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教堂的鐘丁丁當當地敲了起來。幾只鳥撲棱棱地飛起來,疾沖向碧藍如洗的天空。
前方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有個人走近了他們。
“他沒事吧?”頭發雪白的老婦人和善地詢問。
菲裏克斯搖了搖頭,同時向一旁輕輕挪了一下,讓埃瑞克的頭更妥帖地靠在他的膝上。埃瑞克已經停止了抽泣,但他恐怕沒法以現在的樣子見到其他任何人,他想。他仍是用一只胳膊摟着埃瑞克的肩膀,另一只手則攏着他的頭,溫柔地摩挲他的頭發。
“你自己呢,孩子,你還好麽?”
菲裏克斯微笑了一下。
“我想我不能再好。”他說。
老婦人把手裏提着的籃子在沙礫石的路面上放下,小心翼翼地從裏面取出了一小盆盛開的秋季銀蓮,陶土花盆上帶着些新鮮濕潤的泥土。她看向菲裏克斯,有點兒猶豫。
“就放在這兒吧。”菲裏克斯說。“我們過後會把它種到墓前的。”
老婦人向他打量了一會兒,然後一點微弱的光在那藍灰色的眼睛裏閃現。
菲裏克斯向她微笑。他知道她認出他來了。——科米勒太太住在攀岩館街對面的那棟藍房子裏,在他還住在那裏的時候,她經常會拿一些自己烤的蘋果派、蛋糕和餅幹來送給他;複活節和聖誕節的時候則有兔子形狀的奶油甜餅,上面寫着他的名字** 。久遠的過去時光裏一些溫暖和甜蜜的回憶。
伴随着這個念頭,另一些記憶畫面湧了出來:科米勒家的後院連着大片的樹林,有一條近路通向森林裏的徒步路徑,他們時常會穿過那裏去周邊的森林裏漫游——弗裏茨,母親和他。起初那個幼小的他不情不願地被大人們吆喝着和驅趕着,在母親不間斷地鼓勵下才肯挪動步子,漸漸地他開始變得興高采烈,步履輕快,一次比一次更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入那個美妙的、無數枝葉托起的天地,被啁啾的鳥鳴和森林裏特有的、四季變化着的氣息包圍。他們的背包裏有時候是水、蘋果和谷物棒,有時候是夾着奶酪或色拉米香腸的面包,還有的時候是一些香腸和發好的生面團。森林裏有一些固定的地點,有石頭圍砌起來的火臺,可以撿來樹枝,點燃篝火。不管什麽時候他的口袋裏總帶着一把工具刀——弗裏茨教導他在野外徒步時身邊不能沒有一把刀;他也教會他利用它的各種用途:在樹木上做标記,切下大片的葉扇驅趕飛虻,把幹木柴細細地削成刨花以便生火,或者把樹枝的一端削尖,穿上香腸或卷起面團,在火上燒制美味的烤腸和面包卷。……到了夏末初秋的雨後,科米勒太太也會來加入他們,一起出發去森林裏尋找牛肝菌。她指點他們去到那些更少有人跡的角落,有好多次,他找到的牛肝菌比他自己的手掌還要大。
……奇怪的是,在他離開家鄉的漫長歲月裏他從未想起來這些事,菲裏克斯想。也許他是下意識地選擇了忘記,不讓自己回頭去看。但現在,它們忽然一股腦兒地湧入腦海,那麽鮮明生動,歷歷在目,在思緒裏流淌着愉悅感受的美好舊日,帶着令人眷戀的氣息。——如同這一刻在他膝上那個人的呼吸和體溫那樣真切而溫暖,讓人在甫一觸到它們的那刻就感到心裏柔軟,軟到可以和整個世界達成諒解。
“謝謝您,科米勒太太。”他輕輕地說。
“——我們有好久沒見面了。”
她笑了。
“真的是好久了啊。”她說,把那個花盆放到了他身邊的石板上。
“歡迎回家來,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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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國,複活節和聖誕節是主婦們烤制餅幹或胡椒姜餅的重要時節。模具有各種動物(最常見的是綿羊和兔子,也有熊和鹿)、人物(姜餅人、聖誕老人)或靜物(花朵、星星等)。在兔子餅幹上寫菲裏克斯的名字則是科米勒太太的玩笑:小兔子菲裏克斯是德國著名兒童繪本Felix der Hase的主角,一個游遍了世界各地的冒險旅行家。
一點寫在最後的話:
标題《統一日》(Tag der Einheit),來自于德國統一日(Tag der deutschen Einheit)。這個節日來自于冷戰後的兩德統一(見第二章 (十月四日)第8節注解),在統一之後确立了目前版本的德國國歌,國歌的第一句是“統一、正義和自由,為德意志的祖國(Einigkeit und Recht und Freiheit für das deutsche Vaterland!)。除了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在統一日的假期,這裏還有一些和小說主題的文字上的聯系:在德語裏 “統一” Einheit這個詞的原意是“(完整)一體”的意思;而“祖國”一詞在德語裏則是Vaterland,字面意思是“父國”,它是拉丁語patria一詞的翻譯,原意是“父親的地産”。——小說裏将同一人視作父親的兩個人,因為處理父親的地産(攀岩館)而相遇,他們一直都在尋求對方,感覺只有和對方在一起才得以成為完整的自己。
而之所以會選擇《統一日》作為标題的最重要的內在契機則是:如同在此前注解裏寫到的,兩德統一的起始标志柏林牆倒塌是非常偶然而戲劇化的,在當時幾乎沒有人能想到事情會如此發生。當我想着要寫一個發生在短短三四天內的愛情故事,疑心這樣的故事也許會被認為不夠“現實”——但我想到了在真正的現實裏,分隔兩個國家的柏林牆都倒下了,許多人原以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事情就是在短短一兩天裏發生的。
在寫這篇故事的時候,我有短暫考慮過一個不那麽美滿的的結局——衆所周知,悲劇比喜劇更能觸動人心。我不認為一個分離的結局會更加“現實”(有點冒犯地說,我倒是覺得通常那種所謂的“現實”不過是一些人為自己的狹隘成見和锱铢必較的戀愛觀尋找的借口),但作為一個寫故事的人,我多少會受到“令人遺憾的結局往往會讓故事給人留下更深的印象”這種想法的誘惑。然而我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念頭——在此需要援引一下E·M·福斯特對于《莫裏斯》(Maurice)那個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宛若童話般美好的結局的說法:倘若這個故事的結局不是美好的,它就根本沒有寫出來的必要。(“A happy ending was imperative. I shouldn't have bothered to write otherwise. I was determined that in fiction anyway two men should fall in love and remain in it for the ever and ever that fiction allows, and in this sense, Maurice and Alec still roam the greenwood.”)
最後,鞠躬感謝在連載中與我作伴的各位——你們的評論于我始終是莫大的支持和最好的獎勵;也感謝所有看到這裏的讀者,很高興你們願意與我分享這個故事裏包含的各種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