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鄭尋千的笑意變得更明顯了些。

他點了點頭，說道：“也是。”

見景添偷偷擡起視線瞄他，他不自覺伸出手，捋起景添面頰邊一小撮看起來不太乖順的發絲，小心地攏到了景添的耳廓後。

景添縮了縮脖子，卻沒有躲。

他垂下視線，認真地看着自己手裏捧着的奶茶杯。他的發根部分又長出了一些新的黑發，原本大面積的淺粉色随着時間的推移和反複清洗變得不太均勻，發梢部分幾乎褪回了銀白色，整個腦袋由深及淺變得充滿層次。他靠近鄭尋千那一側的耳垂上戴着三個小小的金屬飾品，上面是兩個寬窄不一的銀質圓環，最下方鑲着鑽的耳釘在太陽的照射下正反射着耀眼的光。他捧着奶茶杯的雙手手指上戴着若幹個不同造型的指環。

他打扮得先鋒又前衛，顯得離經叛道，可他的眉眼輪廓，他此刻的神情氣質，卻又偏偏透出一股純良乖巧的味道。

鄭尋千看着他的面孔，看他微微下垂的纖長睫毛，看他白皙的皮膚和面頰上隐約的紅暈，看他微微抿起的透露出些許忐忑心緒的嘴唇。

可愛的，引人憐惜的，想要碰觸和保護的。

鄭尋千最近愈發清晰地認識到了自己心中所湧動的情緒究竟代表着什麽。

這些感情最初出現時過于朦胧了，在他尚不能準确定義的那段時間裏，時常會為這份陌生的身不由己感到煩躁。

在被周遭評價為怪人的二十個年頭後，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奇怪。

要怎麽形容景添這個人呢？

莽撞、咋咋呼呼，總是一副很緊張的樣子，與他說話時聲音很大，視線卻愛亂飄。

蠻煩的。

在鄭尋千看來，沒有邊界感的人都是很煩的。

內向的人分兩種，不知該如何與人溝通交流的，和壓根不喜歡和人溝通交流的。鄭尋千可能是後者，前提是，他也能被歸類為內向。

他從不吝啬于表達自己的負面情緒，不介意尴尬的場面，更不在乎旁人對自己的看法，秉持着“只要我自在誰管你自不自在”的準則，樂得輕松快活。

這對大多數人而言無疑是“奇怪”的。他能認識到這一點，卻對此全無所謂。

可景添比他更奇怪。

景添對他毫不掩飾的嘲弄與排斥也全無所謂，像一臺執着的小坦克，轟隆隆地往他的方向碾過來，用心驚膽戰的表情擺出最無所畏懼的姿态。

有病似的，煩死了。

“你怎麽不喝呀，”景添又偷偷看他，“我請你的，不給面子嗎？”

明明是在抱怨，語調卻是軟的，聽起來仿佛在撒嬌。

鄭尋千低下頭淺淺地抿了一口。他不喜歡太甜的飲料，點的是無糖的烏龍奶蓋。放下杯子後，景添依舊看着他，視線似乎落在他的嘴唇上。

“……好喝嗎？”他問。

鄭尋千對他笑了笑。

景添卻不知為何很不滿，用比方才稍大一些的音量再次問道：“請你直白地回答我，好不好喝！”

鄭尋千愣了下，點了點頭：“挺好的。”

景添這才稍稍滿意些，重新看向自己的奶茶杯，說道：“你明明比我奇怪一萬倍！”

鄭尋千并不認同，卻也不想反駁，故而保持沉默。

“你真奇怪，”景添繼續說道，“你偶爾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鄭尋千不明白：“這話要怎麽理解？”

“你在老師面前的時候，一副特別懂人情世故的樣子，”景添說，“對着我就是另一回事了。”

鄭尋千失笑：“本來不是一回事。”

不願遵守人情世故，不代表對此一竅不通。周遭的人們會在什麽場合下說什麽樣的話，怎樣做才是合情理能得到更多認同的，他都看在眼裏，有必要的時候，便能搬出來用。

這一度讓他以為應付這個世界就是那麽輕松簡單。

可景添不一樣。在面對景添時，他找不到參考，無從模仿，即使想要好好表現，也不知道什麽才是标準答案。

“你有時候像是故意要氣我。”景添說。

“……會嗎，”鄭尋千否認，“你以前更像。你不是想起來了嗎？”

景添當即瞪他：“喏！現在！現在你就故意在氣我！”

鄭尋千心想，真是擡杠。然後又想，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可見并不是真的想氣你。

他忍了會兒，見景添一副占了理還氣勢洶洶的模樣，終究忍不住開了口：“你這是在擡杠。”

說完，他心想，不好。

所幸景添反應并不激烈，瞪了他一會兒後一臉別扭地把頭瞥向了另一側：“……我以前也沒有故意氣你。”

他說完，很快補充道：“你那時候肯定是經常生我的氣，才會這麽覺得吧！”

鄭尋千認真地回憶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沒有。”

“騙子。”景添說。

鄭尋千再次重複：“真的沒有。”

一開始有些莫名，後來感到無奈，也有過哭笑不得，再之後，他變得隐隐期待。

只有煩躁感是伴随始終的。

一開始是覺得景添很煩，後來，又覺得對此抱持着暧昧态度的自己很煩。

“我也沒說你是故意氣我，你只是看起來像，”鄭尋千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喜歡我，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力。”

這話說得過分直白，景添原本微微泛着紅的白皙面孔很快徹底變了顏色。

眼見他就要發作，手機鈴聲在此刻突兀地響了起來。

景添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清屏幕上顯示的字眼後，露出了一絲不悅。

猶豫了兩秒後，他按下了接聽。

鄭尋千與他靠得并不算很近，聽不見另一頭的聲音，卻能看見景添略顯糾結的表情。

“突然有些事，我就不過來了。”他對那一頭說道。

鄭尋千低頭抿了一口烏龍奶蓋，然後稍稍向着景添的方向側了些身子。

隐約聽見耳機裏傳來的男聲後，他非常刻意地，大聲地問道：“誰啊？那麽不會看時候。”

景添一臉無語地看向他，對着手機說道：“等我回去再說吧，你……你……反正先不說了，再見。”

他說完，飛快地按斷了通話，接着又把對方的號碼設置了免打擾。

鄭尋千心情不錯，又低頭喝了一口。

“我跟他沒什麽，”景添把手機放回口袋，主動說道，“跟他一起出來是因為一些……很無聊的原因……”

鄭尋千打斷他：“你餓不餓？”

“啊？”

“面撒了，奶茶也喝不飽，”鄭尋千站起身來，“去吃點東西吧。”

景添傻乎乎地看着自己手裏的杯子：“這奶茶料多，挺飽的。”

鄭尋千伸手拉他：“總要正經吃點，胃病是需要養的。”

“……哦。”景添乖乖站起了身。

他跟在鄭尋千身後走了幾步，問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

鄭尋千心想，這什麽話，為什麽還需要理由。

景添總是愛問這些沒頭沒尾的。

“不然我要對誰好？”他反問。

景添沒有立刻回答。兩人默默向前走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都不許，你只能對我好。”

鄭尋千點了點頭：“嗯。”

應過聲後，他回過頭看了景添一眼。

景添的視線正落在他的手上。

他們的手伴随着步伐在身側自然擺動，間隔着的距離時遠時近。

他眼中的渴望如此明顯，鄭尋千也正與他想着同樣的事。

在伸出手的同時，鄭尋千問道：“……不生我的氣了？”

景添原本也已擡起的手瞬間僵住，接着飛快地收了回去。

空氣陷入尴尬。

鄭尋千嘆了口氣：“……真是難。”

景添扭過頭，輕輕地哼了一聲，加快步伐，走到了他前面。

模樣有些可愛。鄭尋千看着，愈發想要碰觸。

他們本來不只每天都會牽手，還會擁抱、接吻。就在不到一個星期前，他可以理所當然地觸碰景添身上每一寸皮膚。

鄭尋千暗暗猜想，景添或多或少，一定還保留着過去這段時間的記憶。

他在自己面前的模樣，和第一次失憶前截然不同。

更柔軟、更平和，也更冷靜，不再渾身是刺。

不再像當初那樣令他頭疼。

可若景添真的記得，又到底為什麽要同他鬧別扭呢？

會不會是因為，景添不只記起了當初對自己的“喜歡”，也記起了後來的“不喜歡”。

明明是貴重的心意，卻也會随着時間、境遇或者記憶輕易改變乃至消失，稍縱即逝。

景添現在對他的心态，會不會就像當初的自己一樣呢？靠得太近了會慌張，離得稍遠了又想念。找不準定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渾渾噩噩。

“對你而言，我至少比那個人重要一點吧？”他問景添。

景添歪了下頭：“誰啊？”

“……沒什麽。”鄭尋千說。

想不起是好事。他不喜歡景添想着他。

可惜，景添還是想起來了。他突兀地停下腳步，轉過身，正面對着鄭尋千，開口時一臉嚴肅：“從以前到現在，我跟他什麽都沒有。我今天會跟他見面……是因為……因為我過去一些不太成熟的想法……反正不是出自對他的好感。”

他說着，又撇過頭，小聲補充：“你不要拿自己和他比。”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了。

“因為你還是喜歡我的，對嗎？”鄭尋千問。

類似的話，他用不同語調重複過無數次，至今僅得到過一次委婉的回應。他不确定景添還記不記得那一刻，所以有必要時時重複。

景添忽然變得很無奈。他看了鄭尋千一眼，一言不發轉身繼續向前走。

鄭尋千走在他身後，問道：“這周末有空嗎？”

景添立刻答道：“沒有，周末我已經有約了！”

鄭尋千不由得産生了一些糟糕的假設。

“……帶我一個吧。”他說。

景添不知為何笑了起來：“不太方便。”

過分追根究底，會顯得很煩人，不是追求者該有的态度。可今天發生的事，實在令他無法釋懷。

忍了一會兒，他還是問出了口：“和誰啊，為什麽會不方便？”

景添仿佛是特地在等着他問這一句，說話時幾乎藏不住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人發郵件罵你。”

“嗯。”

“我要去見跟我發郵件的那個人。”景添說。

鄭尋千微微皺眉。

景添笑了起來：“……是我媽，她過來看我。”

“……”

景添對他此刻的表情極為滿意，笑嘻嘻湊到了他身旁仰着頭問道：“還要不要跟來啊？”

不了，鄭尋千想，但也不建議你用一副這麽可愛的樣子靠近我。

他擡起手，豎起一根手指，貼在了嘴唇邊，小聲但快速地說道：“小心。”

景添不明所以，當即收住笑容，警惕地問道：“怎麽？”

趁他僵着身體一動不動，鄭尋千飛快地傾過身，在他嘴唇上親了親。

直到他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景添依舊沒有回過神來，眼睛還是像方才那樣睜得大大的。

片刻後，這雙大眼睛快速地眨動了兩下。

真是可愛。鄭尋千在這麽想着的同時，露出了笑容：“……下次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