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埃瑞克從卷簾門緊閉的肉店的側門出來,手裏拿着白色的厚紙袋。
“運氣不錯,碰到了店主還在裏面算賬。”他向菲裏克斯說。“我買了半公斤豬肉糜,晚上我們可以做千層面。”
“我希望你說的‘我們’只是一種表達友好共同的說法,實際上是指你而不包括我。”菲裏克斯慢吞吞地說。“我可以擔負材料費用,但我恐怕……我不大會做飯。”
“當然是我來做。”埃瑞克說。
他坐進了車裏,重新發動了汽車。車上了公路,不久便離開了鎮中心區域,向西南一隅的街區馳去。暮色四合,遠處的小山和近處的田野都沉入了灰藍色的影子裏。還沒有完全暗下去的天空裏,一輪圓月從雲層後浮現出來,散發着淡淡的光華。
“你還好嗎?”菲裏克斯問道。“你确定不需要在回家之前先到醫生那裏去一趟?”
埃瑞克搖了搖頭。肋骨和腹部的疼痛這會兒差不多全消失了(前提當然是他不去用力按那兩處被揍的地方),唯一還在困擾着他的是嘴裏他自己咬破的地方:他得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舔那個隐隐刺痛的傷口。
“我現在感覺還可以。”他輕松地說。“不過萬一我過後突然昏迷不醒的話,我授權你打急救電話幫我叫救護車。”
“作為交換條件,你得答應我決不去告發是我打傷了你。”
菲裏克斯的聲音裏含着一點促狹的笑意。埃瑞克突然起了個念頭,想轉過頭去看一眼他臉上的笑容,可立刻就放棄了。這麽做未免有些奇怪。他想。而且汽車裏昏暗得也看不清。
“當然不會。”他說。“我才不會去說這麽丢臉的一件事兒。”被一個體格只有自己一半的男孩揍倒在地。
“我覺得這沒什麽丢臉的:你是一片好心,企圖拯救有自殺傾向的不良逃家少年。”
又來了。明明是含譏帶諷的話語,但在那軟綿綿的口音裏,聽起來更像在嘟哝着抱怨,甚至是撒嬌。埃瑞克感到自己的耳根有些發燒。
“謝謝你對我的誇獎。” 他說。盡力讓反諷的語氣聽起來自然。
“也謝謝你——肯邀請我去你家住。”
“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埃瑞克說。“總不能讓離家漫游的小孩夜無可宿。”
“我倒但願我真是個小孩,”菲裏克斯說。“那樣我那個工作狂的老板來叫我回去幹活的時候我就可以立馬叫他滾蛋。”
埃瑞克沒有接口。菲裏克斯談起他的工作來總給人一種同其外表嚴重不符的感覺。——要不是他已經看過了菲裏克斯的身份證,他實在很難相信他有二十三歲,和他自己一樣大。
明明他看起來年紀要小得多。他暗自思忖。也……脆弱得多。
他為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來的這個詞吓了一跳。脆弱?
為什麽會用這個詞來形容菲裏克斯呢?他一點兒也不柔弱,雖然很瘦,但看起來氣色相當健康,而且敏捷有力。
也許是因為他過于大的綠眼睛,和上唇的線條,使人情不自禁地産生一些不屬于日常的想象,比如他其實很脆弱,很需要別人——也就是自己——來保護之類的。
埃瑞克覺得耳根又燒了起來,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他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壓根兒就不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可在這個下午,他腦子裏的妄想仿佛爆玉米花機器裏的米花一樣畢畢剝剝地直往外冒:森林裏的林仙,逃家的小孩,懸崖上的自殺者,現在又是脆弱的需要保護的對象。——對于一個二十三歲的男人來說,這些實在都算不上什麽好聯想,而且着實荒唐,因為明明他自己才是被打的那一個。
現實是菲裏克斯好好地坐在他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着天。自從他上了他的汽車之後,就好像完全抛去了他們初見時那種拘束的态度,談話變得十分友好而自然。這麽會兒的工夫埃瑞克已經知道了他在凱爾* 出生長大,父親是德國人而母親是法國人,在裏昂上了幾年通訊技術專科高校,今年春天畢業後回到家鄉,目前在斯特拉斯堡的一家網絡公司工作。這些事實信息解釋了菲裏克斯那輕微的法語口音以及打扮得與此地格格不入——在埃瑞克看來多少是有些古怪——的外表,但完全沒有一點兒內容可以寄存他那種奇怪的聯想。事實上,菲裏克斯屬于那些每年湧入施瓦本阿爾卑斯山區觀光或進行戶外運動的數百萬游客中的一名,一個外來者——對于這個山區小鎮而言甚至更多地是一個外國人,即使他有德國的身份證和一半的德國血統。
“到了,就是這裏。”
後院的大門并沒有自動打開,也許是遙控器的電池用完了。埃瑞克不得不跳下車去打開大門,然後把車開入庭院。房子前面的感應燈柱亮了起來。
身旁傳來輕輕的倒吸了口氣的聲音和一聲嘟哝的輕語。
“O merde.”
埃瑞克轉過頭去。
菲裏克斯靠在車門上,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建築,一臉訝異。“……這就是你家?”
“我住在這裏。”埃瑞克說。
菲裏克斯喃喃自語了一句什麽,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接着他好像恢複了過來,向埃瑞克做了個誇張的鬼臉。“埃瑞克,你是百萬富翁的獨生子繼承人麽,住在這麽大的Penthouse豪宅裏?”
“當然不是!”埃瑞克叫道。他感到有幾分惱火。
“這根本不是什麽豪宅。你仔細看一看:這是一個攀岩場館——一個很小的場館。這邊是後門,正門在對着街的另一邊。它只是看起來比較高一點,其實作為攀岩練習場地來說是最小規格的一種。
“我也不是什麽百萬富翁的繼承人。我……”
他驟然住口。停頓了一兩秒鐘,埃瑞克說:“我只是個打工的教練員。這場館不屬于我。”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
“明白了。”菲裏克斯說。“你就住在你打工的地方?”
“是的。”
他走上臺階,摸出鑰匙,打開了一扇玻璃門。
“進來吧。”
菲裏克斯站着不動。
“你确定……我真的可以在這裏過夜麽?” 他略帶遲疑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想導致你被開除什麽的。”
“我确定。”埃瑞克說。“這裏沒有別人。我們已經停止營業了。——現在就只有我一個。”
他敲了敲另外那扇門上貼着的一張紙。菲裏克斯走近了兩步,看清了上面用粗記號筆寫的兩行字:“我們暫時關閉,不久會重開。(Wir sind geschlossen um die Zeit und machen bald wieder auf.)”字跡歪歪扭扭,每個字母都寫得很大,分得很開。
埃瑞克走進門裏,打開過道上的燈。菲裏克斯跟了進來。
“那邊就是練習大廳。你想看一下麽?”
菲裏克斯點了點頭,跟着埃瑞克走到過道盡頭。
練習廳約有十二三米高,落地長窗邊的牆上貼着胡博(Huber)兄弟、亞歷山大·梅格斯(Alexander Megos)等人的照片和奧運會海報**。清冷的日光燈照着三面不同規格的攀援牆和房間中央巨大的多面體攀登柱,布滿了用不同顏色标記的線路。設備看起來已經有了一些年頭,牆面和地板上布滿了細小的瘢痕,岩釘的顏色也有些褪色,然而看不到有任何脫落缺角的地方。所有的地方都擦拭得一塵不染。
“看起來也還不錯麽。”菲裏克斯說。“為什麽不繼續經營了呢?”
“老板過世了。”埃瑞克簡短地說。
他啪地關上了日光燈。
練習廳旁邊是更衣室和一間小小的自助式咖啡吧。他們一前一後走上樓梯,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裏隐隐回響。樓梯盡頭有一扇白色的木門。埃瑞克掏出鑰匙來打開了門。
門後是一間公寓的客廳,連着開放式的廚房。客廳中央是一張寬大的沙發,平平整整地鋪着紅色絨毯,正對面則是貼着舊式瓷磚的壁爐。和底下的攀岩練習廳一樣,這個房間裏的家具陳設看起來也頗上了年頭,甚至更加陳舊些,然而一切都整潔異常。相連的廚房裏,山毛榉木紋的料理臺上擺放着擦得亮晶晶的玻璃熱水壺、咖啡機和烤吐司機。窗臺一排五顏六色的花盆裏,密密匝匝地種着香草:九層塔、百裏香、芫荽和香芹。
“這裏有兩間卧室。左手那間是我的。”埃瑞克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你可以睡對面那一間。我們也有給學員臨時過夜預備的單間,但都在半地下室,而且現在沒有暖氣。”
“當然我更樂意待在這裏。”菲裏克斯說。
他脫掉鞋子,向沙發走去,剛要坐下又立刻站直了。“抱歉,我身上太髒了。”他低頭看着自己濺滿泥點的褲腿和光潔的地板。
“你能找些舊衣服給我穿嗎?”
作者有話要說:
*凱爾(Kehl)是德國邊境市鎮,與斯特拉斯堡相接一體。以萊茵河為界,東岸為凱爾(屬德國巴登-符騰堡州),對面即斯特拉斯堡(法國阿爾薩斯區)。
**胡博兄弟,即托馬斯·胡博(Thomas Huber, 1966- )和亞歷山大·胡博(Alexander Huber, 1968-),是著名的德國極限登山運動家和攀岩高手,有多部關于他們的紀錄片。亞歷山大·梅格斯(Alexander Megos, 1993- )是德國的新生代攀岩運動員。根據國際奧委會2016年的決定,攀岩自2020年起正式成為夏季奧運會的比賽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