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勸學殿。
太子若無其事地坐在座位上,炯炯有神地盯着莫驚春。
身為太子,他在上朝時仍需在勸學殿讀書的事情并沒有影響到他多少。相反,在諸位皇子認知裏,他們更認為這是永寧帝對他的恩寵。
莫驚春倒是贊同學無止境的說法。
不過帝王權術這些東西,莫驚春卻是教不了,只能按部就班做個糟糕太傅,講一些枯燥無味的東西。
公冶啓:“夫子,都快夏日了,您還是這厚實的衣裳,難道不熱?”
看來太子還是能從枯燥中找到別樣的樂趣。
莫驚春淡定地說道:“勞殿下費心,臣畏寒怕熱。”至少額間無汗,很有說服力。
他看了眼東宮,心裏的遲疑猶在。
然半晌,莫驚春垂眸,“殿下近日,倒是有些忙碌。”
說是忙碌,不過是甚少看到太子的身影,除了勸學殿,他甚至連上朝都沒去。
公冶啓點着桌子的動作停下,漆黑的眼珠望着莫驚春,“父皇将孤禁足。”他笑着。
拖長的嗓音偏帶出慵懶的傲慢,這便是他故意的、古怪的趣味。
莫驚春:“陛下……”他頓了頓。
這倒是從未聽過的消息。
朝上,永寧帝不過意思意思地敷衍了幾句,朝臣以為太子另有要事要辦,也沒有追問。于此時,也沒多少人敢于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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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帝近來的脾氣确實不好,這對往常剛柔并濟的帝王來說稍顯古怪。
“夫子似乎有心事?”公冶啓挑眉,帶着種漫不經心的好笑。
莫驚春斂眉,“臣确實是有。”
他平靜地說道。
畢竟精怪哐當一個任務砸下來,卻沒有任何詳細的解釋。莫驚春與其談論,它卻只會說“您心中已有答案”這樣的話來回應。
他心裏自有答案?
莫驚春已是木然。
袁鶴鳴的話是意外,他呓語的話也細不可覺,應當只有他一人聽得清楚。
皇後落胎是在十一年前,那年太子八歲。
永寧帝出宮散心,帶着當時的麗嫔還有幾個皇子前往,此間,麗嫔救了永寧帝,回宮後就封妃,太子險些出事的消息傳回宮內,皇後受驚落胎,休養了半年,劉昊成為太子信重的內侍,而莫驚春則開始了枯守翰林院的生涯。
此番有人起,便有人落。
太子,當年為何會在營地深入雪地圍場,幾乎走失?
如果從這些點滴細節切入,不難看得出來……
莫驚春的呼吸微窒,不,其實很難看得出來。
除非抽絲剝繭,追根究底。
方才會覺察到最底端的幽暗。
莫驚春的那句“有”只讓公冶啓的眼神似箭,根根紮透着眼前的瘦削夫子。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濃烈到了宛如熾火的地步。
豁然起身,他幾步靠近莫驚春,近得幾乎能夠聞到彼此的氣息,“夫子?”
莫驚春雙手交叉,硬是在這狹窄的距離行了大禮,“殿下,還請小心張家。”
這話一出,莫驚春就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腳踏進了皇室紛争,奪嫡之亂,可他卻不得不如此。
誰不怕死?
可偏生前有精怪,後有太子,即便莫驚春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可一旦太子出事,焉有他在?
莫家,絕不可因他受到牽連。
那太子,也絕不可以出事!
公冶啓眼底煞氣一閃而過,戾目幽幽望着莫驚春,“夫子這是何意?”
莫驚春語氣艱澀地說道:“太子和張家的矛盾……由來已久,即便是在當下,也看不出和緩。不是張家不願意修複與殿下的關系,而是殿下惡了張家。”張家為何如此不讨太子歡喜?太子又為何不滿張家,更有暧昧種種,若是被旁人知曉,對症下藥,都會害了命去。
莫驚春心知如此,卻不得不說。
公冶啓沉默後退一步,打量着莫驚春,“……夫子當真不怕死?”除了方才一瞬的情緒被莫驚春捕捉到外,此刻站在身前的青年就是完美的太子,他溫柔笑着,笑意卻沒到眼底。
莫驚春悵然搖了搖頭,“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就在如此緊張嚴肅的時刻,公冶啓驀然說道:“如果夫子給孤摸摸尾巴,孤便信。”
莫驚春:“……”他一言難盡地看着太子。
“殿下,您想摸阿雪?”
“阿雪是誰?”
“那日殿下摸的兔子。”
公冶啓:“孤要摸的是你的尾巴,同別人又有什麽幹系?”他說得輕描淡寫,于莫驚春卻是石破天驚!
他的心頭狂跳,語氣卻是尋常。
“殿下說笑了,臣是人,卻不是精怪,怎麽會有尾巴呢?”
公冶啓贊同地颔首,微笑着說道:“确實,夫子是人,又怎麽會長着尾巴呢?”他慢悠悠地踱步再進,幾乎與莫驚春并肩而立,“可孤思來想去,難道那日真的只是孤之臆想不成?”
莫驚春藏在袖子裏的手指顫了顫,蕭瑟着摳住袖口。
“殿下若是不信,大可檢查一番。可若是查不到,那殿下可莫怪臣在禦前告上一狀。”
他垂眉平靜地說道。
公冶啓低低笑了,“夫子,夫子……”
他連着兩句喚着莫驚春,像是覺得有趣,又像是咀嚼着這本該敬畏的尊稱,“夫子是如何做到前腳還在為孤推心置腹,後腳又當着孤的面說要去告狀的?”
莫驚春:“殿下為君,我為臣,自該為君上謀算。可殿下若是折辱臣,臣總該有些反應。”
公冶啓:“便是告禦狀?”
莫驚春:“便是告禦狀。”
公冶啓:“可是父皇若是偏袒孤呢?”
莫驚春:“至少陛下會知道,便會教導、約束殿下。”
公冶啓沉默了一瞬,“到了此時此刻,你還沒忘記你這太傅的職責?”他說這話時,表情就吃了什麽酸澀的東西倒了牙,臉色異常古怪。
莫驚春坦然地說道:“那是自然,臣無法教導好殿下,那總該将疏漏之處呈現給能教導好殿下的人。”
公冶啓想扒開莫驚春的皮看看他的裏面究竟是怎麽長。
當他這般想的時候,那不僅是想。
古怪扭曲的視線一掃而過,在莫驚春的身上短暫停留,卻猛地激起了莫驚春潛伏在表皮下的警戒。
他雖為文臣,可他父親兄長都是武将,莫大将軍是上過戰場殺敵,砍了無數敵首的人,他身上的殺氣之重,一旦毫不留情便是極大的威吓恐懼。
幾乎成片的恐慌在年少時幾乎壓垮了莫驚春,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于能在那樣刺骨的寒意裏淡然自若。
父親收放自如的殺意,成了他和莫廣生的磨砺。
此時此刻,莫驚春便覺察到了太子打量視線裏蘊含的趣味,以及這趣味下蟄伏的嗜血。那古怪的欲望淺淺鋪在眼底,更流在血脈裏。
一時間,他先前勸說的話再度浮上莫驚春的心頭。
“警惕張家”這般話之所以會出口,乃是因為……莫驚春懷疑,當年圍場裏,其實不止一場陰謀。
至少是兩場。
刺殺皇帝的兇手,以及有人試圖謀害太子!
太子會出現在圍場深處,絕不會是意外,尤其是那時候太子身上的衣裳有意換做了粗布,還有來接走太子的人……應該是皇帝的人。
一副不完整的拼圖就這麽被莫驚春湊了起來。
十一年前,在亂徒試圖刺殺永寧帝時,另外一場陰謀也悄然鋪開。太子遭到了暗算,皇帝留下的人手不足,為了躲避營地的暗殺,他們給太子換了衣裳帶進了圍場深處。
追殺的人讓看護的人手逐漸減少,以至于最後一個護衛也為了引走殺手而離開。
所以莫驚春引走黑熊時,才會撞到孤身一人的小太子。
只是這位太子卻是個小瘋子,在見血後居然不繼續躲着,反而将其視作一場血腥的殺戮。
莫驚春懷疑當年這一出,裏面有張家的插手。
不,或許不止是插手,再更深一步!
這懷疑,其實早就有,可是在袁鶴鳴酒後失言時達到了巅峰。
皇後落胎的那個孩子……是男孩。
有些老于成算的醫科聖手能提前辨出胎兒男女,太醫院要有這樣的人也不奇怪。
如果太子出了事,可皇後還有後手,便可安然無恙接過這份動蕩。
張家的嚣張跋扈并非一日兩日,早些年間,莫驚春常聽聞他們家中奴仆都敢在鬧市縱馬傷人,更有無數無狀之舉,只是礙于皇後一直壓下不提。
皇後對張家的态度很是親厚,以至于除了寥寥幾個言官,無人敢于抨擊。
只是張家在近年來卻是收斂許多,甚至連備受寵愛的小國舅都沒有入朝,只是做了個富貴閑人,此舉其實已經讨了不少人的疑窦。
有人猜想,許是張家自知問題所在,不得不收斂。
可當真如此?
又是何事,讓狂妄的張家不得不收斂。
除非……如此自大嚣張的存在,觸怒了另外的龐然巨物。
方才有了莫驚春這份懷疑。
可張家怎麽敢對太子動手?
張家怎麽會對太子動手?
太子……
莫驚春在急劇攀升的殺意下竄其冷汗。
因為太子這發自年幼的性情!
以至于張家驚恐,許伯衡奏請,連偶然擦肩的莫驚春,也困于翰林院十數年。
此時此刻,莫驚春便全然暴露在太子這兇殘一面下。
公冶啓笑了笑,“夫子,你在怕什麽?”
莫驚春閉了閉眼,“臣怕,殿下做出不當之舉。”
“夫子所言那些枯燥無味的勸阻,”公冶啓挪了一步,便是與他面面相對,根骨分明的手指掐住莫驚春的下颚,硬是将他的腦袋擡起,對上他濃黑的眼,“倒是藏不住這具皮肉下的有趣鮮活,孤倒是想問,夫子還要藏到何時去?”
布帛撕裂與鐵器出鞘聲近乎在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