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果你要去鎮上的話,這條是最近的路——但也最陡峭。”埃瑞克說。“要不就再往前走,到岔路口走經過瞭望塔的那條路,會繞上三四公裏,但要好走得多。”
“你走哪條路?”叫菲裏克斯的男孩說。
“這條。” 他指着林間筆直向下的徒步路徑。“我今天沒法再攀岩下去,但我得去崖底下拿我的裝備包。”
“那我也走這條路。”
埃瑞克看了看他,沒說話。
“我的手機沒電了,看不了地圖。”菲裏克斯語調輕快地說。“我是頭一回來這兒,完全不熟這裏的山路,所以還是跟着你比較保險。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埃瑞克說。
他徑直向前走去。菲裏克斯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中間隔了四五米的距離。落葉在他們的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條向下的陡峭路徑并不好走:路上堆積了厚厚的落葉,底下有一些地方潮濕滑膩,外面完全看不出來,但一踩上去就會腳底打滑。一開始埃瑞克還有些擔心,暗自留意菲裏克斯是否跟得上,很快他發現這完全是多慮。菲裏克斯顯然是相當習慣于森林裏的漫行,他的身體靈活,步伐輕捷而穩健,保持着相當好的節奏和平衡感,同他自己一樣——只有多年不間斷的野外徒步經驗才能培訓出這樣子的步伐。
走到半山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拉近了許多。菲裏克斯停下來喝水,埃瑞克便也停下腳步,站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等他。喝完水,菲裏克斯就很自然地把水瓶遞給 了他。
“謝謝。”他接過來。
埃瑞克喝過了水,兩個人繼續上路。菲裏克斯時不時地會超過他,然後停下來看什麽東西:枯枝爛葉間冒出來的一叢紫色蘭花,沿着樹幹綿延生長的菌菇,一動不動地趴在石頭上的一頭火蝾螈,在枯木間啃食堅果的一只短尾鼠,或是頭頂天空中飛過的一只鷹(應該是只食鼠鹫*,他想)。埃瑞克很少見到有人表現出那種程度的對森林事物的興趣。他自己算得是極其熟悉這一帶的森林,然而菲裏克斯總能搶先一步注意到那些值得一看的東西——然後津津有味地看上好一會兒,仿佛他是第一次見到它們那樣新鮮好奇。
埃瑞克有點想提醒菲裏克斯,如果他今天還想要走路去鎮上的話,這種走法會讓他剩下的時間變得相當緊張。但終究他什麽也沒說。菲裏克斯在看着那些東西時的樣子讓他覺得他比自己更像是一個此地的常駐者——他讓他想到一只行走在森林裏的動物:對于一只動物來說,敏銳地觀察環境乃是應有之義。
右前方出現了一片樹木稀疏的所在。菲裏克斯忽然停了下來,打量不遠處,像是又發現了什麽。
“這兒。”他悄聲說,一面向旁邊走去。
埃瑞克跟了上去。很快他也看見了菲裏克斯發現的東西:地上有一處的落葉明顯和旁邊不一樣,大片的落葉被推到了一邊,露出底下潮濕的泥土,上面有一些壓過的痕跡。菲裏克斯蹲下身子,在落葉碎片和泥濘間拈起了幾絲毛發。
“一個狍床*。”埃瑞克說。
他暗自佩服對方的眼力。他也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狍床,但隔着幾十米遠的距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菲裏克斯把一個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向他無聲地噓了一下。與此同時埃瑞克聽到了細微的沙沙聲響。他擡頭望去,前方四五十米外站着一只四腿細長的褐灰色小東西,豎着尖尖的耳朵。它謹慎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看到了他們倆。有幾秒鐘,它像是打不定主意似的,向一旁慢慢地踱了幾步,然後忽然縱起身子,像箭一樣竄了出去,在林間三蹦兩蹦就不見了。
“它還沒有角,應該是今年春天才出生的。”菲裏克斯愉快地說。
“你運氣不錯。”埃瑞克說。“這一帶不大能看到狍子,太靠近村子了。”
“是‘我們’運氣不錯。”菲裏克斯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拜我所賜,你不是也看到了麽?”
這是埃瑞克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笑意在那兩片漂亮的嘴唇上凝聚,綻放,從他的綠眼睛裏洋溢出來,像陽光在一瞬間照亮了夏日的池塘。
“嗯。”他答道。“你經常在野外徒步?”
“那當然。我差不多每個周末都會去孚日圓頂山區*漫游。Komoot *上的好些路線都是我上傳的。”
“孚日山?”
“是啊。”菲裏克斯說,再度擡起眼睛來看着他。“ 我來自斯特拉斯堡。”
“從斯特拉斯堡坐火車來這裏?”埃瑞克有些意外。“那不是需要很久?”
“沒錯。轉車簡直麻煩透頂。”菲裏克斯攤開了雙手。“但誰叫我沒有自己的汽車呢。”
他們回到了徒步路徑上,繼續向山下行進。太陽的光線在天空裏慢慢淡弱了下去,薄暮籠罩了樹林。
前方出現了分岔的路口,埃瑞克停下腳步。
“你去鎮上的話,就沿着這條路,大約兩公裏左右就到了城鄉公路。”他遙指了一下方向。“你可以沿着那條和公路平行的自行車小道往西一直走到鎮中心。一共是七公裏多一點,照你的速度,在天黑前就能到達鎮上。”
“那你呢?”
“我得從這條小路走,去攀岩路徑的起點,然後從那兒回家。我住在鎮外靠南邊一點的地方。”他猶豫着,然而還是伸出了手去。“祝你一路順利。”
菲裏克斯伸手和他握了一下。“謝謝你。”他說。“我得再說一句:對之前的事兒我很抱歉。”
“忘了它吧。”
“照理我應該給你留個電話號碼,以防你回頭查出了什麽傷害後遺症來可以找我算賬。糟糕的是我背不出我的號碼,手機又沒了電。”他友好地看着他。“要不你給我寫個你的號碼?”
“算了吧,我不覺得挨那麽兩下就會落下殘疾。”埃瑞克說。“不過下回你實施自我防衛之前最好能先仔細确認一下再動手。”
“我會銘記在心。我想你下回企圖拯救別人生命的時候最好也先仔細确認一下。”菲裏克斯笑着說。他的話語裏有一點嘲諷的意味,但那種柔軟的口音令其毫無殺傷力。“——再見。”
“再見。”埃瑞克說,轉身向一旁的岔路走去。
走出了幾十米後,他忍不住轉身回望。菲裏克斯已經不在那個岔道口上了。
他繼續前行,沿着堆滿落葉的小路走到盡頭,來到C11路徑起點的照壁下。他的裝備包丢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一如他在幾小時前出發的那樣。
他在石頭上坐下來,脫掉了攀岩鞋,換上包裏那雙輕便的低幫徒步鞋。他沒費什麽事就收起了山崖上的保護繩。那些快挂就只能暫且留在上面,好在也不必擔心有人會來拿走。他匆匆卷好了五卷繩索,塞入地下的包。
埃瑞克把裝備包的背帶搭在自己肩上,向幾百米外的徒步者停車場走去,不知不覺地越走越快。
當他終于來到了汽車旁邊,拉開後箱蓋把裝備包丢進去的時候,砰地一聲,仿佛他心裏的什麽東西也落了地。
見鬼。他怎麽可以把他丢下。
埃瑞克重重扣上後箱蓋。随即飛快地跑到前面,鑽進汽車。
他完全不明白之前他在猶豫些什麽。他一直都是那種看到路邊有個人像是迷了路時會特地停下車來問需不需要幫助的人。但在那個時候,面對菲裏克斯他遲疑良久,最後就那麽走開了。
深藍色的大衆車從停車位退出,伶俐地掉了個頭,到前面的路口右拐上了城鄉公路。
他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山區,不認識任何人,天色将晚,手機沒了電,還丢失了行李……埃瑞克煩惱地想着。為什麽我竟然會丢下他不管?他想起了在他們臨分別的時候,他幾乎是強迫自己不去看菲裏克斯,不去想他接下來怎麽辦的問題。
他不想向他提到自己有車,不想給他留電話,甚至不想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我簡直表現得像個混蛋。他想。為什麽?因為他打了我嗎?可那只是誤會而已。而且我根本不介意那個……
埃瑞克沿着公路行駛,很快看到了右前方通往森林的岔路。他在路口向裏停靠下來,往那條林間的小徑上張望。他的心跳得很快。太陽斜射過來,把樹林照得澄明透亮。然而路上看不見一個人。
沒空繼續去懊惱之前的行為。他暗自計算了一下時間,然後重新發動汽車,上了公路。
他慢慢開着車,不住轉頭去看右邊的自行車道——道路兩邊長滿了彎彎曲曲的柳樹,一不留神就容易錯過。有人在他後面不耐煩地按着喇叭。
這時候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瘦削的人影,在前方輕快地走着。像是一只狍子或鹿,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看似悠閑但實則走得很快。
菲裏克斯。
他猛打方向盤,車沖出了公路,在自行車道和公路之間的草野上颠簸了幾下,留下深深的車轍軌跡,在一棵樹前不到半米的地方急剎停住。
後面的那輛車猛按喇叭,震耳欲聾地接連按了幾下,這才加速超了過去。——但願那裏面的人不至于去報告警察,說我危險駕駛。埃瑞克想。但是管他的呢。
他在後視鏡裏看到菲裏克斯朝這個方向走來,迅速地搖下車窗,把頭探出窗外。
“上來。”他簡短地命令。“我送你去鎮上。”
菲裏克斯向他看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很快地,他微笑起來。
“常識告訴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車,”他輕松地說。“所以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埃瑞克。埃瑞克·貝爾格曼。”
“好吧,貝爾格曼先生。您知道這兒是不允許停車的。能讓我看看您的證件麽?”他模仿着巡邏交警的口氣說,綠眼睛裏閃動着戲谑的光芒。
埃瑞克從手套箱裏掏出皮夾,抽出身份證,從車窗上遞了出去。
“喂喂,我開玩笑的。”菲裏克斯搖着手說。“埃瑞克,你這個人有什麽問題?你是從來不說玩笑話的嗎?”
埃瑞克的手停留在車窗玻璃上。
“我看過你的身份證,你當然也可以要求看我的。這很合理。”他說。“畢竟在路上誰都有可能是壞人,确認一下身份總沒有錯。”
菲裏克斯看着他,嘆了口氣。“我已經确認過了。”他輕輕地說。“麻煩請收起來吧。”
他拉開車門,剛要坐到副駕座位上,又退了出來。“抱歉,我身上太髒了。”他匆匆脫下了外套,把衣服翻了個面鋪到座位上,這才鑽進汽車。
“你完全用不着那麽做。”埃瑞克說。
“你也用不着那麽做——特意回來找我。”菲裏克斯回了一句。
埃瑞克不說話了。他的心還是跳得很快。他不知道為什麽。
汽車重新回到了公路上。幾分鐘後,他們看到了前方明黃色的地區路牌。
“你住哪一個旅館?”埃瑞克問。
“不知道。”菲裏克斯說。“我沒訂旅館。你在鎮中心的随便哪家放我下來就行。”
埃瑞克這回是真吃了一驚。
“什麽?你出來旅行都不事先訂好住宿的麽?”
菲裏克斯看起來似乎比他還要不解。
“需要提前預訂嗎?”
埃瑞克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手停留在方向盤上,而不是去用力抓自己的頭發。
“當然需要!你是昨天才出生麽?”
“哦。”菲裏克斯說。“那,你能不能借我下手機?我來打一圈電話問問。”
“我沒有帶手機出來。”埃瑞克說。他的思緒亂糟糟的,飛速考慮着鎮上的哪家旅館現在可能還有剩下的房間。但今天是德國獨立日的假期,緊連着一個橋日*和周末,那些地方恐怕在好幾天甚至幾周前就訂滿了。
“我以為到了再找也不遲。”菲裏克斯看起來絲毫也沒有着急的樣子。“就算是長周末,這種小鎮上也沒什麽人來吧。”
聽了這句話,埃瑞克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
“你在說什麽呀?這種時節,鎮上肯定到處都是來‘羅馬人’泡溫泉的人啊。”
“噢,你們這兒有溫泉?什麽時候的事?”
“14年或15年造好的,一個很大的仿古式溫泉會所,‘羅馬人’。”埃瑞克回答。他盡力把精神集中在路面而不是當前這種能把人繞糊塗的對話上。“它上過一期ZDF 的地方文化專題節目,算是這兒一帶最出名的景點了。……等等,你難道不是為了泡溫泉才來我們這裏旅行的麽? ”
“怎麽可能。我壓根兒不知道這裏還有個溫泉會所。”菲裏克斯說。“再說我就只是随便逛逛而已,根本沒想去什麽旅游景點。”
埃瑞克的感受從錯愕變成了有點啼笑皆非。
“你出門都不查目的地、不做行程計劃的麽?”他問。
“當然不。”菲裏克斯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出門是為了毫無目的地閑逛,徹底放松。如果需要做計劃安排的話那就成了工作了——那我還何必出門自讨苦差呢?”
“這麽做也太不安全了吧。”
“唔,我倒是想知道,”菲裏克斯眼望着前方的公路和在視野中浮現的村鎮,似笑非笑地說。“一個人既沒保護者也不帶通訊設備地去爬難度級別在8級半的懸崖攀岩路徑,和不預訂好旅館就出門,哪一種做法更有安全風險?”
埃瑞克被這個問題噎住了。片刻後他吐了口氣。
“去我家住吧。”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注:
*食鼠鹫,即歐亞鵟(Buteo buteo),是歐洲最常見的鷹隼之一。因為它的食物主要是鼠類,德文裏管它叫做Maeusebussard(一個複合詞:鼠+鷹/鹫)。不知道它的中文俗名叫什麽(歐亞鵟這個名字太專業了些),就用了德文名稱的直接意譯。
*施瓦本阿爾卑斯山區的森林裏有許多野生狍子(西方狍或歐洲狍是歐洲山區最常見的鹿種)。狍子在夜晚會睡覺,夏秋季的森林深處時常可以發現狍床(德文:Rehbett),是狍子推開地面落葉清出睡卧的空地形成的。
*孚日山脈(Les Vosges)是法國東北部的山脈,地跨阿爾薩斯-洛林地區(該地區在歷史上幾度屬于德國),有遼闊的自然公園和許多野外徒步路徑。菲裏克斯說的圓頂山區(Ballons des Vosges)在孚日山圓頂自然公園(Parc naturel régional des Ballons des Vosges),是法國最大和最著名的自然公園之一。
*Komoot是德國最受歡迎的戶外應用軟件之一,非常适合規劃徒步漫游或自行車路線。用戶可以上傳分享自己的路線。
*橋日(德文Brückentag)是指夾在法定節假日和周末間的一個單獨的工作日,很多人會在這一天請年假,湊成更長的一個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