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迷路何方 我只是想被人記住啊

厲泰升從沒想過連勝會去追尋“迷路”的過去。

連勝的“失蹤”并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完美”, 在一個現代社會,一個人想要完全掩蓋自己的痕跡,幾乎不是可能的。

所以在連勝離開的第二年, 厲泰升其實就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女友,也知道了李小白當時回複他的郵件并不是借口。

她的女友連勝, 确實成了一位白富美, 也确實繼承了家業, 坐上了她以前最想到得到的位置。

連勝實現了自己曾無數次在他面前唠叨過的夢想。

“總有一天, 我會讓他們承認我的想法是對的。”

“我要成為創夢最受歡迎的編輯,讓每個在創夢注冊的作家都争着在我手裏簽約。”

連勝沒有成為創夢最受歡迎的編輯,但同樣讓每個在創夢注冊的作家都争着在她手裏簽約。

得知了連勝的消息後,厲泰升自然而然地就會像個“偷窺狂”那樣,一點點探尋着她生活中的蛛絲馬跡。

她成了女飛人, 連飛好幾個城市去參加頒獎了;

她去幫哪個作家處理法律糾紛和官司了;

她又和李小白傳緋聞了;

她因為耍大牌被哪個媒體批判了, 她的生活浮誇奢靡被哪個作者嘲諷了……

因為距離的緣故, 厲泰升得到的消息, 有些是道聽旁說的,有些是混跡作者論壇裏吃瓜得來的。

但無論是從哪個方向得到來的描述, 那個“女總裁”的形象都和自己認識的那個“連勝”相去甚遠。

厲泰升認識的連勝,從不糾結出門需要住多麽豪華的酒店,吃的是不是米其林的餐廳。

她是個能不出門就出門的宅女, 最愛穿的牌子的是優衣庫, 最喜歡吃飯的餐廳是海底撈,最愛看的小說不是深沉的世界名著,而是網上那些傻白甜的嬌寵小說,常常為一些他看來很降智的工業糖精在床/上/莫名翻滾。

他認識的連勝,對自己簽約的作者都很客氣, 生怕說錯了一句話會打擊到別人的積極性,但對着李小白這樣的發小會直接罵“二逼”。

除了“關心作者”這一點以外,那個從各處拼湊出的連勝,支離破碎到不提名字,厲泰升都聽不出是誰。在連勝身上發生的變化,大到仿佛她被另外一個同名同姓的人“取代”了,再也找不到過去的一點痕跡。

厲泰升熟悉的女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他不了解的,也叫做“連勝”的霸道女總裁。

只是“繼承家業”而已,就會對一個人産生這麽大的變化嗎?

最初發現連勝已經完全不是他曾經認識的那個樣子時,厲泰升過的很是頹廢,他做什麽都提不起勁來,一天到晚關在屋子裏發呆,思考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最絕望的時候,厲泰升覺得,“失去連勝”,也許是自己“隐瞞”的一種報應。

他在“迷路的雪”這件事上,隐瞞了太多的內情。

“雇你的人,是不是叫連勝?”

厲泰升強忍着心頭巨大的驚懼,還要做出一副驚喜的樣子來,“連勝是我的經紀人,我也許可以幫上忙。”

紮西頓珠不愧是個人精,當即也回以驚喜的表情,“那太巧了!雇我的人,确實是連總!”

這一番變故,莫說其他人瞠目結舌,就連厲泰升的父母都結結巴巴起來。

“連勝?哪個連勝?”

厲母的腦海裏飛快閃過一個人名,這個人名的主人曾經讓他的兒子頹唐了大半年,“是你那個……”

“嗨,這名字能有幾個重名的!”

厲媛媛一把抓住哥哥的衣擺,仰頭臉上帶着壞笑,“你還說你寫小說不是為了接近連姐,這都混到她手底下當簽約作者了!”

“難怪你之前老問你的經紀人有沒有來。”

厲家父母也是滿臉郁悶的表情,多半是覺得兒子“好馬老吃回頭草”,還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的行為很一言難盡。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厲泰升環顧客棧四周,被滞留在村裏的客人們熱烈的讨論着這一次的雪崩事件,到處都鬧哄哄的。

他也不想面對父母擔憂的眼神,以及妹妹八卦的追問。

“我的馬甲,八成是捂不住了。”

厲泰升在心裏擔憂着。

“我得讓這件事對連勝造成的傷害降到最低,如果讓她知道了迷路的過去……”

想到這裏,厲泰升更堅定了不能放走紮西頓珠的想法。

“關于你打聽的人,我确實知道一些消息。”

厲泰升捂着脫臼的左臂,往後院的方向一指。

“如果你有空的話,我們可以聊聊。”

***

“村長,您有空嗎?有個人我想向你打聽一下。”

“曲比阿布?”

星落村的村長是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黝黑漢子。

在聽到這個名字時,這位村長神色茫然,“這個名字在我們這裏很常見,你說的是哪一個?他住哪兒?”

星落村是個偏僻的小村莊,除非登山季,村裏見不到幾個外人。

如果不是發生了雪崩的事,現在村裏到處都是山下來的人,村裏估計都沒幾個人會搭理連勝。

連勝大致描述了下阿布的相貌和年紀,以及上學時可能曾經在這邊當過力工幫游客背負行李的事情。

星落村的村長根據她的描述和對年紀的推測,建議她到更遠的一處小村落去看看。

“那裏在雪崩的相反方向,路還沒封。”

村長好心地指引着連勝另一個山頭,“在星落村裏的都是同宗同族,住在那邊村兒裏的,都是外來的人。”

連勝來星落村找“迷路的雪”的事情,沒有幾個人知道,連勝也并不準備讓人知道。

原因很簡單,無論連勝表現的有多幹練成熟,連勝本身都有一個極大的缺陷——她患有精神疾病。

看到蒼蠅會心悸,見到曬幹的海鮮或幹貨會眩暈,甚至嚴重到接觸和迷路的雪有關的事情,都會出現窦性心律過緩或直接低血壓昏厥。

這不是矯情,而真真切切地是一種病,這種病不但讓她摧毀了她和男友正常接觸的心願,更影響了她後來去了解“迷路”這個人的可能。

從那件事發生以後,所有人在連勝面前提起《蠻戰》和“迷路的雪”時,都是小心翼翼地。

在她的生命裏,“迷路的雪”和《蠻戰》曾經是被人為割裂開的,是連想象都會痛的不堪經歷。

它們代表着“恐懼”本身。

沒有人會想到連勝會在星落村裏找尋“迷路的雪”。

或許這是能找到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卻無疑也是一次連勝淩遲自己的過程。

可厲泰升也許是“迷路的雪”這件事,讓連勝不想再這樣繼續當“鴕鳥”了。

過去,她以為被這件事影響到的人只有自己,對于那些因“死亡”賦予她的苦難,她接受了,并甘願默默忍受為此帶來的改變。

這段經歷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旅程,卻是另一個人的全部人生。

但現在,種種事實證明,被“迷路的雪”改變了人生的人,也許不僅僅是她而已。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厲泰升也曾和“迷路的雪”的人生交織在一起,或許是無意,或許是有意,最終也改變了他的生活。

走在尋找“阿布”的崎岖道路上,連勝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希望能身體力行地去了解一位作者的全部生平。

從村長和幾位村民的口中,連勝已經得知阿布曾是個“事實孤兒”。

當地少數民族雜居,山區又閉塞,結婚很不易,在不能近親結婚的情況下,有時候這邊的人會相互介紹着,找“外面的人”走婚。

這種走婚,類似“契約夫妻”。

如果來的是女人,那很容易就落地生根,因為男女數量并不平衡,她會和落戶的人家一家人生活,并且有挑選的權利。

如果來的是男人,男人就需要給女方家幹活,而女方會和男人過幾年夫妻生活,直到生下孩子,村裏給新生的孩子落戶分地。

之後,要是處得好,有些“走婚”的家庭就會做真夫妻;要是相處不好,女方還可以回到自己家裏,之後婚喪嫁娶各不相幹。

這也導致“一妻多夫”,在星落村是很常見的事情。

曲比阿布就是這樣“走婚人”的後代,他的父親是外來者。

幸運的是,走婚人流落到這裏時,得到了阿布母親的青睐,可以在村裏安身;

不幸的是,阿布的母親生孩子時沒有很好的醫療條件,阿布并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阿布的父親最後也沒有“落地生根”。

沒有母親的曲比阿布,從一出生就是個尴尬的“人”。

他的父親因為阿布母親的早亡,成為“不被祝福的人”,他沒有得到村裏的地,不得不和阿布住在山上的瓦屋裏。

一開始,阿布的父親靠在山上出賣勞力和在冰湖打魚為生,可十幾年前的星落村還不是個旅游景點,沒地的外來者在這裏實在是活不下去,更別說再養個孩子,于是他就和流落到這裏一樣,又離開了這裏。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被父親抛棄之後,阿布便靠母親那邊的親戚接濟為生。

——這幾乎是和小說《蠻戰》男主角複刻一般的人生。

蠻戰裏的男主角,父親是來自“文明世界”的外來者,在和男主角的母親相愛、生活過後,因痛失難産的妻子而怨恨上自己的孩子,終日酗酒。

為了不讓自己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傷害孩子,也因為實在無法擺脫過去的陰影,男主的父親最終選擇了離開山地蠻族的部落,遺棄了男主角。

故事外的阿布,則從小就知道自己既不是“上村”的人,也不是“下村”的人,所以懂事的比星落村的其他孩子更早。

當地希望小學開始報名上學時,阿布天不亮就去了學校,抱着戶口自己給自己報名,不是為了“上進”,只為了中午能在希望小學混上一頓免費的午餐。

他從小就接觸甚至讨好村子裏的村民,一直試圖融入整個村子。他從不會避諱父親是“外來者”的身份,也沒有因此自卑或自暴自棄,在希望小學讀書時,交了很多上村和下村的小朋友。

阿布也從來沒有恨過自己的父親,他很清楚當地的風土人情和其他地方不同,這種“抛棄”更像是契約關系的破裂,而他不過是一次合作失敗後的産物。

他積極争取村裏的“貧困生”資格,想要去繼續讀中學。

他從不以自己“特困生”和“事實孤兒”的身份為恥,而是因此據理力争着自己所有能争取到的機會。

阿布從不放棄任何可以“活下去”、“活的更好”的機會。

在村民的語氣裏,“曲比阿布”是個雖然出身很差,但從不怨天尤人,一直在努力活出個人樣的好小夥子。

甚至沒有人知道“阿布”已經死了。

在星落村的固有觀念裏,一個人如果離開了星落村再也沒有回來,那多半不是他過的很差,而是“飛黃騰達”的證明。

在外面有了更廣闊的天地,過上更好日子的人,才不會眷念這個貧困閉塞又寒冷的破村子。

然而,當連勝找到了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村子,花費了好大功夫爬上半山腰後,卻開始對着山上那幾座已經接近荒廢的瓦屋發呆。

何謂不毛之地?

連勝曾經無數次在名著和小說裏讀到過這個詞彙。

它們有時是作者筆下荒漠裏的廢墟,有時是無垠星河裏一顆無人的星子……

但此刻,連勝看着山上的廢屋,再看看屋前荒涼到枯草都沒有幾根的結實凍土,腦子裏只能浮現出“不毛之地”幾個字。

站在這裏,站在冰雪覆蓋、寒風凜冽的“上村”前,連勝眺望着半個山區的美景。

這裏的風景确實美不勝收,完全融入了自然。

網上對星落村的贊譽極多,網友們都說這裏是“大自然留給人間的最後一片淨土”。

但留下這片“淨土”的代價呢?

遠處開鑿在峻山腰間的路,一旁是陡山峻嶺,另一旁是懸崖深澗,路旁新修有引流山泉的水渠,它只有一米多寬,卻從入口一直綿延到遠方的廣袤雪原。

那是條被無數網友埋怨過的“史詩級徒步路線”。

連勝是從這裏進來的,她承認這條路“走進來”确實不容易,但那也僅僅是交通上的不便罷了。對于在裏面的人說,“走出去”難如登天。

或許,在遠眺着這條“史詩級路線”時,阿布不是不“恨”的。

但出生就是地獄模式的他,根本沒有“恨”的精力和功夫。

他只是想活下去,就需要竭盡全力了。

或許,阿布也不是“不眷念”的。

否則,他為何要在不厭其煩地描述大山裏美麗的原始森林,山坡下的冰湖,山崖上的石刻,讓他“脫胎換骨”的神瀑……

以及……

寫下這本《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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