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敏感的少年們 榮譽使我感到羞愧,因為……
【……榮譽使我感到羞愧,因為我暗地裏乞求着它。】
蘇晚晚落筆寫下今天這章的第一句。
“你寫什麽呢?”
只是一句普通的詢問,卻驚得蘇晚晚渾身一哆嗦,手裏的筆直接甩了出去。
“沒,沒什麽。”
她手忙腳亂地合上記事本,彎腰從地上撿起筆。
“你寫你的啊,我又不看。”
表姐餘雪收起好奇的眼神,和剛到她家的表妹閑聊,“你寫的是作文還是日記?”
“就随便寫寫。”
蘇晚晚尴尬地說,“練練筆。”
“你喜歡寫作也正常。畢竟舅舅以前是個作家,他的詩集和散文集到現在還被我媽放在書櫃最顯眼的地方……”
表姐神态自然地談論着蘇爸爸的優點,“你以後要學文科嗎?”
“不……”
聽到表姐提到父親,蘇晚晚輕搖着頭。
“我準備學理。”
“學理?我記得你寫作很好的,初中那會兒作文還經常拿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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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雪一怔,覺得這個來她家寄居的妹妹想法很奇怪。
蘇晚晚沉默着低下頭。
“行吧,我不問了。等暑假過完,我就要去H市上大學了,到時候這房間你随便用,我已經把我的私人東西全收起來了。”
餘雪對待這個妹妹很是熱情友好,“我上大學,我媽給我買了筆記本和新手機,家裏電腦和舊手機就留給你了。”
“謝謝姐姐。”
蘇晚晚不好意思地說。
“嗨,謝什麽!都是一家人。”
餘雪揉了揉蘇晚晚的腦袋,從抽屜裏翻出自己九成新的手機遞給她,“你拿去用。你別看是舊的,其實我也沒用幾次,學校不給帶手機。”
蘇晚晚接了手機,餘雪推門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客廳裏,餘爸爸和餘媽媽都在緊張地等着女兒。
“怎麽樣?情緒還好嗎?”
餘媽媽見女兒出來,連忙問。
“我看還行。”
餘雪挑眉,“東西給她了,房間我也說了讓她随便用。她說謝謝,挺乖巧的。”
餘媽媽松了口氣。
餘爸爸攬住餘媽媽的肩膀,安撫般地拍了拍。
“對了,她為什麽不繼續讀XX附中,跑來二中上學啊?不是說她初升高考得特別好嗎?”
餘雪見爸媽那麽緊張表妹,奇怪地問。
“二中還沒附中分數線高啊。”
表妹蘇晚晚家雖然遭遇大變,但是很快就被接去和爺爺奶奶住,也一直受到家裏長輩的照顧。
餘雪外公外婆家就在附中隔壁,之前蘇晚晚之前上學只要步行幾分鐘就到了,如果她直升的是附中的高中,根本就不必來她家寄居。
“我們也不知道,她就是不肯讀附中了。”
餘媽媽擔憂地說,“為這事,老師也去家訪了,爺爺奶奶都不知道她填志願沒填附中。你說她小孩子家家的,怎麽這麽能藏得住事!”
“是不是在附中遇到校園霸淩了?還是附中哪裏不好?”
餘雪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誰知道啊,也不敢問,怕提及她的傷心事。”餘媽媽看着女兒,帶着歉意對她說,“你表妹本來還想在二中旁邊租房子住,她一個小女孩,你外公外婆哪裏放心,就請我們照顧她一段時間。”
他們家和蘇晚晚爺爺奶奶家,一個在城東,一個城南,隔着大半個月城市。
“沒事,反正我要去上大學了,房間空着也是空着。”
餘雪挺同情這個表妹的遭遇,大大咧咧地說,“給她住吧。”
“小雪啊,很多事情我們問不方便,你們都是年輕人,又都是女孩子,這個暑假,你好好帶她散散心,順便再打探打探,看看她是不是在學校裏遇到了什麽不開心的事情。”
餘媽媽滿臉憂色地女兒說,“晚晚性格內向,我就怕她,最後和你舅舅似的……”
說着說着,餘媽媽眼眶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包我身上,您放心您放心!”
蘇父出事後,母親每次提到舅舅都會難過,餘雪和餘爸爸連忙岔開話題。
“老婆,到吃飯的點了,我們趕緊燒飯吧!”
于是這個夏天,“身懷重任”的表姐餘雪就帶着表妹蘇晚晚在家旁邊到處閑逛,一邊帶她了解周邊環境,一邊讓她盡快熟悉自己家。
在相處過程中,她發現表妹蘇晚晚喜歡看小說,就分享了自己在創夢文學網的賬號,也向她推薦了自己喜歡的一些作品。
之後沒事的時候,姐妹倆經常一起在房間裏讨論或吐槽那些書的情節。
就這樣相處了快兩個月,兩人已經相處的很熟稔了,眼看着也快到自己離家去上大學的日子了,餘雪才試探着問她。
“晚晚,你能告訴姐姐,你為什麽不繼續讀附中嗎?”
***
兩年前。
附中,初二(7)班。
“蘇晚晚怎麽好幾天都沒來上學?”蘇晚晚的同學好奇地看着前排的空位置,問自己的同桌。
“你家和蘇晚晚家不是住一塊兒嗎?你知道情況嗎?”
“我不能說。”
同桌搖搖頭,為難地說:“我爸媽說,不能在班上說。”
“真出事了啊?”
同學搖着同桌的胳膊,“你悄悄告訴我,我不告訴別人。你爸媽又不知道你在學校的事!”
終于,在同桌不停的軟磨硬泡下,她還是說了。
“蘇晚晚的媽媽出軌,被蘇晚晚爸爸發現了。蘇媽媽要離婚,蘇爸爸不同意,說除非他死了,否則她媽別想分開。就在前幾天,我們小區裏半夜來了好多警車……我爸媽說,蘇家出事了……”
那個同學沒說具體出了什麽事,很多事情也避重就輕,但能推測出的東西已經足夠駭人聽聞。
她怕同桌亂傳,還反複地提醒:“你別在外面亂說啊!蘇晚晚遇到這種事已經夠可憐了。”
同桌全程都捂着嘴,一副震驚的表情。
七班的班長程炜就坐在他們的前排,全程聽完了她們的對話,眼神裏滿是不敢置信。
聽完後,他的眼睛繼續盯着課本上的內容,思緒卻已經魂游天外。
學校的辦公室裏,幾個老師也在讨論着發生在蘇家的事情。
“蘇晚晚還沒回學校?”
蘇晚晚的數學老師問蘇晚晚的班主任,“她成績不錯的,本來按這個情況,高中升本校肯定沒問題,現在家裏遇到這種事,學習肯定要受到影響。”
“她成績要是掉隊了,我免費給她補課。”
蘇晚晚的班主任是英語老師,滿臉同情地說,“她還小,我們做老師的,不能讓她對人生失去希望。”
“我也是,如果需要補課,我算一個。”
其他幾個主課老師紛紛附和。
“咱們得照顧這個孩子的自尊心。以後,對外就說她父親意外去世,母親改嫁離開了吧。”
蘇晚晚的班主任說,“她遇到這種事,心理上需要疏導,咱們得多關心關心她。”
辦公室裏又是一片長籲短嘆。
幾天後,神色憔悴的蘇晚晚回來上課了。
班上的同學們看着她胳膊上帶着的“孝”字,臉上紛紛露出或同情、或不安的表情,有些性子單純的,更是不知該用什麽表情面對這位回來上學的同班同學。
“晚晚,你還好吧?”
蘇晚晚的同桌幫她拉開椅子,看着她拿出課本,關切地問。
蘇晚晚這幾天已經被問候了太多這句話,沉默着點了點頭。
初二(7)班的同學們大部分還是善良的,初中的孩子也開始懂事了。
自那以後,雖然大部分同學都知道蘇晚晚的家裏遭逢大變,但并沒有多少人因此歧視、欺負她。
相反,因為憐惜、同情蘇晚晚不幸的經歷,更多的人越發照顧起她來。
“來,請你喝奶茶,我多買了一杯。”
同桌笑着遞上一杯奶茶。
“你這題不會做?我教你。”
數學課代表耐性地在蘇晚晚身邊坐下,開始說題。
“你作文本沒帶?那你先用我的吧,我的多。”
同班的男生撓了撓後腦勺,将全新的作文本往她手裏一塞,仿佛怕她拒絕一般,掉頭就跑開了。
“蘇晚晚,你這幾道題為什麽錯了?”
物理老師看着被叫到辦公室裏的蘇晚晚,溫聲細語地問,“是不是對相關知識點還有些不熟?來,我和你講講……”
漸漸的,長輩、同學和老師們對蘇晚晚無微不至的關愛,一點點撫平了蘇晚晚內心的傷痛,甚至讓蘇晚晚漸漸沉溺與這樣的“照顧”,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直到初三下學期的那次作文比賽。
初三(7)班。
“蘇晚晚,恭喜啊!我聽說你的作文得獎了?門口公告欄裏在貼你的獲獎作文呢!”
“蘇晚晚,厲害啊!全校那麽多人參賽,你一去就是第一!”
“你爸爸好像就是作家吧?你肯定遺傳了他的天分!”
這個同學一說這話,旁邊的同學立刻用胳膊肘拐了拐她的腰。
說話的同學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捂住了嘴,眼神裏露出幾分後悔。
蘇晚晚笑笑,眼睛的餘光瞥向了身邊的班長。
初三是很多男孩子們開始成長、發生變化的年紀,班長程炜也不例外。
從年初起,他的個子像是突然拔高的白楊一樣猛竄,臉上的嬰兒肥也消失的幹幹淨淨,俊朗的五官因此越發明顯。
除此之外,和班上大多數男孩子一樣,他也開始進入了變聲期,話變少了,聲音卻低沉磁性了。
有時候,他和班上的女同學說些什麽,經常會讓聽到的女生無緣無故紅了臉。
聽到同學們對蘇晚晚的誇贊,程炜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也想附和幾句,可又仿佛不好意思似的,欲言又止。
蘇晚晚心中有一點失望。
上語文課時,語文老師又在全班同學面前宣傳和誇獎了一遍蘇晚晚在本市比賽裏得獎的那篇作文。
這次全市中學生作文比賽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父親》。
很多人還沒注意校門口公告欄的獲獎作文。
聽到這篇作文的名字時,教室裏突然詭異地安靜了一瞬。
有幾個同學小心翼翼地看向蘇晚晚一眼,見她神色如常,悄悄松了口氣。
注意到別人的目光,蘇晚晚神情腼腆地低下頭。
這似乎已經成了她的招牌動作。
“好了,大家如果對這篇獲獎作文感興趣,可以自己去校門口的布告欄好好學習一下!”
大概是照顧蘇晚晚的情緒,老師沒有按照慣例在班上朗讀獲獎的作品,只是建議大家自己去“學習”。
“接下來,我們打開課本第十頁……”
“蘇晚晚,一起去看看你的獲獎作文吶!”
放學後,初三(7)班的學生們相互邀約着去校門口看蘇晚晚的作文,也想邀上蘇晚晚,但蘇晚晚謙虛地回絕了。
“不用了,其實寫的就那樣,沒什麽好看的。”
蘇晚晚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而且……而且今天放學輪到我值日。”
說完,她悄悄看了眼班長程炜。
今天她值日。
和程炜一起。
同學們陸陸續續走完了。
蘇晚晚和程炜開始一起打掃教室。
程炜挽起袖子,動作利落地将椅子架在桌子上,然後開始掃地。
蘇晚晚則打了一桶水,拿起抹布,開始擦窗和桌椅。
擦着掃着,兩個人的位置碰到了一起,視線也不小心交集在一起。
“蘇晚晚,那個……”
程炜手中的掃帚停了下,看着面前的蘇晚晚,再次欲言又止。
“嗯?”
蘇晚晚擠出一抹笑容,微笑着側過頭。
“那個……我覺得你那樣寫作文,不是很好。”
蘇晚晚臉上的笑容一僵。
程炜左顧右盼了一下,确認沒有同學經過,才接着說。
“我看了你那篇作文,那些有關你父親的事情,都寫得特別生動,用的辭藻也豐富華美。我們都能從你的作文裏感受到你對你父親的崇拜和感情……”
蘇晚晚不知所措地立在那裏。
“可正因為這樣,你非常刻意地在文末的地方提及你父親不在了,以及你對父親的懷念,有些過猶不及。而且,嗯,怎麽說呢……”
少年認真地想着合适的措辭,再三斟酌着,想要說出自己的建議。
“我是覺得啊,嗯……之前你所表達出來的情感足夠真摯了,真的不必……”
敏感的少女聽懂了。
下一刻,她從臉頰一直紅到脖子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