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幾分鐘後菲裏克斯結束了通話,站起身向門口走來。

“你怎麽不上樓?”他關上了大門。

“你拿着門鑰匙。”

菲裏克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哦,抱歉,我忘記了。”他微笑道,随即經過他身邊,向樓梯間的方向走去。埃瑞克跟在他身後。

過道上只有一點點外面透進來的微暗的光。但菲裏克斯沒去開燈,他也沒想要去開。兩個人走過通道,在昏暗裏走上樓梯,沒有說一句話。

菲裏克斯打開了樓梯盡頭的門,讓埃瑞克先進了房間,随即自己也走進來,在身後關上了門。有那麽幾秒鐘的時間,他們沉浸在突如其來的一片黑暗裏。

……埃瑞克突然很想扔掉手裏的披薩盒子。他想要不顧一切地擁抱菲裏克斯,讓他被自己的手臂環抱,像他們前一天夜裏的那個擁抱那樣久長,比那個擁抱更深。他想要吻他,想再次擁有那兩片最美麗的嘴唇在自己唇上的味道,想補上所有在那個時候他沒能給予他的回應:那些在他的過度驚愕而不知所措下錯失了的回應,在經過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醞釀發酵後急劇膨脹起來,變成了身體裏急切尖銳的渴望,隐隐作疼。

突然之間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抱歉。”菲裏克斯說。他一面接聽電話,一面伸出手去,按亮了電燈。金黃色的燈光從頭頂傾瀉下來,布滿了房間。剛才那一點黑暗中的異樣氛圍消失了。

這一次的通話十分短暫。菲裏克斯只說了兩三句話就挂斷了。

“對不起。”他再度道歉。“我希望他不會再打來了。”

埃瑞克盯着他看。鬼使神差,他脫口而出:“你的朋友* ?”

“前任。”菲裏克斯簡短地回答。他走到餐桌邊,打開披薩盒子。“披薩有點涼了。我想熱一下會比較好吃。”

埃瑞克打開烤箱,把披薩放進去加熱。那句話中的要點在他腦子裏嗡嗡作響。

他站在烤箱面前,看着金黃色的光芒發呆。他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接下來的場面。假裝不注意到那句話對他來說毫無可行。假裝吃驚、再度确認它的意思也毫無必要。他早就多多少少想到了這一點。

“你們是什麽時候分手的?”他突兀地說。這問題過于私人,越過了界限。但他現在管不了那麽多。

“八個月前。”

“是因為他的原因,你才需要吃那種藥嗎?”

“某種程度上,算是吧。”菲裏克斯說。他的口吻平靜,近于冷淡。

埃瑞克明白這是在以他的方式在說“我不想談這事”。但他現在管不了這些。他心底那些火燒火燎的情緒令他難以思考,任憑直覺和沖動占了上風。

他快步走到菲裏克斯面前,在他對面坐下。

“和我談談。”

“沒必要。”菲裏克斯說。他的嘴角帶上了一點笑意——這一刻埃瑞克痛恨那個微笑的表情。它帶着一點點戲谑和自嘲,和輕慢的不在意,令他自己的那些情緒顯得那麽無足重輕。

“埃瑞克,我是個同性戀,有過前男友,已經分了手。既然你問起,我當然可以向你承認這些,因為我不覺得你是個恐同者。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并不想和你讨論我私生活的細節。”

埃瑞克感到自己的臉頰和脖頸都在發熱。“對不起。”他低聲說道。

“沒事兒。”菲裏克斯說。“別介意,那并不是針對你。”他停了一下。“我只是沒準備好。——我還不能夠談這事。”

埃瑞克看着他,忽然間下定了決心。

“那你可以和我談談另一件事嗎?”

菲裏克斯注視着他。

“關于什麽?”

“我自己的事。這很私人。也許也不應該來問你。但是,”他擡起眼睛,鼓起全部的勇氣來看着對方。“我沒有別的人可以去讨論這件事。……我現在是一團亂麻。”

“好吧,說說看。”菲裏克斯說。

于是他把在攀岩中心發生的事——關于他如何在心神不定中向法比揚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以及上下文——和盤托出。雖然事先已經設想了幾遍,但還是說得結結巴巴,一些地方語焉不詳——他自己也弄不清的那些地方。而在那個最令人難堪的地方,他不得不集中精神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片桌面才能繼續講下去。

菲裏克斯一聲不吭地聽着。等到他告一段落的時候,他問:

“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我不知道。這根本不是有幾個行動選擇項可以選一個:我一個選項都不知道。”埃瑞克說。既然最艱難的部分已經說出了口,他的話語變得稍微流利了一些。“我都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一個同性戀。……所以,我才覺得,不如來問一問你。”

“為什麽你覺得我應該知道?”

“因為……直感。我想是。”他垂下了眼睛。

他默默思忖了一會兒,然後說:

“聽着,我不覺得我是個合适的咨詢對象。我自己是個同性戀也不代表我就能夠理解和定義其他人對同性産生的感覺。但如果你的直感非要我說些什麽的話:你不像是。——從你前一晚上的反應來看。”他言簡意赅地說。

埃瑞克沒有說話;事實上也是說不出來。他的心跳得厲害,像他之前每一次想到那個場景的時候一樣。——比之前哪一次都厲害。

“我覺得你只是對自己的性取向有些不确定,因為我失控的舉動——我不該那麽做的——讓你産生了一些混亂的想法,性好奇,加上一時沖動。無意冒犯,”他沉吟着說。“但我覺得你從來都沒有想過關于同性戀這回事,因此産生這種念頭立刻就把你給吓壞了。

“我沒有被吓壞。”埃瑞克虛弱地抗議道。“……我有想過的,那種事。”

“哦?什麽時候?”

“讀中學的時候。我想我那時候有點喜歡……我最好的朋友。”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桌面。“不過我沒多想。因為他明顯并沒那種意思。而且他那時候還因為我搶走了他喜歡的女孩恨我恨得要命。”

“為什麽你會搶他的女孩?”菲裏克斯說。他的态度明顯輕松了一些。“聽起來真不像是你會做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的。”埃瑞克低聲說。“我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彼特和我是同學,比我高一級;漢娜是他鄰居家的女孩。從八九歲我剛搬到這裏來的時候起,我們就總是三個人一起出去玩。我不知道這是怎麽發生的……我知道的時候好像已經太遲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知道自己是愛他,還是愛她?”

埃瑞克遲疑着,搖了搖頭。“我想我是個非常遲鈍的家夥,在這方面尤其是。”他怏怏地說。“我喜歡彼特,也喜歡漢娜,非常喜歡,但是……好像又都不是那麽一回事。我知道漢娜是彼特的女朋友,所以一直都沒有特別往那方面去想。我想我最喜歡的其實是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那麽安全,又溫暖又開心,我以為……我巴不得我們永遠都那樣。

“彼特是我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他成績非常好,有一個基金會資助他去柏林上大學。他想讓漢娜和他一起去。但漢娜對我說她不想離開這兒,不想離開……我。

“我感覺我挺糟糕的。我那時候還不到十七歲,根本想不清楚……一想到他們兩個都會離開我就難過得要命。而我沒法求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為我留下來。所以當漢娜跑來對我說她愛我、會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我是真的愛上了她。”

“那彼特呢?”

“我一直都沒勇氣跟彼特說這件事,後來他自己來跟我說他已經知道了。到那個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我是那麽喜歡他……一點兒也不比我喜歡漢娜少。甚至我寧可他和漢娜一起離開,留下我一個人,也不想看到他難過的樣子……但是我什麽都不能說:那時候漢娜已經是我的女朋友了。彼特一個人去了柏林。”

“那你和漢娜後來怎麽樣?”

“我們在一起了差不多有兩年。後來漢娜去了烏爾姆參加職業培訓,一周只能夠回來一次。她告訴我她愛上了別人,一個工程師什麽的,所以我們最好還是當朋友。我同意了。——當然我也沒有別的選擇。”

“這讓你傷心嗎?”

“非常傷心。”埃瑞克說。

“那麽,現在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和漢娜在一起時彼此感覺愉快嗎?”

“是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相當開心。”

“我的意思是,做愛的時候?”

“我想也是的。”埃瑞克有些臉紅。“漢娜有時候抱怨我對她有點不夠熱情。但是大多數時候她還算滿意。”

“所以事情不是挺清楚的麽?”菲裏克斯說。

“你同女孩子沒有任何問題:可以愛上她們,同她們做愛,同我們這個社會裏的絕大多數男人一樣。你算不上是個同性戀,因為很明顯,你通常并不會對同性産生積極的情欲。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你會因為某個不同尋常的事件,或者在特殊的氛圍裏,才會對個別同性有所感覺——據我所知很多異性戀者一輩子裏都會有那麽一兩次狀況。”

“我只有過兩次那種感覺。”埃瑞克說。“在彼特離開的時候,還有就是現在。”

他看着他,聲音發顫。“但只有現在的感覺那麽明顯。”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沖動都更強烈。

“這很有可能,”菲裏克斯平靜地說。“因為上一次的情況很不一樣:你已經有了女朋友,并且你知道彼特沒有同性傾向,他不會回應你。而在我這裏,你多少能感覺到,存在一點那種可能。——這讓你的感官躍躍欲試。”

片刻的沉默籠罩了他們。菲裏克斯向後靠在了椅背上,似乎是出于無意識地,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埃瑞克。”他字斟句酌地說。“我也不會假裝我沒有想過。但是這不行。”

“……這不行。”他低聲重複。

“嗯。” 菲裏克斯說。

“我和你不一樣。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向家裏人出櫃了,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就再清楚不過,這輩子我都不可能和女人戀愛和結婚。我沒得選。但你,埃瑞克,你是有選擇的:你可以選擇比較容易的那邊。”

他愣愣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

“不明白嗎?”他又露出了那種略帶嘲諷的微笑。

“那好,我來告訴你:一時情緒作用下對一個同性産生性沖動是一回事,而做一個在周圍人眼裏打了标簽的同性戀者則是另一回事。別以為政府立法許可同性戀者能夠結婚,以及我們有一兩個公開出櫃的聯邦部長,做一個同性戀者就像做一個異性戀那麽輕松自在。——不管法律怎麽改,總有一些人打心裏不能接受這種事。

“十年前我跟我爸出櫃的時候,他叫我變态,說我看了太多網上的下流節目,腦子壞掉了,讓我滾出他的房子永遠也別回來。你能相信麽?那個時候《同性伴侶法》已經生效十年了。我也不大相信再多一個十年會讓這些人的想法發生變化。——法律也不能規定人心裏怎麽想。

“柏林或者漢堡的幾個先鋒社區代表不了德國的廣袤鄉村。在你住的這種小鎮上,也許這麽想的才是大多數。他們多半不會當面叫你變态,像我那個直腸子的恐同老爹那樣,但他們會在你背後竊竊私語,說你從小就古裏古怪,以及他們一直都覺得你有哪裏不對頭。長得再醜的男人也會擔心你會突然性騷擾他們,女人們則擔心你會教壞他們的小孩,妨礙她們成為祖母的夢想。你的朋友們要想自己不成為一起被議論的對象,就也得減少和你往來,或者為了避免跟其他人發生不愉快,悄悄地把你從下一次邀請客人的名單上劃掉。——我想你總該知道,在任何時候,選擇和大多數人不一樣,都會讓你的日子更難過一些。所以要是有得選的話,為什麽要自找麻煩呢?

“到目前為止,你頂多是有一些同性傾向。要說這是我觸發的,你知道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裏,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你會很容易淡忘這些荒唐的念頭,畢竟其實什麽也沒發生,不是麽?除了我精神錯亂吻了你,但那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你完全可以和你的朋友們解釋,今天的事只是一時突發的胡思亂想,他們會接受的,因為這是事實,并且誰都看得出來你是那麽誠實的一個人。時間一長大家都會忘記。你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個讨人喜歡的姑娘,跟她結婚,生幾個孩子,在你自己的家鄉小鎮過安安穩穩的平常日子。

“至于我,你知道我雖然出生在德國,但大部分時候都在國外。我選擇的生活環境,所有我交往的人,都和這裏非常不同……我的生活方式和這裏格格不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埃瑞克注視着那雙令人意亂情迷的綠色眼睛。

當然。他想。他來自都市,現代化的開放的社區。他那麽美麗,一定有過很多的情人,像他自己一樣聰明和機敏……根本就不可能在意一個住在山區小鎮裏、聽不懂法語也弄不明白自己性取向的笨蛋。

“我只是在這裏度假的。并不想負起改變陌生人的性向和人生這麽重大的使命。”菲裏克斯說。“而且我得說,這太讓人有負罪感了。”

“我明白。”埃瑞克低聲說。

菲裏克斯微笑起來。這會兒他的笑意裏不帶什麽嘲諷,對人對己的都沒有。

“——所以我們能結束這個奇怪的話題了麽?”

“當然。”埃瑞克回答道,然後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嚴重的焦糊味兒。

“——天!披薩!”他一躍而起,奔向烤箱。

為時已晚。那原本是披薩的玩意兒現在已經是漆黑的一團。烤箱裏濃煙滾滾,他不得不立刻扣起箱門,以免引起煙霧探測器的警報。

“對不起,你的菌菇披薩。”他窘迫地道歉。“……我忘記了定時。”

他們就着橙汁分着吃掉了剩下的魔鬼披薩。披薩幾乎冷透了。同他們的話題一樣。誰也沒再提加熱的企圖。

作者有話要說:

*埃瑞克問的這句話(?Dein Freund?“)可以有兩個意思,因為德語的Freund既可以是普通男性朋友,也可以是戀人意義上的男朋友。而菲裏克斯的回答(?Ex-Freund.“)字面意義是“過去的朋友”,這裏的Freund只有後一種意思,即前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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