難免覺得別扭。
飯後,我要收拾碗筷,母親嫌我笨手笨腳,便自己收拾完,攏在一起送到了洗碗池裏去。
打開水龍頭,水開得有些大,一邊洗碗一邊背對着我說道,“你要是想跟着你爸……”
聲音被水聲蓋着,有些模糊不清。
我也沒過腦,急忙說了句,“沒,我就想跟着你。”
她的背影頓了頓,而後又繼續了之前洗碗的動作,“回學校的車票買了嗎,不能耽誤上課,早點買,別臨到要走了才想着買,省得出岔子。”
我回她「知道了」,心裏卻并不想走。
晚上快十點的光景,我還當母親在客廳裏看電視,兀自發了會兒呆,回過頭看她的時候,才發現人已經睡着了。
沙發是皮的,沒鋪墊子,夏天坐着剛好,秋天轉冷了就難免有些涼。
我靠着沙發站了會兒,琢磨着該把她喊醒,還是直接給她蓋個毯子,目光略過她夢中依舊微皺的眉頭,和逐漸醒目的白發。
窗戶沒有關緊,一陣風吹來,我狠狠哆嗦了下。沒有再猶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看着她迷迷瞪瞪地醒來,踩着拖鞋往房間趕,頭也不回,還不忘囑咐我,“你也記得早點睡。”
周日晚上,母親送我到地鐵站。到了地方,我向她揮手,然後背着包上了自動扶梯,想回頭,但沒敢。
到了二層,才悄悄往後頭望,看到她還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我。
鼻子忽然一酸,我便咧嘴笑了,大幅度地向她揮手。
我以前常覺得林季陽這樣揮手很傻,但這會兒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
母親也向我揮手,這才轉身走了。
我松了口氣,仰頭把懸在下眼睑的淚給收回去,以為差不多了,才垂了臉,沒想到眨了下眼,眼淚還是流下來,有些慌裏慌張地用袖子擦了擦臉,幸好這會兒地鐵口沒什麽人。
把包放到傳送帶上走安檢時,還想着,母親她從來不這樣站在原地盯着我瞧。
以前住校時,她總是送了我,送完就走,那時我還小,就眼巴巴地從樓上看着她。
她從不停下,從不回頭看我。
從來都是我的目光追着她。
從來都是,我追着她。
我壓着十一點門禁時間回到宿舍,站定在門口時太陽穴還在突突跳着,血液上湧。
一路緊趕慢趕,這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可胸腔裏還沉甸甸的,總覺得整個人都不通泰,便也放棄,想來光靠深呼吸是排除不了生活憂難的,嘆氣也不行。
室友體貼,小心翼翼地問我家裏可還好。
我笑笑,說沒事。
躺到床上,還有些迷茫,一瞬間分辨不清自己人在哪裏,是在家還是在學校,人醒着還是已經開始做夢,醒來之後會是白天還是黑夜,那通電話打來過嗎,我回過家嗎,我到了學校嗎,我能趕在十一點以前別被關在門外嗎。
趕路終究是疲憊的,腦子裏亂糟糟的,也不妨礙我在這片亂糟糟當中睡過去。
淩晨醒過幾回,僵着胳膊看看時間,想睡,腦袋卻胡思亂想起來了。
現在天還沒亮,我已經回了學校,看,角落裏本來結了蛛網,前兩個禮拜我剛買了打火機來燒過,現在留下了一小團黑,所以我正躺在宿舍的床上。
室友還在睡覺所以我暫時不能起床,況且起來了也無事可做,總不好半夜學習,怪吓人的。
于是就這樣安靜躺着,等待枯葉落下。
林季陽邀我晚上同他一起到食堂吃晚飯,我答應下來,又想到周六才放了他鴿子,盡管事出有因,心裏難免愧疚。
不過他倒不太在意的樣子,同我說起時,說本來打算送給夏南風兄妹兩個去看,最後夏西洲覺得她兄長無趣,便邀林季陽一起去,所以成了三人行。
我心裏稍稍松了一口氣,恍惚間想起以前,我們兩個,和小姚同學,還有王振四人一起的時間,那時候四人紮堆,好像也很高興。
飯後,我們兩個就在校園裏閑逛,驚動了無數貓兒鳥兒,總算在圖書館鎮守着的湖畔邊找到一個沒有人又有長凳的角落。
一陣風刮來,我下意識閉上眼,把手插到兜裏去。
林季陽笑嘻嘻地幫我戴上外套的帽子,拉拉緊,只給我留了供鼻子出氣的孔。
我轉向他,翻白眼,他雖然看不到,但大概猜到了,于是充滿惡意地笑起來。
我默默地靠回椅背上,決意不同他計較。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聊了些什麽,我自己也說不清。
只記得他說自己冷,然後把手硬塞進我的口袋裏,并在我「為什麽不揣你自己兜裏」的質問下,非常坦然地回答「因為你口袋裏暖和」。
可我一雙手在口袋裏,自己捂着自己,捂了那樣久,也不過生出了丁點兒熱度。
他拉開我的口袋,将我那縮頭縮腦的手暴露在冷風中,我還沒來得及埋怨他,他的手已經像火爐一樣,輕輕蓋在我的手背上,沒一會兒就捂得我手心出汗。
他果然是個非常厲害的人。
沉默悄悄地蔓延,談話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但我沒有覺得不自在。
想必他也沒有,不然他也不至于指尖打着拍子,哼起歌來。
一個周末的跋涉,直白的談話,接踵而至的課程,都沒能帶給我真實感。
而在林季陽那聽不出是什麽曲調的哼唱裏,我緩慢地放松了僵直的脊背,稍稍縮進椅子裏。
白茫茫一片的思緒中伸出了一只手,解開了縛于我雙眼之上的絲帶,叫我明明白白地看進現實裏,看清自己的處境。
我已經不是個幼稚的孩子了,不需要別人同我講,我也明白,能夠攜手走到最後的人并不多,如果有幸,應當感激,如果沒能一起走到最後,也不要強求。
一陣風卷着些微的濕氣吹來,林季陽正哼唱到高興,沒有留神,吸進了空氣,開始打嗝。
我那些剛要湧起的悲傷,就在他不間斷的打嗝聲中草草退了場。
為此,我特意松了帽子的抽繩,好讓他看見我的白眼。
他看着我,無辜地笑起來。
我不是個喜歡傾訴的人,我知道這一點,壞情緒的傳播在我眼裏沒什麽益處。
可我看着他,忽然就很想告訴他,告訴他我的家庭不再完整了,不過沒關系的,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知道他們對我的愛還在,不會因為他們分開就消減,所以我不會哭哭啼啼的。
盡管他沒有開口問我。
我甚至已經開始期待他的表現,不知道他會作何反應。
可惜現實沒有給我機會,或者曾經給我,而我沒有抓住,再而衰三而竭,過了恰當的時間,失了鼎盛的勇氣,就再也不敢說出口了。
我正在漫天遐想着他可能會給的安慰,他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他「咦」了一聲,左手還留在我的口袋裏不肯動,于是擰着上半身,用右手伸進左邊口袋裏拿手機,給我看了眼屏幕,輕聲地說他接個電話。
我看到他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來電,是他的姐姐。等他接通了電話,也沒見他有挪窩的意思,我又覺得他們姐弟倆說話也許我還是回避的好,于是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我去後面樹林裏走一走。
他沒出聲,還在同他姐姐說話,一會兒是「你看着選呗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麽」,一會兒是“去年我買的他不是就一臉便秘地收下的嗎我還是不要浪費錢了”,但左手按住了我,不讓我起來,順便還對着我一通呲牙咧嘴。
他的手按在我腰側的位置,有些癢,我看着他怪模怪樣,終于忍不住彎了彎眼睛。
他打電話時一直看着我,見我笑了,忽然快速地眨了眨眼,“嗯嗯啊啊。”着敷衍了幾句就挂了電話。
眼睛微微睜大,不複剛才咋咋呼呼的樣子,但很快又放松下來,眼尾似乎也跟着平緩了些,迎着不遠處的燈光,顯出十分的溫柔。
而後伸出手,輕柔地把我抱進懷裏,下巴擱在我的發頂,幅度極小地蹭了蹭,“雖然笑起來沒多好看,但還是笑起來好啊。”
我順從地依靠着他,鼻尖擦着他的喉嚨。
呼吸間,能嗅到他身上幹淨舒緩的味道。
這是一個無比溫暖又可靠的懷抱。
是我的想象嗎,應該不是,我恐怕想不出這樣好的人。
我沉默地靠在他胸前頗為沒出息地哭了好一會兒。
他沒有問我什麽,反而絮絮叨叨地說着他父親生日要到了,他姐姐正在籌劃着買些什麽禮物好叫他老人家開心,他決定只出錢不出力,然後又說羊毛出在羊身上,貨幣流通過程産生的損耗,總之越說越沒譜,說到我都險些忘記自己哭得多麽悲傷,只覺得這個人怎麽這麽聒噪。
可他的手又一直輕輕拍着我的腦袋。
于是我明白過來,叫醒我的是我自己的手,安慰我的卻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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