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誰的靈魂 那是“厲泰升”的起點,不是……
連勝在半山腰上站了十來分鐘, 就有些受不了這樣的荒涼,轉頭尋找起阿布住過的瓦屋。
這邊的房子沒有“産權”一說,下村有宅地基, 山腰上的這些瓦屋卻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走婚人有了對象就住在了山下, 房子空了就給下一個“外人”住, 所有權歸村裏, 居住權是靠分配的。
這也導致沒人住進來的時候, 瓦屋破敗的好似鬼屋,一場大雪落下來,可能整個屋頂都塌陷。
說是瓦屋,也只有屋頂上有瓦,屋子的主體都是用木板搭出來的, 木板間的縫就用枯草或者塑料袋堵住。連勝自诩自己的膽子算大的, 可是當她将頭伸進一間瓦房牆上的空隙時, 驚慌失措地收回了視線, 往後退了幾步。
黑洞洞的屋子裏什麽都沒有,屋子中央有幾塊大石頭壘起來, 石頭上架着木頭架,卻沒有挂着陶罐或者壺,而是吊着不知是狗還是兔子的頭骨。
連勝目光一觸及那幾個頭骨, 就被那些黑洞洞的眼眶吓到, 仿佛看到了恐怖片裏才能出現的場景。
連勝定了定神,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古怪的場景,悶着頭繼續往前走。
村長說阿布曾經住過的屋子在右手邊第五家,連勝原以為是擠擠挨挨一排的五間房子,真找起來才發現每一棟之間都隔得很遠, 說是右手邊第五家,走過去足足找了二十分鐘。
等她真找到他們說的那片時,倒是一怔。
比起一路走過來好似鬼屋的房子,右邊這幾家的屋子是切切實實地像是“房子”的。牆是磚石堆的,頂上有瓦有梁,屋檐下還挂着土豆,門口的棚子下堆着劈好的木柴。
一位藏族的阿媽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縫東西,連勝看着她就着天光穿針引線,霎時間茫然地回首了下來時的路,又左顧右盼。
仿佛聊齋裏的場景,不過幾步的距離,就從山間鬼屋走到了淳樸民居。
聽到連勝雪靴踩在積雪上的腳步聲,藏族的阿媽擡起頭,在看到連勝之後,她對着屋子裏喊了幾聲連勝聽不懂的當地方言。
很快,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跑出了屋子,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帶着警惕地神色望着屋前的連勝,用生澀地普通話問:“你是誰?這邊不是旅游景點。”
聽到這個少年會說普通話,連勝眼睛一亮,從包裏翻出幾條士力架,一邊遞給他,一邊打聽着有關阿布的事情。
“隔壁那間?”
少年收了士力架,眼裏的戒備少了些許,“隔壁那間家的人都死了,沒人住了。這一片現在就我和莫拉、阿妹住。”
莫拉就是藏語的奶奶。
“這麽多年,都沒人住過嗎?”
連勝看着阿布家明顯曾經被修繕過的屋頂,還有牆壁上粉刷過的痕跡,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後來沒人回來過嗎?我看這屋子被維護的很好,不像是沒人住過的樣子。”
少年喊着妹妹的名字,沒一會兒,一個臉髒髒的小女孩從屋裏跑了出來,怯生生地看着連勝。
連勝注意到他們都穿得很整齊,小女孩雖然臉很髒,但腳下的鞋子卻是八成新的。這裏的人普遍用火塘在屋子裏烤火取暖,臉髒很正常,家境如何主要看鞋。
少年把所有士力架給了她,又用方言讓她回去了。
等把士力架都給了妹妹後,少年才回答:“前幾年這裏住過一個外面來的人,住了大半年,這屋子是他修的。”
“你還記得那人是什麽樣子的嗎?”
連勝又追問。
“我平時不住這裏,我爸媽都被村子裏叫去山裏找人了,我和妹妹才住莫拉這裏。”
少年轉頭和藏族阿媽問了幾句,大概是問前幾年那人的樣子。
連勝知道這阿媽多半是不會說普通話,耐性地等了會兒,等到了答案。
修繕和租住阿布這間房子的是個年輕人,皮膚白,手長腿長,大概比連勝高一個頭。來的時候帶了三個大箱子,很多都是書。
連勝在聽到“皮膚白”幾個字時,眼裏閃過一絲失望。
借助少年的“翻譯”,連勝又詢問了一些有關那個“年輕人”的長相特征,最後推斷出來這裏的不是阿布,而是厲泰升。
“莫拉問,你認識他嗎?”
少年見連勝驚訝的樣子,幫自己的奶奶問。
“應該是我的朋友。”
連勝點頭。
“莫拉說,如果你認識他,那你就是我們家的客人,問你要不要去屋子裏坐坐。”
藏族阿媽站了起來,将手裏的針線活放在廊下的椅子上,用動作招呼連勝進屋子。
連勝猶豫了一會兒,看了看滿臉丘壑的老人,再看看眼神明亮的少年,接受了他們的邀請。
推開吱呀呀的門,迎接連勝的是溫暖的火塘,屋子裏有煙熏火燎後的氣味,但窗子開了大半扇,也不算太嗆鼻。
火塘邊坐着剛剛看到的小女孩子,正在往火堆裏丢幾個土豆,一回頭看到連勝進來了,第一反應就是站起來要跑。
“沒關系的,我就來問點事情。”
連勝拉住她,摸着小女孩冰涼的小手,她摘下背包上的熊貓挂墜,直接塞在她手裏,“你在旁邊玩這個吧,不用躲。”
小女孩不敢要東西,推了一會兒推不掉,只好腼腆地捏着熊貓挂墜坐在了火塘邊。
連勝這才開始打聽起情況。
在藏族阿媽的回憶裏,厲泰升是在大前年的夏天突然來到這裏的。
因為村裏開始搞旅游産業,特別缺成年人,原本還住在山上的幾戶人家全都去了山下,山上就剩下阿媽和幾個老人家,山上的屋子基本都空着。
厲泰升剛來的時候,阿布的屋子還不能住人。他先是在山下的“徒步者之家”雇了幾個漢子,修繕和粉刷過了阿布的屋子,又花錢置辦了一些生活必備品,才在山上住了下來。
山上沒有通電,也沒有自來水。
一開始厲泰升還時不時去山下的客棧洗澡、吃飯,在得到山上幾個居民的幫助後,他學會了和他們一樣從冰湖裏取水做飯,也開始用油燈和煤氣燈照明。
又過了幾個月後,厲泰升已經完全像是一個“山民”了,他幫阿媽修過房子,砍過木柴,也幫山上幾個老漢種過土豆,捕過魚。
到了“旅游旺季”的時候,厲泰升有時還會去垭口那邊幫人扛行李。
他身強力壯,經常背着超重的雙肩包,爬上幾千米的垭口,領着人走完十公裏的山路,帶游客進來星落村。
厲泰升在山上租住了大概十個月,最冷的時候,大雪封山,哪裏都不能去,阿媽看到過他一邊在屋子裏烤火,一邊坐在窗下寫着什麽。
村子裏的人都說,他要麽是來這裏采風的記者,要麽就是體驗生活的藝術家,住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到了來年的春天,厲泰升又拖着他的幾個大箱子,離開了這裏。
之後每年厲泰升都會回星落村旅游,走之前都會來探望下阿媽,再給她送點糧油水果。
“他今年沒來,神瀑那邊又發生了雪崩,莫拉很擔心。”
少年翻譯着藏族阿媽的話,問連勝:“那個叔叔現在還好嗎?”
去年山下的路修通了,原本要徒步爬四五個小時才能進村的路,現在只要走一個小時左右就能進來。
住在附近的村民現在全都從事着旅游行業,但因為生活習慣的原因,衛生做的村外那麽好,也不太了解外面的人,有時候還要靠家裏從小學習普通話的孩子溝通。
少年和他妹妹的父母就把家裏的房子改成了客棧,專門租給背包客住。
要不是村裏發生了雪崩,村裏組織所有人去清理積雪和搜救人,他和妹妹應該還在自家的客棧幫忙。
“雪崩時,他在神瀑那邊,現在已經被救回徒步者之家了。”
連勝沒想到厲泰升還有這段經歷,安慰着藏族阿媽,“他走的時候,應該會來看望您。”
打聽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後,連勝婉拒了藏族阿媽留她吃晚飯的好意,和少年以及小女孩一起下了山。
山裏失聯的游客全部找到了,孩子們也要回父母身邊去了。
“你莫拉為什麽不下山呢?”
下山時,連勝回頭看山腰上的瓦屋。
“既然你父母就在下村住,應該是可以把她接下去住的吧?”
還沒到冬天,山上已經冷到連勝牙齒都在打顫,這還是她穿着防寒服後的結果,她不知道厲泰升在這裏住的那大半年是怎麽過的。
“你看那邊。”
少年一指瓦屋後莽莽雪山裏的一座,“那是緬茨姆。”
連勝來之前已經簡單看了一些介紹,知道緬茨姆的意思是“神女峰”,和旁邊的“五冠峰”一樣,屬于神山的上峰之一。
“莫拉那個方向的屋子,可以直接看到緬茨姆。”少年的眼神多了些什麽,那是連勝不能明白的深沉。
“我的波拉,靈魂在緬茨姆。”
“什麽?”
連勝是真沒聽懂。她只知道波拉是爺爺的意思。
少年腳步沉穩地領着連勝下山,不緊不慢地解釋着這邊的一些習俗。
因為宗教習俗的緣故,這邊神山的幾座山峰都不可攀登,無論是地質學家、植物學家還是氣象學家的考察,往往都會被當地居民和喇嘛阻攔在山下,以免神山和神湖被玷污。
星落的徒步路線這麽困難,有很一部分原因是當地人不準修路,特別是前往神湖、神瀑和神山的路,連修路都對這裏的“神靈”是一種冒犯。
但有一種情況除外,那就是轉山。
在當地傳說裏,星落是人死了以後來取天堂鑰匙的地方。
星落村的神瀑、神湖、神山,徒步走完這三個聖地,完成一圈或多圈的旅途,就是一次完整的“轉山”。
很多人在神湖就會失去了體力,等到達神山時,已經沒有了下山的力氣。
少年的爺爺在十年前得了絕症,他決定在死亡前完成這次朝聖。最終他得償所願,留了在緬茨姆(神女峰)上。
“我們這裏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少年說起自己的“波拉”,表情像是看淡生死後的老叟,“反正是要死的,死在聖地,可以洗清一生罪孽,是他們的造化。”
“莫拉說要陪着波拉。”
小女孩的聲音脆生生的,“她不會下山。”
連勝腳步一頓,驀地回頭。
遠處的雪山像一位安詳的智者,默默地仰望着星空,等待着一批又一批去瞻仰他的人。
《蠻戰》的故事裏,蠻戰士的終極目标是獲得“聖山祝福”。
成功的人,會成為最強大的戰士,鑄就不屈之魂,受到衆人愛戴。
失敗的人,會成為神山上的英靈,引領和庇護者自己的後人,幫助其中的勇者完成“祝福”的試煉。
《巅峰之上》的故事裏,男主角一直在尋找着一座雪山,那座雪山可以幫他實現他的夙願,找到消失的女朋友。
連勝很确定厲泰升沒有任何宗教信仰,更不是一個會将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傳說”裏的人。
厲泰升的“雪山情節”到底是什麽意思?
又為什麽要這麽寫?
***
“我從上大學起,就喜歡徒步旅行。”
溫暖的藏舍裏,厲泰升和向導紮西頓珠說着自己與阿布的相識過程。
紮西頓珠的手裏握着一串佛珠,他寬大的藏袍裏別着連勝給她的錄音筆。
“我第一次來星落時,錯誤的估計了自己的實力,在冰湖那邊體力到了極限,差點出了事。是阿布幫了我,找到村裏人把我擡了回去。”
厲泰升說起往事。
“是,湖那邊的路很難,有一個1000多米的海拔落差,經常有人在那邊突然出現了強烈的高原反應。”
作為向導,紮西頓珠很快就明白了厲泰升說的是哪一截路。
神湖的路,是對人體能和意志的考驗。
在茂密的森林裏面,只有一條忽隐忽現的爬坡小路,穿過森林便是一個草甸懸崖,再翻越一段石頭堆,上升1400多米的海拔落差之後,才到達傳說中的神湖,一路上甚至看不到一個同行者。
在如此環境之下,若沒有堅定的意志,很容易迷失在叢林裏,亦或墜落于懸崖下,第一次徒步就去那邊,是太冒險了。
“那時候我并沒和阿布怎麽多接觸,我已經暈了。臨走前,為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我托人給他留了一些錢和東西。”
厲泰升其實已經記不清當年的具體情況了,畢竟那時候無論是他還是他的朋友、導游都吓壞了。
“等第二次來的時候,我就有經驗了。為了保存體力,也為了更快适應高原反應,進山時我請了人運送行李。也是那時候,我偶然發現幫我扛行李趕騾子的少年,就是在湖邊喊人來救我的那個人。”
“所有的緣分,都是佛祖的安排。”
紮西頓珠是佛教徒,肅然嘆道。
“緣分嗎?”
厲泰升慘笑了下,“如果你知道之後發生的事,也許就不會這麽覺得了。”
“我們的第一次相遇,我給阿布留下的錢,讓他有了出去讀書的底氣。”厲泰升每每想起這些,心頭唯有悵然。
“第二次相遇,我因為第一次的緣分,請了他當了我的伴游,雇傭了他一個多星期。”
“為了鼓勵他走出大山繼續讀書,在那一個多星期裏,我和他介紹了很多有關外面世界的事。我告訴他我來自魔都,那裏是個很少有雪的城市,我給他看了東方明珠和外灘的照片,告訴他大城市燈紅酒綠,有很多的機會。”
厲泰升苦笑,“第二次相遇,我除了給了他錢和東西,還給他留下了一些刻意美化過的奢念。”
他只告訴阿布一定要好好讀書,讀書才可以不靠出賣勞力賺錢,但卻忘了這種偏遠山區的師資力量,也許一整個高中都沒有幾個人能上大學。
他只告訴了阿布外面的大城市有很多機會,卻忘了告訴他有很多人,努力了大半輩子,最後都沒辦法留下來。
他為了鼓勵他而描繪的美麗世界,是“厲泰升”的起點,不是他的。
“等我第三次見到他時,是在派出所裏。”厲泰升的手臂微微顫抖着,“其實我是先見到了他的人。但那時候我沒認出來……”
曲比阿布是少數民族,他的全名很長,包括了父親的姓氏和名字,還有母親的姓氏,在星落村時,為了方便,他都是喊“阿布”的。
他并不知道身份證上的名字“曲比阿布”是這個少年,也不知道那個面目全非的年輕人就是那個阿布。
連勝直面回憶的慘烈,是因為她認出了“迷路的雪”。
厲泰升直面回憶的慘烈,卻是因為他一開始根本沒認出。
“那時候我去派出所做筆錄,處理阿布的後事。”
厲泰升回憶着當時的情景,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看到那張身份證照片時的戰栗和自責。
紮西頓珠聽到“後事”時,“啊”了一聲,手裏轉動的佛珠停了一瞬。
厲泰升的同情廉價而短暫,在自以為将一個山區少年“引上”正途後,就沒有再關注這個少年的未來。
甚至在潛意識裏,他都不太相信這個貧困而內向的少年可以走得這麽遠。
但那個少年真的走出來了。
沒一會兒,紮西頓珠念起了經,重新轉動佛珠。
“我是沒認出他,卻說我不認識他。”
厲泰升便在那低喃的頌佛聲中緩緩開口。
“我撒了謊,所以遭到了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