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儀表盤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三點。埃瑞克跳下車,又去買了一張停車票。随後他坐回了車裏,繼續翻動着手機裏的通訊錄。
狄亞娜·科勒。
這是他這個下午需要打的第六個電話。也是他最不願意打的一個。
“嗨,狄亞娜。”他對着電話那頭說。
“我很抱歉,有一個壞消息……我想最好還是第一時間告訴你比較好。”
“埃瑞克,是關于攀岩館的嗎?我剛剛收到了尼爾斯和芬妮的短消息。”
“是的。”埃瑞克說。
“真的是……沒有任何辦法了嗎?”
“沒有。我今天在斯圖加特,剛剛去過稅務師和律師那裏。”
他深吸了口氣。“我們不可能繼續經營下去了。必須得賣掉那棟房子。”
把這消息說出來并不容易。對別人還好說。可是狄亞娜為“弗裏茨之家”攀岩館已經服務了快二十年了,是最早和弗裏茨一起為它工作的員工,說是半個創建者也不為過。他深知她和他一樣熱愛這個地方——一個小小的場館,所有設備毫無奢華但十分實用,每一個角落都傾注了心血和熱愛。
“怎麽會這樣呢?”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變了。狄亞娜一定是哭了。
“我以為弗裏茨在遺囑裏都安排好了,把一切都留給了你……”
“他是留給了我。但你知道我和他沒有血緣關系,他也沒有領養我,所以我不是法定繼承人。”他有些費力地說。“律師告訴我遺囑不能夠排除法定繼承權* 。弗裏茨有前妻和孩子在加拿大,所以如果我接受遺産,就得用現金支付遺産價值的一半給那家人。”
“需要多少錢?我們也許可以一起來想一下辦法……”狄亞娜嗚咽着說。
“沒有用的,狄亞娜。”他感到這樣說話對她也太殘酷了,但不得不硬着頭皮說下去。
“律師已經聯系過了他們……你知道弗裏茨在十年前離婚的時候就欠了他前妻一大筆錢,因為分割財産時他們約定支付場館當時價值的一半作為他妻子的那部分。狄亞娜,你最清楚我們這十年來的收支,這筆錢到現在也只付了不到一半……現在他們不肯接受延遲支付。加上法定繼承權的部分,我需要馬上付給加拿大那家人差不多所有能變現的錢。”
對面沒有回應。
“對不起,狄亞娜。”埃瑞克說。“我會支付你的工資到下個月底……希望你在那之前就找到新工作了。”
他挂上電話,感到疲憊感沉沉地壓了上來。他無意識地舉起手臂,擋在自己的額頭上,閉上眼睛,做着深呼吸,就像前一天在“晃岩”上那樣。
晃岩,晃岩,晃晃悠悠。
但不能掉下去。……因為下面就是懸崖。
他放下了手臂,定了定神,瞥見街對面一家超市的紅色标牌。
埃瑞克跳下車,匆匆穿過馬路,走進超市。在那裏他買了些食物和飲料,外加一包餐巾、一盒咖啡奶油和一個糖罐。
他回到車裏,拿出手機來設置Spotify的播放曲單。回程需要一個多小時,他打算讓自己聽些令人振奮的音樂。那些唱片的封面圖和曲目在他手指下滾動……他忽然想起了菲裏克斯。
“我現在出發回去。一小時後到。”他用語音輸入短消息。
幾乎是立刻,那邊出現了正在回複的省略號。
——歡迎回家。
埃瑞克盯着最後的那個詞看了幾秒鐘。他知道那只是一個慣用語,并不代表實際的意思,但還是喜歡——非常喜歡——看見它出現在這裏。
“你在做什麽?”他繼續回複。
——我在烤一些蜂蜜杏仁小餅。你回來就可以吃到。
一抹微笑爬上了他的嘴角。他打了一個舔嘴咂舌的笑臉作為回複。
——并且我在用你的電腦聽音樂。我可以聽你的收藏夾麽?
“住手。”他匆匆回複。“除非你也讓我聽你的。”
——那就算了(一個流淚的臉)。
“……算了,你想聽就聽吧。”
這時一個念頭掠過他的腦海。
“對了,你昨天說你聽過薩拉·科納。你喜歡她的哪首歌?”
——我就只聽過她一首歌。一個朋友發給我的。
“告訴我那首歌的名字。”
良久,那邊沒有回複。正當他打算放棄了把手機擱到一邊的時候,手機發出了叮的一聲。
——文森特(Vincent)**。
他在Spotify的曲庫裏搜索。找到了。
他按下了播放。他不記得有聽過這首歌,這很奇怪,因為它在Spotify上的播放量驚人。然而記憶所及,他從來沒在電臺廣播裏,或任何一個派對、朋友或者家庭聚會裏聽到過它。沒一個人(包括他那些對流行樂仿佛無所不知的朋友們)曾向他提起過它。
……他立刻知道了為什麽。這是一首關于男孩文森特頭一回戀愛的歌:他愛上的是另一個男孩。“他只能想着他,從第一天起,從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起。”
埃瑞克暗想,倘若在小鎮上的派對裏播出這首歌來,那氣氛不用說會有多古怪。至于家庭聚會更不用想,沒哪一個家夥敢冒這種天下之大不韪。
副題部分用了靈歌的風格。薩拉·科納似乎很喜歡也很擅長做那個。他不大喜歡那種風格,總覺得和德語歌曲格格不入——但不得不承認放在這首歌裏十分動人:薩拉那甜美、高亢而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占據了車裏的小小空間,在他的耳朵和腦海裏回響。
“媽媽,我再也不能思考。我想我在發燒。我想我不想要這樣。
“媽媽,現在我該怎麽做?我想我一定會死掉。若我的心破碎了會怎樣?
“不,我的孩子,不會是那樣。請相信我,寶貝,你也不會死掉。
“那只是愛情,對此沒有解藥。我知道那令人疼痛,但它會過去,你也會看到。……
“你可以起訴德意志銀行,閱讀聖經,問詢惠特尼,然而對于愛情,他們全無方案。
“你現在的感受,有些人永遠不會感受到。那只是愛情,對此沒有解藥 。”
埃瑞克聽完了整首歌。他有些發愣,就又放了一遍。
然後,仿佛是要同他心底裏不斷升起的那種令人坐立不安的感覺對抗,他用力搖了搖頭,好像這麽做就可以把那些旋律從腦袋裏扔出去。
他把手機丢到一邊,随即發動了汽車。
作者有話要說:
*按照德國的繼承法,個人遺囑不能完全排除法定繼承順序。如在遺囑中确立的繼承人并非法定繼承人,則原本的法定繼承人依然可獲得其法定繼承部分的一半。
**薩拉·科納(Sarah Conner)的《文森特》于2019年4月問世,因其歌詞直白在當時受到了一些抵制,少數電臺以保護青少年為名拒絕播放,如南德的Antenne Bayern 電臺則将其剪掉了第一句(同在一地的Bayern3電臺則未剪而正常播放)。薩拉拒絕修改歌詞并表示這首歌是她最重要的作品——它也的确最終成為了她的代表作,今天是Spotify上播放量最高的德語歌曲之一。
在此譯出第一段的歌詞(副歌部分“媽媽”已放在文內):
文森特想着女孩的時候硬不起來
他已經嘗試過好幾次,而且真的很努力了
他的朋友們都在玩GTA
文森特只想溜走,在碧昂斯的歌聲中跳舞。
他只能想着他,從第一天起,
從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起。
他站在那兒,看起來那麽酷
那一刻文森特知道了,
現在是愛情降臨。
小說發生的時間是2019年(10月3日是周四)。菲裏克斯因為很早就離開了德國,聽過的德語流行樂有時間斷層:他聽過彼特·福克斯(Peter Fuchs)的《湖邊的房子》(1991年的歌)和更早時期的法爾可(Falco),但埃瑞克提到的其他活躍在近十年的德語歌手他都沒聽到過——除了薩拉·科納和她的《文森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