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菲裏克斯拎着鼓鼓囊囊的背包走進廚房,嘩啦一聲把裏面的東西倒在料理臺上。
“我不知道你早餐吃甜的還是鹹的,所以我買了許多東西:Weckle小圓面包、全麥法棍、土豆面包和Quarkini糖球* 。還買了覆盆子果醬和兩種奶酪。”他小心翼翼地把白紙包着的一枝非洲菊托了出來,放到灌了水的玻璃杯裏。
“對了,還有新鮮的藍莓。”
埃瑞克愣愣地看着他。他還沒有從剛才那陣突如其來的情緒中恢複過來。
“……你在什麽地方買到的這些?”
“鎮公會前面的集市。”菲裏克斯頭也不擡地從一個玻璃紙袋裏往外掏着小糖球,放在鋪了紙巾的面包籃裏。“你的自行車就停在院子裏,所以我借用了一下。騎過去只要二十分鐘。”
“可你怎麽認得路?”
“世界上有種東西叫做谷歌地圖。”菲裏克斯笑了起來,向他揚了揚手裏的玻璃壺。“咖啡?”
“嗯,咖啡。”
“哪種面包?甜的還是鹹的?
“Weckle小圓面包或法棍都可以。”埃瑞克回答。“我早飯只塗黃油和果醬。”
“好的。你可以去鋪桌子,我來切法棍。有面包刀嗎?”
埃瑞克順從地打開了餐具抽屜,拿出帶鋸齒的長刀遞給他,然後拿了刀叉、盤子和餐巾。他一面鋪桌子,一面看着菲裏克斯用廚房布巾包起了法棍,一片片切着面包。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那個好看的側影輪廓,小巧的鼻子和尖尖的下颏。菲裏克斯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觀察,轉過頭來向他微笑。
“睡得好嗎?”
埃瑞克點了點頭。
“我醒來了發現你不在,還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你覺得我會不告而別?未免也太無禮了吧。”
埃瑞克有點發怔。不知道他的“無禮”是指不告而別這件事還是指自己對他的猜想。
“我不知道……你忘記了你的耳釘。”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為什麽要說這個?他一點兒也不想向菲裏克斯提起幾分鐘前他那些混亂狂熱的想法,更不要說在一時沖動下親吻他的耳釘那種舉動了(簡直有些變态,他想)。
“哦,我摘下來放在那裏的。”菲裏克斯輕松地說。“我有點兒擔心……嗯,我覺得在你們這兒這麽民風保守的地方,最好不要顯得太引人注目。” 他把手伸到後頸,作勢拉起衣服上的連帽遮住頭發,“所以我是藏起了本來面目偷偷溜進去的。”
他身上穿的是埃瑞克中學時期的橘紅色連帽衫。在前一天為他找換洗衣服的時候,埃瑞克在壁櫥裏找到了一箱舊時衣物,是他什麽時候整理出來卻一直忘記拿去捐助箱的。他記得這件連帽衫是他最不喜歡的一件,因為那深橘紅色和他頭發的顏色有點接近(當時他的頭發比現下更紅),穿起來全身上下紅彤彤的,簡直讓他覺得自己活像一頭紅牡鹿。
但它在菲裏克斯身上卻意外地非常好看(雖然他也想象不出有什麽衣服在菲裏克斯身上會顯得難看),那種鮮豔的紅顏色把他白皙的肌膚襯托得益發晶瑩剔透。埃瑞克暗自想象,如果他拉上了連帽,一定會看起來像一個俄羅斯娃娃——臉蛋兒用白瓷做的那種,嵌着綠玻璃的眼睛。倘若菲裏克斯的本意是不要顯得引人注目的話,他相信這樣子完全達不到效果。
咖啡機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
“對了,咖啡奶油和糖罐在哪裏?”
埃瑞克不記得家裏有過咖啡奶油和糖罐這兩樣東西,手忙腳亂地找了一會兒,只找到了白紙包着的廚房用白砂糖。
“抱歉,我喝咖啡從來不加糖和奶,所以……”
“明白。‘加糖的是小孩子,加奶的是娘兒們’,是這樣吧?”菲裏克斯笑着引用了一句本地的俗語。他的語氣裏有一點點嘲諷,然而一如既往,在那種柔軟的口音裏立刻被稀釋得難覓蹤跡,像奶油融散在咖啡裏。
“……我不是那個意思。”埃瑞克有點臉紅。
他從冰箱裏拿出紙盒裝的牛奶。菲裏克斯把插着橘紅色非洲菊的玻璃杯放在餐桌上。
他們在餐桌前坐下吃早飯。
菲裏克斯在集市買來的覆盆子果醬美味異常,埃瑞克胃口大開,吃了兩個圓面包和五六片法棍。菲裏克斯吃得很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咖啡,每一杯都加了數量驚人的牛奶和糖。他們沒怎麽交談,偶然目光相觸,菲裏克斯便向他微微一笑。
埃瑞克有點困惑。眼前這個友好微笑着的菲裏克斯和昨晚那個在他懷抱裏哭泣的男孩是同一個人嗎?他現在看起來是那麽愉快,身心平衡,生機勃勃,穿着那件可愛的橘紅色連帽衫的樣子,好像春光明媚裏初來到世界的一頭小鹿。
“你今天有什麽安排嗎?”他問。
“還不知道。”菲裏克斯放下咖啡杯。“也許會去鎮上逛逛。你呢?”
“我今天得開車去斯圖加特。我約了十點鐘見稅務師,下午還得去律師那裏。”
“明白了。我會給附近的旅館打電話,問問哪一家還有空房間。”
“你可以留在這裏。”埃瑞克說。他覺得心跳得有點快,竭力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随意而自然。“……當然是,如果你願意的話。住上這個周末也沒問題。”
“你希望麽?”菲裏克斯說。
“我希望。”埃瑞克老老實實地說。
我希望你留在這裏。我希望今天晚上也能和你在一起。像昨天一樣和你一起吃晚飯,一起聽音樂和聊天。我想要和你說更多的話。想要了解你。想要知道……關于你的一切。
“那我可得先說明一些事情。”菲裏克斯說。他顯得嚴肅起來。
“我不想讓你蒙在鼓裏,白白利用你的一番好意。——別誤會,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我相信很少有人在被暴力相向之後還能好心收留施暴者。”
埃瑞克想說句什麽,但菲裏克斯沒有給他插口的機會。
“要是你允許我今天也住在這裏,你得先看看這個。”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細長的紙盒,放在桌面上,推了過來。
“這是什麽?”埃瑞克看着紙盒上的字。
“苯二氮平(Benzodiozepine)。抗焦慮藥。”菲裏克斯說。“我,精神不大穩定。不是說我會突然倒在地下口吐白沫、或者脫光衣服上街奔跑什麽的。不是那種。我在七八個月前有過一次急性驚恐發作** ,當時我正開車在高速路上,結果出了嚴重的事故,在醫院躺了好幾個星期。——然後就開始吃上了這東西。”
他輕輕籲了口氣,向後靠在椅子背上。
“本來我自以為已經完全恢複了,也停藥了有段時間。但是最近一些時候……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的緣故。我去看醫生,他給我開了藥,但我不想吃。這種藥很容易成瘾,我不想變得需要完全依賴這玩意兒,像個真正的瘾君子一樣……所以我請了假出門旅行,希望度個短假就可以解決掉我的問題。——看起來我是高估了自己。”
他望向埃瑞克。
“我今天已經吃過了藥。這種藥目前對我有效,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接下來會再次發作。我說這些也不是要請求你在必要的時候送我去醫院——我的情況沒那麽壞,要真那樣的話我也不可能留在你這裏。
“我就是想……跟你解釋一下昨天夜裏的情況。”
那雙碧綠的眼睛直視着他,顯得誠摯而懇切。
“我很抱歉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我應該是突然情緒崩潰了。這在我這樣的病人身上是時常有的事……倘若我的舉動給你造成了困擾,我非常抱歉。”
“你不用道歉啊。”埃瑞克沖口而出。“我沒有受到困擾……真的沒有。”
他停了下來,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感受。
我很高興自己在那裏。當然不是說高興看到你崩潰的樣子。而是……
我很高興自己對你有一點用處。我很高興我能夠在你哭的時候安慰你,抱着你,讓你也抱着我。我喜歡抱着你。我喜歡你在我手臂裏的時候,好像整個身心都被填滿了一樣。我喜歡你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的感覺。
菲裏克斯微笑了起來。
“Merci beaucoup.”他溫柔地說。“謝謝你。”
“我保證這決不會再發生。 ”
他從桌面上伸過手來,埃瑞克握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 Weckle是施瓦本方言裏對硬質小面包(表面有十字花刀)的叫法。Quarkini糖球又稱為Quarkb?llchen,是用Quark(德式乳清奶油;不太清楚中文的對應名稱——維基上說是奶渣,但那聽起來好像不能吃或很不好吃的樣子,實際是介于鮮奶酪和掼奶油之間的一種奶制品)和上面糊,經油炸制成的小球,表面滿沾糖粒。集市上或面包店裏時有出售新鮮制作的Quarkini,相當美味。
**關于急性驚恐發作(panic attack)的一點說明(僅為非專業人士的簡單概括而非醫療類科普):這是一種(在沒有明确外界刺激下)突然出現的強烈恐懼和焦慮症狀,通常伴有嚴重心悸、呼吸困難、發抖、麻木或刺痛的生理感覺,以及心理上害怕自己即将失控或死亡的巨大恐慌,持續時間從幾分鐘到幾小時不等,多在30分鐘左右,但發作迅疾,通常會在幾分鐘內達到最大程度。驚恐發作嚴格來說是一種症狀而非疾病本身,導致其發生的原因多樣,可能是暫時性精神壓力過大,也可能是恐慌症、創傷後應激障礙、藥物作用等等。健康人也可能因壓力失調而偶爾發生驚恐發作,無需特別治療亦可自愈。反複出現(至少3次)的驚恐發作則需考慮疾病因素尤其是恐慌症(panic disorder),後者是焦慮症的一種。驚恐發作本身并不帶來身體危險,但在交通行駛中發生則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并可導致當事人在接下來一段時間內産生極大恐懼和失控感而罹患焦慮症。苯二氮平(苯二氮?類藥物)是治療焦慮症的常規藥物,該類藥物成瘾風險較高,在停止用藥後也容易發生戒斷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