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節
起靈笑了。這段路游人稀疏,他走過來貼近了些,手背有一下沒一下蹭吳邪的手指。見他不說話,吳邪皺了皺眉,嘴巴翕張幾下,終究沒說出什麽。
一直走出游廊,在大明湖沿岸步行,天空已經翻出紫色,由淺入深,紫色濃成橘紅,從半空鑽進水平面之下,兩邊是暈染開的近黑的深紫。人聲漸漸弱下去,像煮沸的水關了火,慢慢冷卻下來。兩個人的影子烙在石板路上,連為一體。
吳邪一路沒說話。
張起靈終于道:“她安排的,讓我和霍玲一起報。”
吳邪又走了兩步,把目光從影子上拔起來,扭頭看張起靈:“霍玲?”
張起靈點頭。
作為前輩,做這種事的意圖再明顯不過。陳皮阿四和霍家也有交情,從霍玲對張起靈的态度看,她去找文錦的可能性太大了。——文錦不是多事的人,就連吳邪的事,除非吳一窮夫婦和她提,她也不會多事。
吳邪再看張起靈,果然白天都把之後的話預支了,現在又是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思量片刻,道:“陳總人很好。”
張起靈問:“晚飯吃什麽?”
話題轉得夠爛。
吳邪也不能抓着不放,否則跟潑婦似的。只道:“我不了解,聽你的。”
張起靈扭頭看他一眼,點了下頭,掏出手機。黃昏的光太柔和了,硬是讓吳邪從他的眼中看到滲出的溫柔來,泉水一樣,嘶嘶地一股一股流出來,全數灌入吳邪心裏,吳邪能聽到水花濺起的脆響,更加貪婪地迎接——灌不滿,永遠也灌不滿。
吳邪忍不住反省起來。
挑的餐館離酒店不是太遠,兩人吃完以後沒打車,幹脆步行回去。中間一段不是商業街,行人三三兩兩,所有的聒噪像水垢一樣沉澱下來,各種複雜的心情也如此。夜風涼飕飕地吹起來,往T恤裏灌,把皮膚上一層從餐館裏積攢出的汗洗了去。
吳邪忽然道:“秦海婷算是基本穩定下來了。”
張起靈正在眺望前方,聞言,驀地扭過頭看他——送走秦妍以後,吳邪沒再提過秦海婷,有沒有再聯絡他不清楚,當然也不會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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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邪卻沒有說下去的意思。一句話來得突兀又簡短,就像演奏時候突然撥錯一根弦,在聽衆反應不及時又迅速接回正軌——卻帶了點刻意,在變相保證什麽,好讓張起靈安心。
又走了一段路,吳邪曲起手肘撞了撞張起靈緊貼着他的右臂。後者再次把視線轉過來,吳邪笑了笑,道:“這樣走着多沒意思,說點故事。”
張起靈不假思索道:“你說。”
“老聽我說不行啊,再說,總是我說,我肚子裏的水也快倒幹了。”吳邪抗議道。
張起靈沉吟片刻,還是妥協了。
“要聽什麽?”
吳邪道:“你能說什麽?”略一停頓,試探着問,“說說你?”
“我?”
吳邪點頭,“……方便的話。”
張起靈抿着唇,目光亮了又暗。吳邪舔了舔嘴唇,垂下眼睑盯着腳尖看——不知道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剛才太草率。
不料張起靈沉吟片刻後,突然開口了:“我爺爺是個軍人,第一次到濟南,就是跟着他來的。”
吳邪眼睛一亮:“難怪——那你父親……”
張起靈眉心微微一皺,吳邪半句話卡在喉嚨裏,沒繼續滾出來。但不容他懊惱,他就坦言道:“我是遺孤。”
難怪只提過爺爺。
吳邪心口像給人紮了一針,抿了抿唇,正想說點別的,把不愉快的東西跳過去,張起靈卻擡起手,把掌心覆到他脖頸上,指尖安撫性地刮了兩下。再看他時,眼裏帶了些許笑意:“我是個意外,不被期待的。”略微停頓,“我父親好玩,從來沒想過來真的。是我母親來真了。”
他忽然停頓,吳邪忍不住道:“那就不是意外。”——對你母親來說不是。他糾正。
張起靈點點頭,用短暫的停頓組織好語言,才繼續說下去。
他母親一廂情願,把他生下來,以為那個男人多少肯定難以放下。但天性散漫的人怎麽可能順她的意。她太異想天開了。他父親潇灑走人,留下她一個人照顧他,但時間太短了,那時候年紀又小,他對這個女人的記憶很模糊。他是三歲時候被送到張啓山那裏的,女人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一張照片也沒有。直到十三四歲,張啓山才告訴他,他的父親——那個女人念叨過的男人,很早就死于酗酒了——在他出生後不久。女人學歷低,又沒什麽人脈,靠打零工養活他,後來聽信旁人的話,給人背了毒——女人牽着他的手敲張啓山的門,沒有一句再見,卻是訣別了。她跑了,但沒過多久就落網了。
三言兩語,張起靈概括了十幾年的故事,語調平穩,如同一條向遠方無限延伸的直線。他的手掌還貼在吳邪脖頸上,暖絲絲的。
吳邪點了支煙。
一小段沉默後,吳邪才張口說話,煙霧從口腔鼻腔裏一齊翻湧出來,模糊了他的表情。他道:“本來我以為,你太冷漠了。”
張起靈道:“本來?”
“秦海婷的事。”
張起靈淡淡一笑:“原來怨恨我了。”
吳邪眉心一蹙,道:“我的意思是……”
“加缪有一句話,你記不記得。”張起靈打斷他。
“什麽?”
“當同情心沒有用的時候,人們要抛棄它。”
吳邪停下腳步,側着身子和他對視。黑瞋的眼睛在街燈下還是沒有什麽光澤。
吳邪道:“即使是你母親?”
張起靈淡淡道:“對于只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人,同情沒有任何意義。”
吳邪突然詞窮。第一次這麽痛恨自己,這麽多油墨算是爛死在肚子裏了。每天和文字打交道,到頭來卻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撫眼前這個男人。忽然明白這個人身上那種強烈的與世隔絕來自何處——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他只依靠自己。
吳邪掐了煙頭,旁邊恰好有只垃圾桶,他挪了一步投進去。迅速掃了一眼四周,一把捉住張起靈的手往路邊一捧藤本植物下帶,張起靈沒施力,任他傾身壓到牆壁上吻。繁盛的枝葉垂下來,把兩人脊背以上部分遮擋完好。半晌,張起靈啧了一聲,把他的舌推出去,銀絲還牽在兩人唇間,就猛一發力,鉗住他肩膀一轉身子,兩人的位置調轉過來,唇又牽着銀絲狠狠印回去,吳邪還沒合上嘴,被給對方抓了契機——張起靈的舌強勢地舔弄他牙龈,翻攪他的舌根,輕而易舉攻下整座城池。
張起靈放開他時,兩個人都有些喘,當然吳邪要更糟。張起靈擡起手指撥了撥他額前不到眉毛的頭發,又把臉湊回來,用鼻尖抵住他粘滿汗珠的鼻尖。
吳邪雙手摟着他的腰,幹脆合上眼睛緩氣,等氣息平穩下來,又一會兒,才晃着腦袋磨蹭他的鼻尖。張起靈一只手順着他的背部一路撫摸,貼到後腦勺上,指尖埋入濃密的頭發裏,逆向揉亂,又一撮一撮順回來,反複多次後,兩人才同時停下。眼對眼沉默須臾,忽地,一起笑出來。
吳邪啞着嗓音道:“你不寄希望于別人,我也不同情你。”
張起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沒說話。
吳邪一字一句道:“你是我媳婦,我他媽只會愛你。”
張起靈一抿嘴角,笑起來,停頓幾秒才道:“媳婦?”不等吳邪答話,又道,“這個要說清楚。”
吳邪道:“名義上給爺風光一下,不行?”
張起靈道:“再說。”
吳邪啧了一聲,眉心蹙起,卻也沒有別的動作。又吹來一股夜風,像歡愉時滿臉潮紅的少女呼出的芳氣,甜膩到滲出糖澤來,頭上樹葉發出雨水沖洗般的刷刷聲,輕微的,是戀人印到少女眉心上的吻。兩個人依舊緊挨着,交換呼吸,卻有種醉氧似的暈眩。
“這堵牆——”吳邪忽然道,“我想起淺水灣。”
張起靈看着他。
吳邪接着道:“那堵牆讓範柳原想到天荒地老。”頓了頓,“有一天,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麽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
有一天他們都化成灰,融進時間的長流裏,被歷史遺忘。但總還有點什麽,總還剩點什麽——那點渺小的東西亘古不變,證明他們存在過,相愛過。
短暫的寂靜後,張起靈含笑吻了吻他的眉骨,道:“加缪到張愛玲,下次該到誰?”
吳邪笑道:“狄更斯,馬爾克斯,東野——或者白先勇?”
張起靈道:“白先勇。”
吳邪打趣道:“《孽子》?”
張起靈道:“和作家談戀愛夠辛苦。”
吳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