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菲裏克斯,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他擡起頭來望向教堂塔樓上的鐘。
“我把東西都帶上了。我想我們不必再繞路回攀岩館,這樣再過半個小時去火車站也還來得及。”菲裏克斯說。
埃瑞克沒有馬上說話。他若有所思地低着頭看着面前的花叢:在那塊暗沉沉的灰麻大理石墓碑前,不久前新種上了紫白黃三色的雛菊*。他剛剛拿墓園的噴壺來澆過了它們,層層疊疊的花瓣上沾滿了亮晶晶的水珠。在最前方鋪陳的金邊常青藤中間有一大塊平平整整的花崗岩石板,紅黑相間的細密花紋間,镌刻着兩行字:Nie erfahren wir unser Leben st?rker , als in gro?er Liebe und in tiefer Trauer.
“聽着,你不必送我到最後。”菲裏克斯說。“這兒離火車站已經很近了,我完全可以自己走過去。——也許我們在這裏告別會更好些:至少你可以在這裏吻我而不會引起圍觀。”他以有些刻意的輕松語氣加上了最後一句。
“我非常想吻你,菲裏克斯。”埃瑞克說。“但我不能,現在還不能。你知道我一吻你就會失去理智。但我現在還需要它——我需要它支持我來跟你談一下。”
“你想談什麽?”
“我在想,弗裏茨給你寫的那封信。”埃瑞克說。“那裏面有一行:‘但他一直在照顧我,也許将來……你也可以照顧他。’後面的那句話塗改過,你不覺得他原本想寫的是另一句話嗎?
“……是什麽?”
“‘但他一直在照顧我,也許将來也可以照顧你。’這樣主語才對,語氣也通順,不是麽?”
菲裏克斯偏着頭想了一下。“我不知道。但他要那麽寫了的話我肯定會讓他見鬼去。我可不想要一個陌生人來照顧我——更何況還是個我一直憎恨的家夥。”
“……菲裏克斯,你現在還憎恨我麽?”
“怎麽可能。沒有人能在見到你以後還恨你。”菲裏克斯說。“雖然讓我老爹稱心如願決不是我的本意,但在這件事上我會讓他滿意的。埃瑞克,我希望你知道,攀岩館現在是你的了。
“我今晚一到家就會寫郵件給你的律師,讓他把需要簽字的聲明文件寄給我。至于我媽的那份錢,我沒法要求她放棄。不過我前天已經和她通過了電話,她同意可以讓你分期支付,所以你不必擔心短期的現金支出。” 他向他微笑了一下。“我想這可以作為我的臨別禮物。”
埃瑞克沒有回答。他凝視着菲裏克斯——那樣熱切而專注地看着他;他臉上的神情令菲裏克斯幾乎起了一點懷疑,也許埃瑞克并沒有聽見他說的話,或者完全沒聽懂他的意思。
好一會兒,埃瑞克才像是突然醒覺過來。
“對不起,菲裏克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也許是‘謝謝你’?”他帶着慣常的輕快态度說。但他感到一點緊張——也許是埃瑞克的情緒感染了他。
“……對不起。”埃瑞克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忘恩負義。但那不是我要的。我是說……我很愛那個攀岩館。一直都是。……但問題是,那是所房子,它只能待在這裏。”
菲裏克斯看着他。埃瑞克棕色的眼睛有些濕潤,胸膛起伏,他不需要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也能感受他的心髒在裏面砰砰直跳。
“埃瑞克,你的意思——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你在告訴我你不想要那個攀岩館?”
“是的。因為你不會留在這裏。攀岩館不能搬去別的地方。——而我卻可以。”
菲裏克斯站在了原地,一動不動。一時間他甚至有了仿佛驚恐發作的感覺:覺得肺部被壓作一團,呼吸吃力,而心髒馬上就要跳出體外。他用力挺直了脊背站立在那裏,用力地咽下喉間那團呼之欲出的恐慌。
埃瑞克向他走近了兩步,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他感到菲裏克斯的手臂顫抖了一下。他握住了他的上臂,把他禁锢在自己的身前。
“我想要陪你回斯特拉斯堡去。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坐那麽久的火車回去。我覺得你會需要我的陪伴。我想要來照顧你。”他急促地說道。“這些都取決于你。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要留在你那裏,或者住在你的附近。” 他抓緊了菲裏克斯的手臂,然後突然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松了開手,改抓住了他敞開着的外套。他狠命地攥着那件徒步外套的兩端,好像要把它們一直嵌入到自己手心裏去。
“菲裏克斯,我不會說法語,但我可以學習。阿爾薩斯區也有很多說德語的地方。我也可以住在凱爾,它離斯特拉斯堡只隔着一條萊茵河。——我知道這些聽起來都很瘋狂。這讓我聽起來有點像個跟蹤狂……但是,我想把這事兒這完全交由你來決定。”
菲裏克斯低頭看了看埃瑞克的手。 他看到它們在他的外套上發抖,而他自己的身體也在外套底下發着抖。一瞬間他明白了那種緊張感從何而來:仿佛在人前驟然脫到了不着寸縷——而将心底的感受坦陳遠比暴露身體更令人緊張和恐懼,更令人感到虛脫無力,在對方面前徹底失去了防禦。他意識到自己在害怕——那種讓人想轉身奔逃、一直跑到精疲力盡逃無可逃的害怕。但是埃瑞克把他的外套攥得緊緊的,好像唯恐一放手他就會逃得無影無蹤。
“……你可以拒絕我的提議,”埃瑞克說。他的聲音都有些啞了。“我不會抗議。但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要嘗試一下,而不是在有生之年一直後悔沒這麽向你提出來。”
“埃瑞克……”
“別說。現在請給我兩分鐘。讓我把話說完。我不想讓你感到害怕。但是我必須得說點什麽……要不然你馬上就要離開,我沒有時間了。你知道我在言語上非常糟糕,我經常找不到合适的話來表達——但是我知道我在感受到什麽。那種感覺我從來沒有過,甚至都想象不出它會存在,我想它今後也不大可能再發生。
“我愛你。現在別阻止我說。我知道我們只認識了幾天。我知道常識教導說你不應該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愛上一個人,如果你感覺愛上了的話就一定是你弄錯了,被幻覺或者欲望弄昏了頭。但我的确愛你。——要是連這都不算愛的話,我就不知道什麽才是了!”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有太多的情緒和句子堵住了喉嚨,令他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然而那些話終于一一浮現。他只需要把它們說出來,而無需再作思考。
“前一夜裏我幾乎沒有辦法睡覺。我試圖抱着你——我不知道人可以想念一個自己正在擁抱着的人。但那就是我感受到的事情。我可以看到自己在你離開後會做些什麽:我會一直想念你。我會在早餐桌上放一朵花來想念你,會在夜晚點起蠟燭來想念你,會在徒步的時候想念你,在攀岩的時候想念你,在聽那些歌的時候想念你,在做飯的時候想念你,在人群裏想念你,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想念你。你只用了不到四天的時間就侵入了我的整個生活,占去了我全部的思想,讓我日常裏的每一件事情都帶上了你的印記。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還有什麽事情可以讓我不想念你。
“我想要你。想要到‘想要’都不夠表達。我甚至覺得我在認識你之前就想要你。就像是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空洞,等着你過來。你填滿了它。然後你變成了那裏的一部分。我不能就這麽讓你離開,失去你——這就像是從心裏挖開血肉,重新鑿開那個洞一樣。
“我愛你,而且現在我覺得,你也愛我。我真的覺得我們兩個非常相愛。如果是我弄錯了話,請你告訴我,原諒我。我感到你總在一次一次地把我推開,但也許是我太愛你了,我太希望你愛我了,我還是覺得你愛我,即使我不是你的理想愛人。”
“埃瑞克,你這個笨蛋。” 菲裏克斯喃喃地說。
“當然我愛你。”他仰起頭,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我在早餐桌上已經跟你說了不是嗎?”
埃瑞克凝視着他。他感到心弦震顫,劇烈的沖動令他視線模糊。“……你把那句話說得像在開玩笑。”他低聲說。
“我只能用那種方式表達。我告訴過你我很害羞,一直都是——只不過現在我學會了更好地掩飾自己。”菲裏克斯說。“我知道你愛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表現得那麽明顯,除非我是瞎了才看不見。我會把你一次次推開是因為我害怕。”
“你害怕我會傷害你麽?”埃瑞克急切地說。“你知道我決不會的。”
“我害怕是因為這一切都太完美了,太好了,好得我根本就不能相信這可能發生。”菲裏克斯說。“我懷疑是因為我太迫切的需要,我傷心得太久了,盼望着有人來拯救我,所以産生了幻覺。埃瑞克,這一切都發展得太快了。我想要停下來……因為它停不下來。”
他的綠眼睛張大了一點。眼裏起了霧氣。那點笑意完全消失了。
“我想過我們兩個不會有結果,有很多事會阻礙我們……那種一時沖動帶來的刺激不可能長久,也許明天我們就會清醒過來,發現這是個錯誤。我想過就這麽離開,事實上直到不久前我還那麽想,因為我做不到向你開口……就算你肯為我放棄了這裏的生活和攀岩館,熱情消退後你就會後悔。你付出了代價——多于你所能承受的——但什麽也沒有得到,只除了心碎。
“可我是那麽想要你,埃瑞克。你簡直就像是比着我的夢想和需要做出來的那個人——比我能夠想象的還要美好。你讓我的心髒重新跳動起來。讓我重新感到欲望在血裏流動。讓我覺得自己重新變成了一個活着的人。——我沒辦法抵抗這種感覺。我試過把你推開,試了好幾次……我想換了個人早就讓我滾了,但你沒有。我覺得你做的事沒有一件不是在加深我的幻覺。我……簡直快崩潰了。我不知道怎麽能夠擺脫這種感覺:我愛你,像從懸崖上往下墜落的那種愛法。你能理解嗎?我害怕極了。我害怕我會死掉——我不覺得這種事我可以承受第二次。我害怕我會發瘋,或者變成藥物上瘾。我剛剛恢複了一點,我完全沒有準備好……我害怕極了。”
他用那雙清澈到令人心碎的、翡翠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但是現在,埃瑞克,你讓這一切都變得容易了。”
埃瑞克只覺得身上劇烈地戰栗起來,眼裏熱得發痛,喉頭哽咽。他捧起了菲裏克斯的臉來親吻着。他感到對方的嘴唇和他自己的嘴唇一樣在顫抖。
“我愛你。我會做一切的事情讓你來愛我。”他用額頭抵着他的額頭,幾乎語不成聲地說。“你會讓我陪你回斯特拉斯堡的,讓我待在你身邊……好麽?
“我想要的比那更多,”菲裏克斯回答道。他氣息急促,聲音也有些斷斷續續,但聽起來十分堅定。 “如果我們決定要開始做什麽的話……做事情只做一半是不會有用的。所以我想我們得有個計劃,讓我們兩個一直在一起的計劃。……我知道這很困難,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可是既然我們都已經确定了我們兩個是那麽要死要活地互相渴望着,我們當然要努力去嘗試一下——否則我們豈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兩個傻瓜。”
埃瑞克向他靠得更近了一點。他想說些什麽,但發現自己什麽也不能說——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的喉嚨。他擡起一只手來摸了摸菲裏克斯的臉,好像是要再度确認他的确在那裏。然後一連串淚珠從他眼睛裏落下來,落在地下。他的膝蓋發軟,簌簌發抖地跪了下來;然而他的另一只手仍然緊緊地抓着菲裏克斯的外套,因此把他也帶倒了。菲裏克斯跌坐在那片刻了字的石板上,而埃瑞克倒在他身側,撲到了他的腿上,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
最初的一瞬間裏菲裏克斯有些不知所措,然後潮水般的感覺湧了上來,包圍了他。他意識到了埃瑞克心裏有那麽多沒能說出口的念頭,那些無法形諸于言語的感受,因過于熱切而交織着希望和絕望的眷戀和渴求,在無盡的哽咽和淚水中得以傾瀉而出。他在向他傾訴,而同時也是許諾,如同這一刻的狂喜和劇痛那樣一體共生,仿佛是凍僵了的人在驟然靠近了火焰時感到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刺痛,然而這痛楚帶來的也是安慰:知道那不要緊,知道危險已過,痛楚只意味着知覺和生命重又回到了身體——而痛楚也終究會過去。他只能由他來安慰,而他自己也是他的安慰。
……他走了很遠的路,逃離了這裏,又回到了這裏。他一直在找着他,在他還不認識他的時候就在渴望着的他。他從前沒有見過他,也許就算見到了也不會認出他。只有在無數個孤獨或放縱的夜晚之後,在夢想和心都破碎了之後,他才終于找到了他。——他是那麽的孤獨和傷心,然卻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感到溫暖的存在。
菲裏克斯抱住了埃瑞克的背。他把手覆上了那些柔軟的紅褐色的卷發,輕輕地、不斷地撫摩着。他低下頭去吻那些可愛的發卷,一些圓圓的小水珠落在了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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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最常見的墓地格局是在墓碑前(或周圍)開辟一小片地種上植物(通常是死者生前喜歡的,或與其喜愛之物相關的)。平時會有專人打理,親朋掃墓時會澆上些水,或自己帶來一些花草種上。掃墓時不會放上(包裝過的)花束,也不會放食物。有些人會放上一個瓶子,裏面點着蠟燭或脂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