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現在你能否告訴我,究竟是為什麽我們需要這麽狼狽地逃竄?”菲裏克斯說。他氣喘籲籲,臉上泛着劇烈運動下的紅暈,一部分是來自于29號線路,而另一部分則緣于他們剛剛跑出了那個碩大的訓練廳——确切說來是埃瑞克把他一路拽了出來,足不稍停地飛奔到停車場,鑽進汽車,匆忙張皇,仿佛兩名剛剛搶劫了銀行的匪徒。“據我所知你的課好像還有五分鐘才正式結束。而你都不讓我有時間去換衣服。”
埃瑞克把運動包丢進了後座,随即發動了汽車。“回去再說。”他簡短地說。
菲裏克斯在副座上坐直了,扣上了安全帶。他沒有再追問下去,但埃瑞克能感覺到他在旁邊不時投來若有所思的一瞥。
但願我能在回到家之前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多少有些絕望地想。
穿過第一個街口時他看到了披薩店的燈光招牌,下意識地驅車拐入岔道。車子一路開到前坪,在那個五顏六色的閃爍燈管組成的巨大披薩标志前面停了下來。剎車過急以至于路面發出了吱吱尖叫。
“我去買披薩。”他匆忙地說,不待對方答複便跳下了車。走出沒多遠他又跑了回去。
“你想要什麽味道的?”
菲裏克斯默默對他看了一會兒。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很想問什麽,但終于放棄了。“菌菇的。”他回答道。
“大概需要等上一刻鐘。要是你冷的話,就打開車上的暖氣。”他把鑰匙扔給了他,随即再一次倉皇逃離。
埃瑞克走進披薩店,點了菌菇披薩和魔鬼披薩。在角落裏的一張空桌旁,他拉開椅子,坐下來等待。
好好想想。他對自己說。在石爐披薩烤好之前,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可以不受到來自那個人的幹擾。好好地想一想。
他開始思索過會兒再走出去的時候,該用什麽态度說話(或不說話)來與對方相處,度過這個夜晚剩餘的時間。如果菲裏克斯想要談起之前的事,該當怎麽解釋才能讓對方明白,而他自己不至于因羞愧而當場猝死。
他們那麽倉促地離開攀岩中心——幾乎用上了百米沖刺的速度。盡管如此,埃瑞克仍是擔心菲裏克斯看到或聽到了什麽:他是那麽機敏的人,并且當時周遭的氣氛又是如此詭異,想不注意到也難。總之,這一切必須要有個解釋。
……但是解釋無從獲得。合适的詞語,妥帖的次序,能夠傳達意義的句子,這一切齊心合力地躲避着他,不讓他找到。——而且我怎麽能夠解釋?他苦惱地想道,既然連我自己都不清楚那是怎麽一回事?
似乎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的确是着了迷,中了邪。即使令人心煩意亂的對象這會兒并不在他眼前,那道符咒也不曾失卻了效力:每當他試圖在心裏組織起一點句子,就會有一陣新的情緒——一時是羞愧,恐慌,困惑,煩躁不安,一時又心旌搖曳到不能自己——如潮湧來,把那點可憐的句子結構沖得七零八落。
他不知道在那裏坐了有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笑語和腳步聲,有人打開了披薩店的門走了進來。他趴在桌上,不打算去理會,那腳步聲卻筆直地向他走來。
“喂,埃瑞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後說。
哦,該死的。埃瑞克想。為什麽我會蠢到跑這兒來買披薩?我應該能想到攀岩中心一半的人都會在這裏解決晚飯。
他十分不情願地回過頭來,對上了妮娜·霍芙含笑而妩媚的藍眼睛。她臉上紅撲撲的,滿面春風,似乎有什麽得意的事兒。
“晚上好,妮娜。”埃瑞克說。出乎意料的是,妮娜馬上把手搭到他肩膀上,給了他一個熱絡而又落落大方的擁抱。
“埃瑞克,這是胡安。”她笑着把旁邊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向這邊拉了一下。“胡安,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埃瑞克,是咱們中心最棒的教練員。”
埃瑞克勉強自己露出禮貌的微笑,和那個深色肌膚、黑發褐眼的英俊男人握了一下手。妮娜突如其來的友好态度讓他摸不着頭腦。——他只能猜想她是心血來潮,要向他炫耀一下新搭上的迷人對象,順便用他來讓新歡吃點幹醋。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妮娜用一種親親熱熱的語氣問道,好像他們是什麽BFF一樣。
“我在等披薩。”埃瑞克回答。
“菲裏克斯呢?”
“他在外面的車裏等我。”
“哦,那當然。”她向他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随即回過頭去跟旁邊的男人接吻。
正在這當兒店員跑了過來,把披薩盒放到了臺子上。“久等了。一共是十五塊。”
埃瑞克伸手去摸他的錢包。“等等,”妮娜突然湊了過來,把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胳膊。“讓我來吧。”
“什麽?那可不行。”
“哦,埃瑞克寶貝,”她俯身向他,湊到了他的耳邊,悄聲說道。“我知道最近一陣子我對你的态度不算太友好。現在算是我向你賠罪,好麽?”
埃瑞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的态度不容他拒卻。
“謝謝你。”他幹巴巴地說。
妮娜把幾張紙幣放在桌上,格格地笑了起來。“別客氣啦!” 她甜甜地說。“咱們可是老朋友。”
事到如此,埃瑞克也只能點頭。妮娜攬上了她的新男朋友搖搖擺擺地向另一張桌子走去,忽然回過頭來,向他飛了個吻。
“代我向小可愛菲裏克斯問好。——祝你們倆有個美好的夜晚。”她意味深長地說,伴随着又一陣格格的嬌笑。
……埃瑞克終于明白過來,滿臉通紅,拿起了披薩盒子落荒而逃。他意識到自己有多麽遲鈍:當然是今晚在攀岩中心發生的那件事——而不是她的新歡——才是妮娜·霍芙如此快活、得意萬分的原因:這意味着她從今往後再也不必勞心費神,處理埃瑞克·貝爾格曼曾經拒絕過她的追求這個羞辱的事實;雖然她從來就沒真正喜歡過他,但妮娜的自尊心可決不容許讓那些嫉妒她、诋毀她魅力值的人贏得戰役。
現在戰争是結束了,妮娜·霍芙大獲全勝。事實證明了她的魅力無可抵擋:能夠對她的示愛無動于衷的男人,若不是性無能,那就一定是同性戀。
埃瑞克跑到停車場,一把掀開汽車的後蓋,把披薩盒子扔進行李箱,随即用力扣上。他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你還好嗎?”菲裏克斯問。“你從門口逃出來的樣子就好像身後有個鬼在追你。”
埃瑞克沒有回答,心急慌忙地轉動鑰匙想發動汽車。離合器放得太快,車一下子熄了火。他暗自在心裏罵了句髒話,拔出了鑰匙,從頭嘗試。這時忽然有一輛SUV從他們身邊開了過去,敞着車窗,大聲地放着搖滾樂。車裏的人看見了他們,立刻拼命按起了喇叭。“恭喜出櫃——!”一個男孩從開着的車窗裏探出大半個身子來大叫。
車又熄了火。埃瑞克在心裏罵了他所知道的最髒的髒話。
SUV帶着隆隆的音樂和嬉笑聲一路開遠。
“他們是在開玩笑。”他轉過身來,對菲裏克斯幹巴巴地說。
“因為我嗎?”菲裏克斯問。車裏的昏暗令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許幸而如此。
“不,當然不是。”
他第三次試圖發動汽車。謝天謝地,這一次終于成功了。
他們開回了弗裏茨之家的場館,在後院裏停好車。埃瑞克走上臺階,打開門讓菲裏克斯進去。
“你忘記了披薩。”菲裏克斯說。
埃瑞克的确已經忘記了——他能把車開回來已是注意力的奇跡。他把門鑰匙拔下來塞在菲裏克斯手裏,自己三步兩步跑到車後面,拿了披薩又跑回來。剛剛重新進到門裏,就有個鈴聲響了起來。
菲裏克斯拿出手機來看了一下,說:“你先上去吧。我接個電話。”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幾乎是在同時,埃瑞克産生了一絲異樣的感覺。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看菲裏克斯,但他已經重新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埃瑞克一時不知所措地站在過道裏。披薩盒在他的手裏散發着熱氣。
這時候他感到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一條短信。緊接着又是一條。
他小心地把披薩盒挪到了另一只手上,摸出手機。第一條短信是麗薩寫來的。“只是想說不管怎麽樣,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支持你。周末愉快!”
另一條是法比揚的。“實在抱歉,哥們兒。感覺這事兒好像是我引起的?多少讓人有點吃驚。我一點都不知道。但是你很酷。放輕松,你不會有事的。我們下周一見?”
倘若埃瑞克不是那麽心事重重,這條短信一定會讓他莞爾失笑。他能想象這位好朋友在麗薩的要求下“一定得寫點什麽”,咬着手指頭苦惱萬分地思忖半天,最後胡亂寫幾句話了事。
……頭頂的燈自動跳滅了。埃瑞克向門邊走去,把手機擱在懷裏抱着的披薩盒子上,一只手放上了開關按鈕,卻沒按下去:透過一旁的玻璃門,他看見菲裏克斯坐在門外的臺階上,握着手機側耳傾聽。月光灑落在他的身上,讓他的頭發和肌膚看起來都是銀色的。他着迷地看着他。再一次,那種仿佛身處另度空間的感覺攫住了他。
那些側影輪廓的線條是那麽美麗——太過美麗而顯得毫不真實。他把手放上了門玻璃,輕輕撫摸着它們。在那個美好的人影和他的手掌之間隔着一重冷冷的玻璃。明明是近在咫尺,卻無法靠得更近。
在一陣突如其來的沖動下,他抓起了披薩盒上的手機,把鏡頭對向菲裏克斯,按下一側的按鍵。光線太差,手機的像素又低,照片上的人只能模模糊糊地辨出大概的樣子。但這沒關系,他想。我知道是他。
他不久就會離開。也許就是明天。等我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甚至在那麽愛傳閑話的小鎮上的流言蜚語也終有消停的時候,記憶會消退,我會懷疑這一切都是出自于我的想象。那個時候我可以看着這張照片。這張照片會把我帶回到現在這個時刻。月光。藍黑的冰涼的空氣。微溫的披薩盒子。身體深處一陣陣泛起的熱流,填充了胸腔,卡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