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埃瑞克從夢裏醒來,頭一個意識便是向身體另一側的床鋪去摸索。那兒是空的。他一下睜開了眼睛。
床上沒有人。房間裏通明敞亮。他們前一晚上沒有放下卷簾,這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從窗口的那棵杉樹的枝葉間穿過,照入房間。
冷飕飕的空氣侵襲着他裸露在外的手臂,埃瑞克擡頭看向對面的窗戶。窗子半開着。風從那裏進來。清晨的陽光在杉樹枝葉的縫隙間閃着一點一點的金光。
他一骨碌起身,快步走到窗邊,向外面看去。
他看到的第一個景象立刻讓他安下心來。在窗戶底下,穿着白上衣和牛仔褲的菲裏克斯正站在後院青綠欲滴的草坪上。
“早安。”他擡起頭來向他微笑着。
“早安。”埃瑞克說,享受着在淡薄陽光下的那雙綠眼睛向他投來的注視。然後他注意到他只穿着運動汗衫。“你不冷麽?”
“冷。”菲裏克斯回答。“我這就上去。” 他走向靠牆的那棵杉樹。
埃瑞克看到他光着腳踏上樹幹,才明白過來他打算幹什麽。“別那樣,太危險了!”他急忙叫道。
“別幹擾我的注意力,”菲裏克斯踩上更高的一個樹桠。“會掉下去的。”
埃瑞克不敢再出聲,膽戰心驚地看着菲裏克斯在樹上越攀越高,心都快跳了出來。在看到他終于把兩只手撐上了窗臺之後,他再也按捺不住,向外探身抓住了菲裏克斯,把他拎了起來,拉進窗戶。
“你這樣子做才危險。”菲裏克斯在他的手臂裏嘟哝。他的皮膚和衣服上帶着清晨冷冽空氣的寒意。埃瑞克控制不住地收緊了手臂。一貼近對方的身體,他就變得意識模糊起來;好像另有個主宰在驅使他的身體自行其是地行動,去找那兩片冰涼的、柔軟豐潤的嘴唇,找到了就氣喘籲籲地含在嘴裏不放。
他的舌尖上嘗到了一點淡淡的甜味,薄荷的味道。埃瑞克突然省悟過來,慌忙放開了菲裏克斯。“對……對不起!”他狼狽地道歉。随即轉身向浴室的方向飛奔。
菲裏克斯在他身後哈哈大笑起來。“別那麽慌張,埃瑞克。”他說。“你沒什麽讓人厭惡的味道。”
埃瑞克顧不上回答他,只管把擠上了牙膏的電動牙刷匆匆捅進嘴裏。牙刷的隆隆聲響中,他從鏡子裏看見菲裏克斯走到了他身後,靠在門框上。
他匆匆漱口,拿毛巾擦了擦嘴。菲裏克斯從身後靠近了他。他猛地轉身把他抱起來。他們的嘴唇再度貼攏。菲裏克斯的整個人都挂在他身上,一條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們好容易分開的時候,埃瑞克覺得自己的理智已經剩不下多少了。他抱緊了菲裏克斯,一直把他抱離了地面,好讓他的頭妥帖地靠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臉頰熨帖着頸窩。他感到那柔軟的棉布衣料下的身體已經熱了起來,暖融融地緊貼着他。他仿佛再舍不得放手似地擁抱他,呼吸着他身上的氣息,他頭發上好聞的洗發水的味道,分不清是蘋果還是石榴的香氣……他還想要更多。
他抓住了菲裏克斯的短袖衫,向上拉起。他渴望再一次觸碰他的身體。
菲裏克斯的身體忽然僵住了。“不要。”他短促地說。随即抓住了埃瑞克的手臂,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
然而埃瑞克已經看見了他身上的那些痕跡:一連串突起的交錯扭曲的傷疤,從肋骨左下側一直延伸到腰際。前一天夜裏他親吻過那些地方,在黑暗中隐約察覺它們的存在,可沒想到它們在日間會顯得如此猙獰,在雪白的肌膚上無從遁形,觸目驚心。
菲裏克斯從他身上滑落下來,光着腳站在浴室的地板上。
“……對不起。”埃瑞克說。
“為什麽你要道歉?”菲裏克斯笑了起來。他拉平了身上的衣服,語調輕松,顯然又找回了自我控制。
“也不是什麽嚴重的事,就是比較難看一些而已。”他把手放在那個位置。“出車禍的時候被擱在車門內側的刨冰鏟弄的。——我自己的錯誤,刮完玻璃後懶得放回去行李箱。”
埃瑞克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似乎純出于自然地,他跪下來抱住了菲裏克斯,把頭靠上他的腰際。他是那麽瘦。那些背廓和脊柱的線條在他圈攏起來的手臂裏顯得那麽單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斷。他的臉頰感知着薄薄的一層衣物下那些突起的傷痕的形狀。——再度确認這一點令他心髒一陣抽緊。
隔着衣服,他輕輕親吻那傷痕交錯的地方。
然後他站起身來,用兩只手捧起了菲裏克斯的臉,再一次吻他。他希望他做這些舉動能夠表現得比他的言辭更好:後者他是差不多已經放棄了。倘若親吻能夠表達他心裏的感受——他希望是能夠——他真想一直這麽吻他下去而不必開口。
這麽想的時候,先前的那個夢突然回到了他的腦海裏。在夢裏他們也是這麽面對面地站立着,光着腳,腳趾輕輕相抵。他的手放在菲裏克斯的臉頰和脖頸上,然後他低下頭去……
埃瑞克不禁倒抽了一口氣,放開了菲裏克斯。 “你餓了嗎?我給你做點吃的。”他急急地說,随即走向廚房。
他從冰箱裏取出昨天下午買的東西,打開了油煙機的排風扇,開始做早飯:在一個煎鍋裏放入十來個鮮紅滾圓的連蔓番茄,倒上一些橄榄油,蓋上蓋子慢慢煎着;兩個六寸的小平底鍋則分別用來煎蛋和培根。
培根在平底鍋裏發出了吱吱的聲音。他調小了火候,用鏟子輕輕壓着培根。
他想着不久之前還在他腦子裏的那個夢境:他雙手捧着菲裏克斯的臉,低下頭去吻他——但根本不是現實裏那種小心翼翼的吻法,而是讓他一想起來就羞慚無地,又渾身發熱。……在他的腳後邊則躺着一具屍體。他不用回頭去看也知道,那是個死掉的男人,并且殺死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雖然他在現實裏從未見過那個人,也不知道他的長相,但他在夢裏知道那是誰。光知道那一點就夠了。
“你哪裏也不許去。”他惡狠狠地啃着他的嘴唇,咬牙切齒地低語,然後挪向他耳邊,伸出舌頭來舔着那只小小的銀色飛鳥。 “……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埃瑞克感到臉上發燒。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裏剽竊來那麽無恥而低級的威脅語句——聽起來像是什麽爆米花電影裏的反派臺詞:不是反派老大而是那種胳膊刺青、胸膛露毛、綁架了人質後接下來馬上就要被主角胖揍的龍套反派。更糟的是在那個場景裏,在他粗大的手掌底下,那雪白纖細的脖頸上還綁了兩三匝手指粗的繩索——不問可知是哪一個混蛋幹的。
“埃瑞克,我覺得那些培根已經完蛋了。”菲裏克斯說。
埃瑞克回過神來,發現鍋裏的培根已經變作了小小的焦黑的幾團,而他還兀自用鏟子反複地狠狠碾壓着它們。他手忙腳亂地拿起了另一個鍋,及時救起了煎蛋。
幸而包裝裏剩下的培根還有不少,總算令他們的這頓早餐吃得十分豐盛。前一天剩下的面包片在吐司機裏烤得金黃焦脆,配上培根和煎蛋,和美味多汁的連蔓番茄——上面撒了青翠的羅勒。當然,還有新買的糖罐和咖啡奶油,一切臻于完滿。
“這是我近幾年來吃到過的最美味的早餐。”菲裏克斯說。“自打我從父母家裏搬出來住以後就再沒能在早上吃過熱的——咖啡不算的話。”
“我以為你會做法式可麗餅當早餐。”
“從來沒有。”菲裏克斯攤開手說。“我幾乎不會做任何吃的,頂多是把冷凍簡餐在平底鍋裏加加熱。”
“那昨天的蜂蜜小餅呢?”
“在面包店裏買的半成品,在烤箱裏烤上十五分鐘就行——和罐頭面包是一個性質。”
“它們還是很好吃。”埃瑞克說。 “我可以明天早上起來做可麗餅,嗯,如果你不嫌棄做法不正統的話。”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加上後半句。
“怎麽可能,我最喜歡可麗餅。”菲裏克斯微笑着說。“我現在就開始期待明天的早餐了。”
明天。埃瑞克在心裏重複。
菲裏克斯拿起了桌上的咖啡,一飲而盡。“對了,我明天搭十點鐘的火車走。”他似乎漫不經心地說。“你方便送我去車站麽?”
“當然。”埃瑞克說。
“謝謝你。”
還有二十五小時。埃瑞克心想。二十五小時又二十五分鐘。
确認了這個事實并未讓他不快,倒是有種奇怪的安心感:仿佛死囚确定了最終上路的時間,再不必為那個将來未來的結果懸心。不管怎麽樣,剩下的時間還是他的:在他和那個最後時刻之間還隔着二十五個小時多呢。
“今天可以和我一起去晃岩麽?”他問。
“當然。我們早就說定了不是嗎?得去拿回你的裝備。”菲裏克斯微笑着。“說起來那好像也是我的責任。”
“在那以後,我們可以走另一個方向下山,往蓋格峰的方向。”埃瑞克拿出手機,調出Komoot上的徒步路線給他看。“會繞上一段路。但是風景很美。”
“聽起來很棒。”
“它是我最喜歡的徒步路線。”埃瑞克說,開始變得興致勃勃。他看着淺綠地圖上彎彎曲曲的藍色環線,那些山崖、草野和森林在他腦海中一一浮現。而他馬上就能和菲裏克斯一起走過那裏。光想到這一點就讓人暗自雀躍不已。
“我們可以在這個位置眺望蓋格峰,運氣好的話還能見到瀑布。回來的路上我們可以拐去一家本地的希臘小飯館,在那兒吃點東西。他家的烤肉和木莎卡*都好吃極了。”
“這個時節那裏一定有很多人吧。”菲裏克斯說。“統一日假期的長周末。”
“沒問題的。”埃瑞克高高興興地說。“老亞尼斯跟我關系很熟。要是露臺坐滿了的話,他肯定會從廚房裏拖出張折疊桌子,現變出兩個位置來招待我們的。”
菲裏克斯看了他一眼。埃瑞克臉上的興奮神情令他打消了說出原本的話的念頭。
“你覺得好的話我們就一起去。”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木莎卡(希臘語: μουσακ??;英語和德語都是moussaka),源自巴爾幹和中東地區的一種用碎肉和茄子做的菜肴。歐美的木莎卡通常為希臘木莎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