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這緊張的關頭,莫驚春不期然想起了之前張千钊說的話。

——傲睨一世。

這個評價,對太子來說實在太過精準。

看似平和,實則傲慢到極致,如此咄咄逼人只為了好奇趣味,不顧名義上的師生情面,枉顧君臣顏面……這樣的人,一旦為了自己的欲念會更加極端。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成了印證的砝碼。

莫驚春抽劍擋在了太子面前。

在他身後,桌案後的書架裏頭是橫插過一柄劍的,實則沒有開刃過,可在當下也能夠糊弄着擋在他和步步緊逼的太子面前了。

公冶啓也如他所願停了下來。

只是緊接着,莫驚春發現公冶啓停下來的原因,僅僅只是在注視着他。

又或者,是在注視着他前襟打濕的那片地方。

如今已到這個地步,莫驚春索性破罐子破摔,冷聲說道:“殿下,臣下身患惡疾,與常人所知不同。然此事實乃臣一人之事,實在不敢勞動大駕,還請速速離開!”他的語氣徹底冰冷,毫無半點溫度。

“若孤不走呢?”公冶啓一手背在身後,慢條斯理地開口,仿若壓根沒看到橫在他脖子上的劍。

盡管沒有出鞘,可這赫然是下臣犯上!

莫驚春:“殿下,您今日之舉,過于出格!”

他不僅是呵責,心中也是這麽想。

不管平日太子如何狂肆,今日的舉動還是過于咄咄逼人,鋒芒太過。怎會因為一時的趣味好奇,就走到這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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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啓:“夫子知道教導孤時間最長的,是哪一位太傅嗎?”

——許首輔。

雖然莫驚春面上繃緊沒有回答,但心裏卻默念了一遍。

許伯衡,許首輔,太子太傅。

同時也是麗妃的父親,大皇子的外公。

許伯衡入閣十餘年,坐到首輔的位置也有五年,成為公冶啓太傅的時間,足有八年。

也是莫驚春推測出來,有可能已經與大皇子一起密謀争奪儲君的首選。

公冶啓:“十歲時,教導孤的太傅暴斃,而後東宮清洗,最後換了許伯衡來做孤的太傅。”

當時,只有許伯衡一人。

而在教導東宮不到半年後,一個清晨,許伯衡早朝後去求見了永寧帝。當時不知他們究竟商談了什麽,只知道那日後許伯衡在家閉門思過三天,再次出現在朝堂上時,君臣間依舊相得益彰,若無其事。

無人知道發生了何事。

“許伯衡去請求父皇,廢立東宮。”

公冶啓好像在說着與自己半點都不相幹的事情。

莫驚春驚了一驚。

哪怕他現在身心俱疲生怕太子做出錯亂之事,卻也不由被那句話唬得分神。

這可是皇家私密!

太子是如何知道,又為何要告知他?

“……為了大皇子?”

公冶啓一手背在身後,身前長袖一揮,揚起弧舞,“為了所謂天下社稷,”話語間,他朝莫驚春踏出一步,語氣不緊不慢。

“他道,太子生性散漫放縱,心性狂放恣意,為一己之欲可翻手為雲颠倒正逆,若無人能擋,實為災禍。”

他低低說着本該是禁忌的話,分明在笑,卻滿是陰森 。

莫驚春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沒出鞘的劍如何擋得住太子呢?

劍鞘死死壓着公冶啓的喉結,耳邊卻是公冶啓笑意濃濃的聲音,“夫子若沒有出鞘的決心,如何攔孤呢?”

已是近在咫尺!

如無殺人之念,再動不得。

太子離開時,已近黃昏。

柳存劍站在陰陽交錯的院門口看着踏出屋門的他,那種刺人的鋒芒讓他心頭一跳,心知太子又陷入那種肆意妄為的狀态。

太子公冶啓什麽都好,偏生有一樁壞毛病。這世間若有一事引起他的關注好奇,那不管那人那事再如何隐瞞,都會被其追根究底,翻個清楚。

正如莫驚春曾說過那般,他想做的事情,就沒有做不到的。

那時候的太子,會徹底失去控制,如同捕食的惡獸。

這般隐秘,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方才知曉,畢竟日夜相對,總能察覺到一二分。只是太子缜密太過,即便過激,也無人能按圖索骥,那幫老狐貍循着味兒都逮不住半點蹤跡。

柳存劍在心底深吸一口氣。

只是如此,莫太傅,怕是被盯上了。

激起了興,就難再平複。

“走了?”

屋內人聲音低啞,令得屋外人心裏有些不安。

“二爺,方才可是……”

“……無礙。”

屋內的莫驚春疲倦地說道,“只是起了些小争執,讓人守住嘴。今日的事情,不得讓旁人知曉。就是老夫人和大夫人也不行。”

“是。”

下人知曉二爺說話的分量,這其他郎君不在,莫府上便是他一人在做主。

待屋外的動靜都消失,躺在軟塌上的莫驚春方才挪開搭在眼睛上的胳膊,他的前襟衣裳看得出來是被外力揉亂後又竭力平整後的模樣。

他的腰是軟的。

整張擋在胳膊後的臉泛着紅,眼角滿是屈辱的紅暈。

半晌,他坐起身來,長腿勾住脫落的外衫,扯到膝蓋上。

太子所做的也只到觸碰。

莫驚春看得出太子其實沒有那個意思,也不是為了羞辱他才要做到這般地步。可一樁事情不是說清楚道分明就能夠釋懷的,若能這般,他何必在最後關頭與太子搏鬥了一番?

這屋內翻箱倒櫃,可是亂得很。

太子……

“太子是不是有什麽異常?”

莫驚春的聲音有點啞,還透着輕顫。

【您指的哪方面?】

這精怪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有問必答。

“他方才的神态有些不對,放縱太過,不像他以往的脾氣。”莫驚春睫毛上沾着細碎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動作顫抖了兩下,“有種……難以抑制的肆意與戾氣。”

比他以往該有的名聲,還要強硬上幾分。

【您以為,系統為何會出現?】

莫驚春沉默了幾分。

這個精怪……

它說得不錯。

如果太子沒毛病,這個精怪又為什麽會出現?

太子身為東宮儲君,要與其他皇子相争本就是常事,且他距離九五之尊的位置也只差一步,永寧帝心裏又屬意他,這等情況下,究竟還有什麽必要,要出現這麽一個精怪來強求某個人去協助太子殿下登基?

這本就是多餘的事情。

雪中送炭要緊,錦上添花不必。

莫驚春只覺得屋內透風,不僅是身上涼,就連心裏也發着寒。

不僅是太子,從這些年永寧帝的态度,還有方才太子刻意提及許伯衡的事,除非太子做出謀逆之事,不然陛下絕對不會輕易廢除東宮。

那還有什麽能動搖到太子之位?

……永寧帝本身。

【系統說過,您很聰明。】

這個休沐日,莫驚春過得精疲力盡。

夜間,他讓人燒了水,整個人都泡在熱水裏頭,渾身上下燙得通紅。好半晌才從水裏出來,露出的赤裸胸膛上布有幾道紅痕。

看起來像是手指痕。

莫驚春露出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還有幾日。

東宮。

公冶啓踏進殿門時,就已經知道皇後來了。

“母後。”

他一擺手,劉昊等人忙不疊地帶人下去,而皇後不必說話,她身邊伺候的人也魚貫而出。

劉昊守在殿外頭皮發麻,他的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濕。

只是一個照面,常年伺候東宮的他如何不知眼下太子究竟是處在什麽狀況,沒看皇後娘娘也意識到如此,将自己身邊的人都遣了出來。

“啓兒,你去張家了?”

公冶啓慢吞吞地說道:“母後,老夫人與你說了什麽?”這個老夫人其實不是尋常人家稱謂,乃是一二品官員的家中女眷方才有這等封號。

張家靠得除了皇後外,還有兩位在朝為官,而國丈在兩年前辭官說是頤養天年,可張家門口依舊門庭若市。

今日張府除了受傷的小國舅,誰也不在。

當然男人不在家是常事,畢竟一個兩個都要上朝,可是連幾個夫人與老夫人都不在,便就有所不同。

老夫人不止自己入宮,還帶了幾個媳婦。

皇後秀美的臉上透着無奈,“還能說些什麽?張家究竟哪裏惹你不快,最近你幾位舅舅,可多少都遭了些事情。”她邊說邊打量着公冶啓,眉眼間有些擔憂。

公冶啓:“母後,孩兒并未插手張家事。”

除了四皇子那樁。

皇後淡淡說道:“那今日又怎麽回事?”

公冶啓扶着皇後坐下,“查出問題了?”

盡管張家裏只有張哲坐鎮,可偌大個勳貴世家也不是吃幹飯的,他在莫府的這段時日,該查的事情早就送到了案前,哪有等着主家來處置的道理?

皇後:“說是小事。”

“那便是有事。”公冶啓一錘定音。

不過一間店鋪,這種事情張家肯定不會拿來污皇後的耳,只不過是藥材過于特殊了些,容易造成嚴重後果,方才要謹慎些。

皇後嘆息,“啓兒,我知道你不喜歡你那幾個舅舅,可眼下除了張家,旁的那些支持都是虛的。你父皇正值壯年,有些事情還不必去想,卻還是得早做準備。”有些話說了生分,卻又不得不說。

公冶啓:“母後,孩兒曉得。”

皇後斜睨他,長長的指甲搭在他的手上:“你要是真曉得,就不會和他們關系鬧得那麽僵。”

公冶啓:“幾位舅舅若是真心想聯手,那自然是好。可若是有旁的打算,那也不能怪孩兒戒備。”

他的聲音驟然低了下來。

“畢竟有些時候狐假虎威,也得是個蠢虎,才好聽話些,不是嗎?”

“太子!”

皇後嗔怒,“你說的是什麽話!”

公冶啓微微一笑,“母後放心,孩兒也覺得,張家不敢。”

一時間,整個東宮殿內都是寂靜,除了皇後急促的呼吸聲,再無任何雜音。

良久,皇後疲倦地說道:“張家不會放棄你,為娘也不會放棄你,你這又是何必?”張家是後族外戚,除了太子,任何一位皇子都不可能信任他們,張家也絕對無法倒向旁人。

“母後,世上一切東西都有價值,不能舍棄,只是因為價值不夠。”公冶啓平靜地說道,“張家只是不敢、也不能舍棄孤的身份。”

皇後沉默片刻,“……你稍收斂些,多休息。”

這意味深長的話落下,公冶啓冷硬的神色總算一緩,低聲說道:“母後不必擔憂,孩兒無恙。”

皇後看着公冶啓眉宇間揮之不去的戾氣,忽而嘆了口氣。

無恙,無恙……

對上這麽一雙戾目,誰能真信上一分?

待皇後憂心忡忡離開,劉昊才耷頭耷腦地進來,低聲說道:“殿下,自打您出宮不到一刻鐘,鳳鸾殿就派人來請。而皇後娘娘,半個時辰前就在東宮等着了。”這也是劉昊不敢擅動的緣故,皇後就在宮內坐鎮,當着她的眼皮子底下亂動,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

要是平時,劉昊壓根不必解釋。

可恰恰是因為不在平時。

劉昊嘴巴苦澀,彎下的腰壓根不敢擡起。

誰能想到太子不過是出了一趟宮,回來就殺性四溢,不知究竟是何人,何事喚醒了太子的那一面。每每太子如此時,不管是伺候的下人還是經手的事情,那一應人事都得繃緊了皮,那會子的太子殿下,可就不僅僅是平時的桀骜不馴那麽簡單了。

“起了吧。”

沉沉的壓抑裏,公冶啓總算開口,如同大赦。

劉昊心中一緩,心道這一回居然好挨一些?

殿下居然沒有發火?

誰息了東宮的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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