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營帳外停了一輛馬車,駕車的是一個熟悉的面容,卻不是熟悉的人。
冬至将上馬凳放在馬車前,梨花扶着枝枝上了馬車,自己也躬着身子坐了上去。
去鎮子上的路需要半個時辰,路上冬至對枝枝道:“姑娘到了鎮上,看上了什麽盡管開口,殿下說了,都應允姑娘。”
一個堂堂皇子,就算是暫時落魄也不會缺錢,對喜歡的女人更是大方。
但是枝枝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她可算不得是六殿下喜歡的女人。
所以枝枝腼腆的笑着回道:“知道了。”心底可沒準備去大手大腳。
到了鎮子上,馬車直接被冬至遞給了守城的士兵,枝枝和梨花挽着手臂走在前面,冬至不遠不近的在後面跟着。
不知道的定然只以為是哪家丫鬟在陪小姐逛街,還有路上誇贊了幾句這家小姐生的美貌。
枝枝自從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到鎮子上來過了,每日裏就是在家裏繡些針線活貼補家用,父母親都疼愛她,除了忙時讓她在家做個吃食,洗碗這種活都是比她小一歲的弟弟搶着幹的。
如今再次來到鎮子上,她有印象的店鋪已經換了鋪面,更多的由于戰争已經多日不開門了。
這場戰争打的太久了,從夏日裏打到冬日,許多村子都像枝枝的村子一樣出來逃難了。街上也有許多難民在乞讨,被商販不停的驅趕。
枝枝有點想念阿爹阿娘和弟弟,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逃到這還算平靜的鎮子上,被士兵庇護起來。
帶了心事,逛街的興致也少了許多。
除卻路上來回需要的一個時辰,其實她們能在鎮上待的時間也就一個多時辰,從鎮子的這頭走到那頭也就差不多了。
兩個女人逛街,無非就是胭脂水粉或者首飾店鋪,這裏有的,枝枝的妝匣裏都有,她也幾乎不用。
又不出營帳,平時一根釵子挽起頭發就可以了。
随着梨花逛了幾家,都是梨花在挑選,然後和掌櫃的讨價還價。
逛得差不多了,枝枝的新鮮勁也過了,枝枝道:“那我們就回去吧。”
梨花顯然有些意猶未盡,但是她也是個有分寸的,繼續站到枝枝的身後做丫鬟樣,道:“行,正好時間也快到了,姑娘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路過一個賣冰糖葫蘆的攤子,枝枝停了下來。
糖葫蘆是小時候他們姐妹最饞的東西,不過糖的價格貴,他們只有逢年過節,母親才會買一串回去給他們姐弟解饞。
枝枝看着就有點想念了,道:“來兩串吧。”
冬至見狀,利索的掏出碎銀子付錢。小販遞過去四串糖葫蘆,又看着手中的碎銀子,惶恐道:“這這麽大的銀子,小的找不開啊。”
如今做小生意太難了,枝枝看他也可憐,笑道:“那就不用找了。”
反正六殿下也不缺這點碎銀子,但是這點碎銀子卻能夠普通人家過活幾個月了。
小販跪地道:“多謝女菩薩,多謝女菩薩。”
小販還要上前跪謝,被冬至攔住,冷聲道:“退後。”
枝枝怕冬至繼續吓唬人,趕忙溜了,帶走了他。不得不說,秋至還是比較溫和點的,冬至不虧得了冬至這個名字,人都冰冰的。
回去的路上,冬至渾身散發這生人勿進的氣息,往她們這邊看的人都少了。
枝枝揣着四根冰糖葫蘆快步回了馬車。
在她途徑一條小巷子的時候,一個瘦弱的男孩兒抓住了婦人的衣袖,咬緊牙關,激動地開口:“娘,我好像看到姐姐了。”
婦人激動地回頭問道:“在哪兒呢,快指給娘看看,與你姐姐相別一個月了,娘好悔啊,早知道就算當初餓死,也要一家人團團圓圓的。這天殺的戰争,嗚嗚嗚……”
少年的眼中也帶了淚光,用手指着某處道:“那個穿着白色披風的,就是姐姐。”
婦人眼中的光一瞬間散去,道:“買走你姐姐的那個富商說是帶回去當小姐的貼身丫鬟的,你說的那個女子身形雖像你姐姐,但是她穿的衣服就是那家小姐也穿不得的。”
少爺倔強的說:“娘,我不能認錯姐姐的。”
遠處,那白披風的女子已經在城門處被扶着上了馬車,很快就消失在兩個人的視野裏了。
婦人擦了擦眼角的淚滴,帶着男孩兒道:“你爹爹還在家中等着我們,再過十天八天,他的腿好了,我們就去揚州,讓你爹爹找份教書先生的活計,你也好好的繼續念書。富商說了也是要去揚州的,到時候我們存了錢,就去把你姐姐贖回來,一家人團聚。”
少年不甘的看着馬車遠去的方向,含着淚點頭。
他才不會看錯的,那就是姐姐啊。
婦人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口袋般的小院裏,進門後就是一口水井,一棵樹,一個廚房。大堂只能放得下兩張椅子,帶了兩個巴掌大的卧房。
陳瑾入門後就想去告訴爹爹,他今日看到了姐姐的事情,但是想到爹爹可能還在因為姐姐的事情生氣,他又暫時将這事情忍下來了。等到以後真的有機會将姐姐帶回來,才能真的解決問題。
陳瑾将今日新抓來的藥小心翼翼的煎成三分,然後端了其中一份進了裏屋。
裏屋有一個蒼老的中年男人,頹廢的躺在床上,面色蠟黃不太好看。
陳瑾把藥遞過去道:“爹爹,喝藥了。”
爹爹的腿斷了以後,家裏就失去了支柱,姐姐走後,父親一夜之間白了半邊頭發,就變成了如今這幅萎靡不振的模樣。
陳瑾勸道:“爹爹,這是娘親今日新給您換的藥方,城裏大夫開的藥,喝幾幅您的腿就好了。”
“家裏的銀子早就花光了,哪裏來的銀子給我抓藥?”陳爹看了一眼小兒子:“把你的手拿出來.”
陳瑾不肯,陳爹厲聲道:“今日你不交代了實情,我就是一頭撞死,也不會再喝藥。”
陳瑾見狀,沒辦法了。只能開口說:“母親給我找了一個活計,在米店做記賬學徒,等您的腿好了,我再繼續讀書。”
陳爹氣憤的猛拍自己的腿,狠狠的哭了幾聲,終于把藥奪過來,灌進肚中。
都是他不争氣,害了女兒,又因為內疚頹廢害了兒子。
陳爹把兒子和剛進屋的妻子抱入懷中,艱難的說:“把這服藥吃完,扶着我在院子裏走走吧。”
他要先站起來,撐起這個家啊。
傅景之晚上回去時候,帳子裏的燈沒有點上,昏黃的光亮下只能看到一個小人兒半趴在軟塌上,手裏拿着什麽東西。
枝枝聽到腳步聲,揉了揉眼睛,第一反應就是開心的遞出糖葫蘆給某人:“諾,我小時候最喜歡的零嘴,帶給殿下嘗嘗。”
女人是剛醒的,說話全然不顧禮節,聲音軟糯,就像在給朋友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一樣,迷迷糊糊的,帶了幾分親密。
傅景之看到那串糖葫蘆,眼神晦暗不明。
營帳裏爐火旺,冰糖葫蘆遇熱早都已經化了,紅色的糖汁已經滴在地上許多,而又大又紅的冰糖葫蘆就剩下了一根棍,上面帶着山楂。
枝枝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個尴尬的事情,她迅速的把冰糖葫蘆躲着放在自己身後,小臉上帶了愧疚:“我只是不知道買什麽好了,想着或許您沒吃過這種民間的小玩意,所以想讓您嘗嘗。”
“拿出來吧。”
枝枝擡起頭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是沒聽清他的話。
傅景之無奈的重複一遍:“你都說了給我吃了,拿出來吧,我想嘗嘗。”
這一刻,枝枝能感受到來自面前這個男人身上的溫柔,就像轉瞬即逝的光亮,第一次出現屬于人的溫情。
見女人呆呆傻傻的沒下一步動作,傅景之幹脆靠近一步,自力更生的握着她的手腕,從上面含了一顆冰糖葫蘆下來,慢悠悠的吃完說道:“真酸。”
枝枝低着頭,不敢說話。
她覺得就是帶着糖衣酸酸甜甜的才好吃,可是冰糖葫蘆是自己弄砸的,一時之間她更加不敢辯駁。
傅景之吃完一顆就沒有再碰了。其實他是吃過這個東西的,小時候父皇曾經帶着母妃和她微服出宮游玩,看他好奇,給他買過一串。
後來的很久很久之後,他都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思吃過這種玩意了。
營帳內十分安靜的時候,冬至在外道:“殿下。”
傅景之起身出去,枝枝暗自松了一口氣。
到了賬外,冬至帶着傅景之去了山後一處無人處,又派了人在高處看守,這才放心的說:“殿下,已經探查到他們在哪裏接頭的了,只是他們警惕性很高,屬下不能靠近探聽。”
傅景之狹長的雙眼微眯,摩挲着手下的枯木樹皮,緩緩開口:“既然不能靠近,就引誘他們主動出擊。”
冬至緊張的說:“殿下,屬下不會同意您以身犯險的。”
“本王還沒那麽蠢,把自己搭進去。”他看着遠處的天說:“如今快步入臘月了,每年臘月中旬,大雪封山,糧食緊缺。”
秋至恍然大悟,跪地道:“屬下明白了。”
傅景之問道:“本王讓你尋的人,尋到沒有?”
“暫時沒有,不過正在尋找。”
傅景之揮揮手:“去吧。”
他回到營帳,看到小姑娘還在暖爐旁坐着,火光朦胧,映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顏色,讓他的表情不自覺放松下來。
“今天玩的可開心?”
枝枝自然笑着回道:“自然是極開心的,多謝殿下。”
果然,男人聽了以後緩和了很多,還有心情詢問:“晚膳用過了嗎?”
就算傅景之不在,小廚房那邊也會按時送過來吃食,讨好她這個皇子的新寵。枝枝點頭:“吃過了。”
男人淡淡的說:“那就再陪我吃點。”
枝枝點頭稱“是。”
她現在已經摸清了一些這個六殿下的脾性了,他平常會自稱“本王”,心情愉悅的時候會無意識的放下架子一口一個“我”。
晚膳被送上來,枝枝象征性的吃了幾口,看到他放下筷子,才放下自己的筷子。
男人吃完東西都會淨面,枝枝把東西遞過去,男人的上下看了她一圈,頗為嫌棄的開口:“日後多吃點東西,這身子骨,跑兩步路就散架了。”
枝枝的身材正是時下女子最欽羨的,扶風弱柳,但是該有的地方也飽滿好看,怎麽在這個男人眼裏就這麽不争氣了。
她正懷疑自己的時候,就聽那人說:“明日跟着孤去後山打獵吧。”
說完,他回頭打量了兩眼道:“穿厚些,感冒了我可不給你吃藥,本王最讨厭藥味,會直接把你扔出去。”
說話的時候,他的眉頭緊緊揪着,明顯是厭惡的表情。
枝枝乖覺的點頭:“好。”
傅景之整日裏似乎就是個纨绔子弟的作風,不是打獵就是去鎮上喝小酒,簡直沒有一點帶兵打仗的監軍樣子。
李将軍得到六殿下要帶美人去後山打獵的時候,目光微沉:“派一隊人跟着他們,就說是随行保護。”
陳副将道:“看來那日偷聽大人講話的不是他了,若是他,受了那麽重的傷,怎麽可能這麽快就能帶美人去打獵?”
“是不是,試探一下就知道了。”李将軍又召過來一個人道:“南後山據說最近最近有狼群出沒,既然他要去打獵,就給他上點大菜。”
說了要去後山打獵,枝枝給自己穿的厚厚的,還特意穿上了那件雪白的貂皮披風,整個人包裹的像一團雪球,走路都一搖一擺的。
到了營帳外,沒想到傅景之竟然是先拉她進了馬廄。
枝枝對這個地方有心理陰影,那次騎馬在她身上留下的傷口和印子好幾天才消,而且她怕疼。
枝枝墨跡着不想進去,但是看到他突然回頭,她低着頭咬牙進去了。
果然,傅景之開口第一句就是:“去随便挑一匹吧。”
看到她慢吞吞的解缰繩,男人問道:“送你的匕首呢?”
他送的,而且要求她睡覺都要放在枕頭下的匕首,枝枝自然帶着的,她拿出匕首,對着缰繩沒太用力,缰繩竟然就斷了。
“好鋒利啊。”她愣愣的說。
傅景之道:“收好了,說不定關鍵時刻能保你的命呢。”
枝枝卻是有點怕的,她收好匕首,牽着馬去了男人身邊。
她上馬後,男人坐在了她身後,看了她一眼道:“走吧,比比我們誰獵的獵物多。”
枝枝木然:“殿下,我不會打獵的。”
而且她也不會弓箭,身上也沒有弓箭。
傅景之心情愉悅的說:“你和我一隊,我們和冬至比。”
枝枝一回頭才看到,原來她身後還有一個人。傅景之方才是在和她身後的冬至說話。
進入後山,他們的身後就出現了一隊騎兵,領頭的說:“殿下,将軍派我們來保護您。”
傅景之看了他們一眼,繼續騎馬前行,直接無視了他們,卻也沒有把他們趕走。
不得不說,傅景之的箭術很好,只要他開弓就能獵到小兔子什麽的。
這樣玩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得無聊,傅景之道:“我們往裏走走吧。”
他騎着馬帶着枝枝往深山進去,很快就把身後追随的士兵甩開。
然後,枝枝察覺到他突然停下,手用力的把弓箭拉到了最大。
箭弦出張,重物應聲落地,卻不是獵物,而是一個人。
一個着裝與我朝完全不同的士兵。
“會自己騎馬嗎?”傅景之低頭問懷裏的女人。
枝枝點頭又搖頭。
傅景之道:“騎馬去把保護我們的士兵引來,順着來時的馬蹄印。”
枝枝還沒點頭,就見十幾個人從樹後出來,惡狠狠的說:“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傅景之無所謂的輕笑,反而還有心思安慰枝枝:“看來你要陪本王一起死了。”
來人很快就圍了上來,傅景之駕馬,他們也上馬追。
傅景之把缰繩遞給她:“騎着馬紮進深山,越快越好。”
枝枝騎馬,傅景之則背着身子,用弓箭阻擋後面的追兵,還要一邊把射過來的弓箭打開。
等到他射完了最後一支弓箭,又扭過來身子,奪過缰繩。
馬的速度已經到了極致,枝枝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被颠出來了,就聽男人在自己耳邊道:“抱緊我,我們跳馬。”
枝枝被一只手臂攬着,轉眼就覺得天翻地覆,餘光看到自己滾進了深溝。
等她再有意識蘇醒的時候,天色已經藏青色微微發黑,她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腦袋,想起身的時候,手按壓到了一個硬物上去。
她一低頭,就看到傅景之面色酡紅,雙眼緊閉,看起來很難受的樣子。
枝枝用手試探了一下男人的體溫,果然燙的可怕。
可是他們如今正在冰天雪地之中,連個擋風的地方都沒有,這樣他只會越來越嚴重的。
枝枝去了稍微高點的地方,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山洞,她拿着匕首過去,發現這應該是獵戶留下來的山洞,裏面有生活過的痕跡。
只要不是野獸的洞穴就好很多。
枝枝脫下自己的披風,用力的把男人翻了個身,折騰到披風上,然後拽着披風做成的工具,借着雪地的濕滑,把男人挪動了洞穴裏。
一路上她摔了好幾跤,到了洞穴之後,直接把披風和上面的男人甩在了幹燥的地方。
男人悶哼一聲,枝枝緊張的湊過去,看到他嘴唇上下颌動,半天才聽清楚他說的是“渴。”
枝枝找了一圈,雖然這是獵戶留下的洞穴,但是由于戰亂,這裏已經很久沒來過人了,東西雜亂不堪,也沒有火石稻草,只有一個破碎的石碗。
枝枝去外面用雪把石碗擦幹淨,又裝了滿滿的一碗雪,用自己的溫熱的手套包着,希望這些雪能化出一些可以喝的水。
做完這些,她又去外面用手帕包了雪帶回來,解開了他衣襟的前端,用帶了雪的手帕給他不停地擦拭額頭和胸前。
以前村裏的人沒錢的時候,都是這樣降熱的。
至于能不能堅持到退燒,就看個人造化了。
這樣來回幾趟,男人的體溫降了下去,開始繼續嘟囔:“渴……”
旁邊的石碗裏就化了一個碗底的水,給他灌下去之後顯然不夠,而她的嘴唇卻水潤明亮,傅景之迷迷糊糊的就湊了上去,用力汲取水分。
被放開的時候,枝枝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軟了,呼吸也半天才恢複自己的節奏。
她小小的抱怨道:“都病成這樣了,怎麽力氣還這麽大。”
退燒以後,男人的觀感恢複正常,又開始知冷知熱了。
枝枝趕緊把他的衣服扒拉着恢複原樣,又将兩個人的披風都包裹在他的身上。可是這樣一弄,她也冷啊。
枝枝幹脆自己也鑽了進去,兩個人包成了一個超大的粽子靠在洞穴的牆壁上。
洞穴外的風雪嗚嗚的叫,洞內的兩個人卻誰的香甜。
直到察覺的身後的動靜,枝枝才悠悠醒過來,一扭頭就看到身後那雙深邃難測的眼睛。
枝枝想掙紮着起來,卻聽他小聲的說:“動作小點聲,外面有狼群。”
她沒什麽功夫,傅景之高燒初愈,這時候遇到狼群,兩個人幾乎只有等死的份兒了。
枝枝下意識拔出懷裏的匕首,刀尖向着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