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重歸以往 想想你的讀者,你的讀者都在……
陸秀才過去只是個堪堪能養活家小的普通人,現在卻已經靠自己的雙手掙下了一份家業,他已經很滿足了。
更何況,他是個話本文人,平日裏只要寫好自己的話本就可以了,根本不必出門,也不必管外面的紛紛擾擾。
陸秀才的思想完全不被此間的繁華富貴所拘泥,他的腦海裏另有一處廣闊的天地。
對他來說,話本的世界才是他的世界。
但陸家娘子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
和不需要了解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丈夫不同,只要她踏足進真實的世界,就要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裏的定位。
過去,她希望丈夫能當官。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而讀書人最高的追求,就是當官。
可惜她的丈夫不堪其負,将“鄉試”的路自行了斷。
陸家娘子當“陸夫人”的夢和丈夫的“仕途”一起斷了。
現在,陸秀才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他寫起了話本,而且寫的很優秀。
可陸秀才是個隐姓埋名寫作的“話本文人”,哪怕他的話本早已出名,哪怕他獲得了滿堂喝彩,可是他不願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所以哪怕她再怎麽想向全世界驕傲的介紹這個人是她丈夫,她也沒有辦法。
真實的世界裏,沒有陸秀才的姓名,自然更不會有陸家娘子的姓名。
而且,随着陸家娘子接觸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了解這個社會,她才懵懵懂懂的察覺,其實寫話本的文人,在社會主流眼中,甚至算不上是個“文人”。
哪怕陸秀才是也是個飽讀詩書的秀才,哪怕陸秀才年紀輕輕已經達到了很多同齡人達不到的成就,可他依然缺少一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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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地位。
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很大程度上決定着一個人的話語權。
陸秀才已經通過寫話本獲得一定的經濟能力,所以他能在黃陂裏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段揮斥千金,買下一處安身立命的宅院。
可和他一樣住在黃陂裏的人,大部分不但有經濟能力,還有社會地位。
很多文人雖然賺的不如她的相公多,甚至寫的東西還沒有他相公的話本出名,但因為他們是“正統文人”,是出過正經書的讀書人,就會得到更多的尊重,也會得到更多的優待。
譬如他們坊中照顧幼兒的蒙學,就優先接收這些父母有社會地位的孩童。
孩子是女人的軟肋。
自己當不上“陸夫人”,陸家娘子還可以排解。自己的孩子當不上“陸家公子”,陸家娘子卻怒其不争。
她想着,既然丈夫是個不知道鑽營也不願鑽營的性子,她就辛苦點,趁着“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先為丈夫鋪條路出來。
誰料,她辛苦忙碌一通,路沒給蹚出來,她的相公先不幹了。
陸家娘子這下是真的慌了神。
成婚這麽多年,陸秀才只和陸家娘子紅過一次臉。
那次紅臉,陸秀才燒毀了家裏所有的“正經書”,直接掐斷了自己的仕途。
陸家娘子太了解自家相公了,他不是沒脾氣,他只是很能忍。
一旦他下定了決心,便會一反平常的唯唯諾諾,變得異常堅定勇猛。
陸秀才不願出名,只是沒了社會地位;
陸秀才要不願寫話本了,那家裏就連經濟來源都沒了。
陸家娘子權衡了下利弊,決定不折騰了。
就算不入坊間那家最好的蒙學,松江府還有很多的選擇。
只要銀子夠多,總還是能上到好的私塾。
尤其等到月底,等書局這個月的潤筆費送到以後,陸家娘子更是後悔自己不該在外面瞎折騰。
買黃陂裏的宅子已經花光了他們家的積蓄,如今他們還能過上這等寬裕的生活,全靠陸秀才的潤筆費。
可是她出去“走動”的這一個月,收益比以往少了一半有餘。
一問,這個月陸秀才被俗務耽誤了,加上小兒難養,不得不減少了自己寫作的時間,所以效率低了大半。
書局的潤筆費是按字數來的,陸秀才寫得少了,銀子自然就少了。
除此之外,陸秀才的新話本質量下降了太多,開局沒了以前的水準。如今說書人可供選擇的話本子太多了,此消彼長之下,說書人也不愛講陸秀才的新本子了,原本頗為豐厚的打賞銀子就少了。
這兩項收益一少,可不就是少了一半有餘?
再等陸家娘子這兩個月在各家衣鋪、胭脂鋪子、珠寶鋪子挂上的賬單一到,陸家娘子更是心虛到在陸秀才面前都不敢大聲。
當初她跟着住在黃陂裏的貴夫人們揮金如土時确實痛快,但他們畢竟不是什麽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等到月底結賬将銀票一付,家底就不剩什麽了。
這一場遲來的揮霍,終是撐起了陸家的面子,卻耗幹了家裏的底子。
***
盧毅說不想寫了,不是氣話,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已經跟不上現在的環境了。
網絡文學歷來拼的不是作者的文筆,也不是天賦,拼的是網絡寫手的想象力和勤奮。
誰的腦洞越大,故事越精彩,更新的越多,誰就能成功。
盧毅已經是個接近四十歲的中年人了,而且還是個和社會脫節了好多年的中年人。
他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什麽,也不知道現在流行的是什麽,就在上個月,他在的作者群裏有個新人對他說了個什麽梗,他完全聽不懂。
以往那個閱書無數、在評論區裏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範陽小生”早已不見,他甚至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看過別的作者寫的網文,更別提什麽互相“指正”了。
盧毅甚至不敢再看評論區。
他還在一板一眼的寫着他的文,卻心虛害怕已經沒有人喜歡他的故事。
他也不能像三十歲出頭那樣保持積極的更新頻率了。
盧毅寫文本就慢熱,還喜歡反複修改,以往寫一萬改八千,來來回回修改到自己滿意了再發都能完成全勤和榜單的任務。
現在他只是完成全勤都很勉強,甚至不敢回過頭看自己發的東西,就怕出現什麽錯處修改不夠任務的字數。
當然,寫了這麽多年書,盧毅已經從這一行裏找到了樂趣和成就感,說徹底休筆了自然也不可能。
他只是想休息一段時間,趁休息的時間給自己加加油、找找靈感,再看看時下的網文都流行些什麽東西。
可當盧毅收到家裏的信用卡賬單以後,他沉默了。
盧毅只是不管錢,并不是不通世務,他有“休息”的念頭是建立在家裏經濟能力還可以的基礎上。
但現在,他很清楚,如果自己斷了這份收入,全家就要喝西北風了。
盧毅的責任心讓他沒有再提“不寫”的事情,而是自覺地走進了書房。
陸家又恢複了以往規律的生活,甚至比以前更規律了。
劉慧也不作妖了,她也恢複了以前那樣圍着老公和兒子轉的日子。
“小慧,我下樓去丢個垃圾,順便帶點早點回來,你要吃什麽?”
某個秋高氣爽的清晨,盧毅起床後見外面天氣不錯,難得生出了興致,問起剛剛起床的妻子。
還在刷牙的劉慧聞言,動作立刻加快了不少,她匆匆洗了個臉就走到了丈夫的身邊。
“哪能讓你去買早點,有這個時間你能多寫多少字?”
劉慧一把抄過丈夫手裏的垃圾,将他往書房方向一推,“難得你起個大早,精神頭也好,還不如去多碼點字。”
盧毅只感到手裏一空,就被妻子推的一個踉跄,再擡頭時,只看到家中被關上的大門。
如果說和以前有什麽區別,那就是劉慧對他的寫作事業更“關心”了。
盧毅走到了家中的陽臺上。
樓下的梧桐濃蔭裏,清晨的微風裏帶來秋天獨有的清冽氣息。深吸一口,還隐約透着深秋的溫暖桂香。
一片片金黃的梧桐落葉從陽臺邊飛過,盧毅伸手接住。
遠處風情萬種的老建築在那婆娑搖曳的法國梧桐映襯下,看起來有一種老電影般的惆悵。
盧毅突然生出了一種不管不顧“離家出走”的沖動。
他再次看向自家的大門,邁出了步子。
就在這時,卧室的房門被輕輕打開了。
恍如一場好夢突然被人驚醒,盧毅循聲望去,發現是自己幼小的兒子不知什麽時候醒了,獨自下了床,離開了房間,正在尋找父母的蹤影。
“爸爸,餓……”
不滿三歲的小孩不懂盧毅眼中的渴望是什麽,只知道用孺慕的目光懵懂地望着父親。
“寶寶乖,爸爸看看家裏還有什麽吃的……”
電影散場,滿地淩亂,只剩下一聲嘆息。
一日。
“出去吃飯?還是不要了吧?你今天的更新寫完了嗎?”
劉慧哄着兒子,用不贊同語氣問丈夫,“你不是說剛剛上了那個什麽首頁榜嗎?上榜了一個禮拜要更新三萬字呢,別耽誤正事!”
又一日。
“看電影?後天看吧?明天你多存點稿。”
“後天就下映了。”
“那就等下映了在家裏看吧。電影而已,什麽時候不能看?別耽誤了更新。你的讀者們都在等你呢。”
盧毅的生活,恢複了以往的規律。
“過年咱們回老家吧?我們去年就沒回去。”
“等這本完結了再回去吧,到時候回老家住一段時間都行。你是自由職業,又不用等節假日,想什麽時候回去就什麽時候回去。”
“畢竟是春節……”
“爸媽會理解的,你這一行又沒有節假日。再說,你家裏親戚那麽多,各個都要走動,回去了肯定沒環境寫,到時候又要斷更。”
“可是……”
“你看我,我不也好幾年沒回老家了,我爸媽都支持了你的事業,你爸媽肯定也會理解的。”
“我想……”
“想想你的讀者,你的讀者都在等着你的更新呢。”
盧毅的生活,恢複了以往的充實。
“範陽大叔”的讀者們發現,“範陽大叔”以往的穩定又回來了,新寫的書也開始漸入佳境,甚至開始有了一些以往沒有的深沉和思想性。
“大神就是大神,逼格回來了。”
老讀者們彈冠相慶,新讀者們與有榮焉,歷史頻道的榜單裏再次有了“範陽大叔”的姓名。
盧毅的作者後臺裏的收益恢複了過去的水平,原本被消耗的家底慢慢恢複,生活質量也穩定起來。
劉慧的衣櫃裏又添了當季的新衣,孩子的童車已經換了三遍。
盧毅的生活,恢複了以往的穩固。
但盧毅面對空白文檔的時間卻越來越多,留在書房裏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更新的字數卻一如既往的“穩定”,并不會因為他逗留書房的時間增長而多增添一點。
與此相對的,他和兒子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每當他抱着兒子和他同享天倫時,就會有一雙溫柔而堅定的手将兒子抱走,同時還帶着幾句斥責。
“寶寶乖,別耽誤爸爸工作。”
劉慧揉着兒子懵懂的小腦袋,慈愛地笑着,“你還想不想買大飛機了?爸爸有正事,等爸爸更新完了再和你玩。”
***
陸秀才又重新成為了時下最受歡迎的話本文人。
陸秀才似乎又找回了當年一呼百應的感覺。
但他已經不會為此而痛快大笑了。
就在此時此刻,書房門外傳來兒子的嚎啕大哭。
“爹,快出來!爹!我要和你一起放紙鳶!”
陸秀才放下自己的筆,正欲起身……
“相公,別開門,小孩子不懂事,別理他!”
門外,陸家娘子的一聲輕喝,讓陸秀才的動作一頓。
“你不是說又有戲班子看上了你的話本嗎?你趕緊寫,寫完了再陪他玩。”
陸家娘子對自家相公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
“不過是放紙鳶,什麽時候都可以的,別耽誤了大事。”
“我不要!你們每天都說寫完了和我玩,可是從來沒有寫完的時候!”
不懂事的孩童還在不依不饒地鬧騰。
啪——!
一聲巴掌聲後,哭聲停住了。
“你爹做的是正事!別給他添亂!”
陸家娘子溫柔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刻起來,“我們這麽辛苦不都是為了你!”
“哇——!”
孩童被吓後的沉默只堅持了眨眼的時間,剛剛停住的哭聲就又重新響起,比之前為了引起父母關注的嚎啕更加響亮,直響的叫人心肝直顫。
“爹馬上就來陪你放紙鳶!”
陸秀才聽着兒子的哭鬧,心中疼惜不已,哪裏坐得住?
于是他摔了紙筆,推開書案,心急火燎地站了起來,準備去哄兒子。
誰料陸秀才這一起身起得太急,才剛剛走出一步,他就忽覺天旋地轉,頭也疼得仿佛要裂開。
轟——!
在孩童的啼哭和婦人的訓斥聲中,陸秀才重重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