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

身體虛弱和情事讓莫驚春在醒來後又昏睡過去, 燒得一塌糊塗。連日的高燒讓他的身體跟個小火爐一般,直到兩三日後才恢複了清明。

右手的傷勢被換過幾次藥,身下也在他毫無意識的時候上過, 等莫驚春再次醒來, 已經是半下午。

他迷迷瞪瞪地看着床帳。

是他家。

他回到莫府了?

莫驚春顫巍巍地坐起來,右手一個不慎使勁,疼得他一抖又砸在床榻上。

“郎君——”

一個陌生的聲音急急響起, 人也猛地從門邊竄過來攙扶住他。

莫驚春泰半的身子都靠他攙起來,他側過去看,啞着聲音說道:“你是何人?”

家中何時有了這麽一個奴仆?

看起來年紀和墨痕差不多大, 但是長相普通, 甚至有點矮小,是丢到人群裏便不會再被看到的人。

他笑着将莫驚春扶正, 又将軟枕塞在床頭,讓莫驚春能靠坐下去。

做完這一切, 他才後退一步, 朝着莫驚春跪拜下來, “奴婢是陛下派來伺候郎君的。”

奴婢這個自稱一出,莫驚春便清楚他的身份。

是內侍。

莫驚春頭疼不已, 摁着抽搐的小腹低聲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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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道:“奴婢得陛下賜名, 衛壹。”

莫驚春聽着這稍顯古怪的名字, 平添了幾分煩惱, 這一聽就是從某種特殊地方調出來的, 讓他實在是頭疼。可他也不樂見有人一直跪拜着他,還是開口讓他起來了。

“……陛下既然将你送來, 我這裏也沒什麽需要守衛的地方, 你跟着墨痕做事便是了。”

待衛壹退了出去後, 莫驚春才慢慢地靠在床頭,顯出幾分倦怠。

身體的高熱已經褪去,還剩下幾分氣虛發軟,原本莫驚春還在擔憂他若是暈睡過去後再醒來還是在宮中該有多麻煩,再醒來卻是在莫府。

這無疑是一樁好事。

他閉了閉眼,身上的衣裳黏糊糊得難受,他略坐了一會緩過勁兒來,便掀開被褥下了床,搖搖晃晃去給自己換衣服。屏風後的角落擺着一面落地銅鏡,他脫去黏糊的衣裳後不經意往邊上一看,驟然發現後背布滿斑駁的痕跡。

有許多印痕是烙在兔尾附近。

他慢吞吞低頭,胸前就更不必說了,都破了皮,怨不得刺疼得厲害。

莫驚春面無表情,快速換上衣服擋住一身的痕跡。

然後才緩步走回床上坐下。

“陛下的宿疾,你能醫治嗎?”

【與生俱來,乃是頑疾,只可緩解】

莫驚春大病初愈,不管愛恨都提不起勁,呆呆坐在那裏,片刻後慢慢撫上小腹,倦怠地說道:“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多揍他幾拳。”

顧忌着他是帝王作甚?

沒瞧他将人拆吃入腹還不能夠,居然還貪戀着未來長久。

“他說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莫驚春慢吞吞地說道。

【經檢測,皆為真實】

精怪一板一眼地回答,【建議宿主不要采取逃跑措施,只會引起公冶啓暴動】

“不讓他暴動,就需得我以身飼虎?”

莫驚春其實是憤怒的,只是這憤怒也與他的性情一般不溫不火,看着并不顯眼,只有觸碰時方才其內部的炙熱滾燙。

莫驚春頓了頓,沒去等精怪的回答。

他緩過勁兒來後,自去洗漱,便慢悠悠地出了門。雖然身體還是有些隐痛,但躺了好些天總不至于走不動道。

一路去到老夫人房裏的時候,巧的是大嫂和侄子都在,老夫人看到他起來登時就落了淚,說是都快被他給吓出個好歹來。

莫驚春哄着老夫人收住了淚,看了眼莫沅澤,方才輕聲說道:“老夫人,大嫂,我這裏有樁事想與你們說。”

徐素梅機敏,在看到莫驚春的視線時便将莫沅澤打發了出去,就連屋內伺候的人也出了去,只剩下他們三個在。

莫驚春抿唇,“惠娘,當年的孩子,并非死胎。”

此話一出,兩個女人臉色便都變了。

老夫人訝異地說道:“當年……不是你親自給孩子收殓的嗎?”

莫驚春搖頭:“其實當年去到別莊的時候,莊上已經亂成一鍋粥,還是管事的與我說惠娘将孩子下葬後便暈了過去。”沒有滿周歲的孩子夭折後本就入不得祖墳,莫驚春聽了此事雖然隐痛,卻顧着去看惠娘。

而後每年,孩子忌日,他都會去莊上祭拜。

葬的地方其實也是好山好水,也有莊家的人時時照料周圍,只是沒想到……

怕是連裏面,都是個空殼。

莫驚春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惱得老夫人一拍扶手,氣得臉色發紅,“莫家與劉家交好至今,他們居然做出這般事情!”

徐素梅蹙眉說道:“子卿,那你打算如何?”

莫驚春慢慢說道:“若是她想回來,自然還是要将她接回來。”那畢竟是他的骨肉至親,沒有丢在外面的道理。

但是劉家也不能就此繞過。

老夫人當即冷聲說道:“此事子卿不必擔憂,我自是要親自出馬,倒是要看那老虔婆究竟如何應我!”她是當真氣急。

劉家便是如此看莫驚春的?認為他會将妻子棄之不顧?更別說惠娘去後,莫驚春身邊可有過一個兩個親近的人?

這些年老夫人看在眼裏,曉得莫驚春不願再過那種夫妻相對卻各自寂寥的日子,便也一直沒怎麽強迫他,可如今曉得桃娘的事情,倒是将這幾年的氣悶都發到一處去了。

莫驚春哭笑不得,“老夫人,劉家的事情,且不着急,只是桃娘……”

他略頓頓,其實他都不清楚那孩子的許多事情。

徐素梅冷靜地說道:“趕明我來下拜帖,請幾個親近的人家過來,到時候若是張夫人有意,自然會将孩子帶過來。”

如此,也算是循序漸進。

莫驚春向大嫂道了謝。

徐素梅看着子卿在屋內燭火下仍然顯得蒼白的臉色,心中一動,笑着說道:“道謝可就不必了,子卿莫要再出事才是謝天謝地。你可不知道,我這兩回接到宮中的口谕,可真是心裏惴惴不安。”

老夫人輕笑一聲,“好啦,前頭陛下将人送回來時,還賞了個小厮,可不便是說的這事嗎?”

莫驚春微頓,“陛下,有口谕?”

老夫人看他,眼底滿是關切,“可不是?說是夫子體弱多病,怕是常常多思,又不愛與旁人多言,派個人盯着,往後若是有事,便來與主家說話。”

莫驚春:“……”這不就是耳報神?

不過這聽着便也是個說笑的意思,老夫人也沒将這埋汰的話放在心上。

莫驚春卻是想,衛壹會不會和家裏主事回報倒是不一定,倒是宮裏那頭,卻是說不準。

莫驚春得了幾日假期,倒是真的安心歇息起來。

翌日,徐素梅送出去的帖子基本得到了回複,再一日,便有幾輛香車停在阍室外頭,各家夫人帶着家裏頭女郎小子登門,正是一片熱鬧。

莫驚春沒有出去,他正在書房練字。

這并非是他喜歡的事情,可是每每練字的時候,整個人便會認真地沉浸到那種平靜的氛圍中去。每當莫驚春靜不下心來的時候,都會如此。

一張又一張,莫驚春都不知道他寫了多少。

胳膊微微抽搐,他停下來揉捏了兩下,臉上有些悵然。

他沒想好要怎麽面對陛下。

公冶啓此人實在太過偏激執拗,走一步便要算上百步,他那日最後的話語時時在莫驚春心裏回響,只怕帝王真有這樣的念頭,卻又覺得實在太早。

帝王今年,不過也才二十。

年輕氣盛的時候,便以為一切的事情都能拿在手中,順心如意。可實際上,這個年歲,不過是一切的開端。

“咔嚓——”

輕微到不能再細微的動靜響起,莫驚春猛地擡頭。

衛壹已經蹿了出去。

不一會,他手裏拎着一個小姑娘進來。

她粉雕玉琢極其可愛,身上穿着粉嫩的衣裙,雙手正攥着下擺憋着一泡淚,要哭不哭的小臉紅紅的,讓莫驚春驚訝不已。

“衛壹,快放她下來。”

莫驚春忙說道。

小桃娘雙腳落地,站在原地低着頭不說話,但是地上滴濕的幾滴水痕卻是讓在場的大人都看得出來。

莫驚春有些頭疼,卻又有些敬畏。

纏着白布的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微鼓的小腹,卻猛地彈開,藏在袖裏緊握成拳,仿佛絲毫不在意那将要崩裂的傷口。

左手慢慢放下毛筆,白紙上是剛剛寫好的大字。

莫驚春的右手雖然受了傷,但是他左右手都可以寫字。他示意衛壹退出去,然後繞過桌案走了出來,在桃娘幾步外停下來,軟着聲音說道:“桃娘,你是怎麽避開外頭那道門的人進來的?”

莫府雖然人口簡單,但是莫驚春的書院在前院,女眷宴客的地方是在內院,前院和內院間還是有道門隔開,也有人守着。

桃娘輕聲細語地說道:“我讓阿袖引開他們。”

阿袖應該是桃娘的侍女。

莫驚春索性蹲下來說話,幾乎可以平視她的眼睛,“桃娘,是特意來尋我的嗎?”

在家裏頭,張千钊對他們也是輕聲細語,很是溫和。在莫驚春平靜輕柔的語氣裏,桃娘總算鼓起勇氣來看他。

而這也是莫驚春第一次認真看着桃娘。

桃娘……要是與莫驚春一起出現,便抹不去相似感的那種相近。說不出哪裏像,可是看過去,便覺得是一對父女。

“我想見見你。”桃娘的膽子似乎大了一點,“張阿耶,便一直請你過去。然後我藏在後面偷偷看。”小小女郎的聲音軟得很,帶着顫巍巍的害怕與不自覺的孺慕。

莫驚春就這着姿勢慢慢挪過去,直到他伸出手,就能摸到桃娘的小腦袋。

“桃娘……”

“你怎麽了?”

小姑娘踮着腳尖想要去看腦袋上纏着白布的手,卻又舍不得這短暫的相觸,帶着不可及的渴望。

莫驚春心頭微澀,輕聲說道:“只是不小心割傷了。”

“……是因為桃娘嗎?你在生桃娘的氣?”

小小女郎一個害怕,便軟乎乎地含着自稱。

莫驚春想,那大抵還是與這件事有關,只是不能說給桃娘聽。

但他不想騙桃娘。

“确實是因此受的傷,卻不是在生桃娘的氣。其實我是想問……桃娘想,回莫府住嗎?”莫驚春慢慢與她打着商量,“若是桃娘不願意,那也不怕。若是舍不得張家,也可以一半時間住這裏,一半時間……”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具小小的身體就撲了過來。

嗚咽着,可憐地說道:“桃娘沒有不願意!”小小的胳膊死死抱住莫驚春的脖子,哭得稀裏嘩啦。

等張夫人發覺桃娘不見了,和徐素梅尋出來的時候,便在垂花門那頭看到單手抱住小姑娘走進來的莫驚春。只見他肩頭濕了一大片,蒼白俊秀的臉上略顯苦惱,在看到她們兩人時就跟看到了救星一般。

她們哭笑不得,張夫人上前想要将桃娘抱過來哄,桃娘卻死活賴在莫驚春身上不願下來。

莫驚春無奈抱着她,“罷了,就這樣吧。”

到了晚間,磨磨蹭蹭的桃娘還是被張夫人帶回去了,即便小姑娘願意,但大人間要怎麽處事仍是需要時間。

老夫人這幾日連着去找劉家的麻煩。

她可謂是老當益壯,拄着鶴杖将劉家上下好一通罵,罵得惠娘父母親自登門謝罪,正巧趕上莫飛河與莫廣生回家,聽了前因後果,莫飛河又冷着臉将他們趕了出去。

莫廣生聽了前因後果氣得出奇,滿府找莫驚春,最後在武場找到了據說在養病的他。

莫廣生:“……不是說你身體不适在養病嗎?”

莫驚春:“再是不适,睡上好幾天骨頭都散了,來陪我打一架。”

莫廣生稀裏糊塗地被二弟拖去陪練。

他可不至于在陪着莫驚春的時候還使出全部的力氣,便變着法兒地給他喂招,讓他知曉自己的破綻在哪裏。莫驚春的身體瘦削,力氣不算大,貴在靈活,而且有一股韌勁在。即便是敗跡顯露,除非萬不得已,他是絕不會輕易認輸。

莫廣生惡狠狠地将莫驚春摔在地上,飛撲過去擰過他的胳膊壓在背後,無奈說道:“你再打下去,我就收不住力氣了。”

他心下确實有點驚訝。

他之前也不是沒跟莫驚春打過,他也清楚子卿的能耐。

比起從前,莫驚春似乎多了幾分心氣,那不一定是什麽來由,卻一定讓他變得更為堅韌難纏。

莫驚春喘着氣,“拉我起來。”

莫廣生從原地跳起來,将二郎也拖了起來。

他先去取了幹淨巾子,而後丢了一條給莫驚春,“怪我。”

莫驚春擦着汗,挑眉去看他,“什麽?”

莫廣生:“當初我就該阻止惠娘與你的親事。”

“不是惠娘,也會有其他人。”莫驚春平靜地說道,“如今也不算壞。”

“不算?”莫廣生捏着巾子,青筋暴起,“你瞧瞧你過的是什麽苦行僧日子?就是寺廟裏的老和尚都沒你這麽素的吧!”

莫驚春:“……”

他耳根微紅,鎮定地說道:“別說葷話。”

莫廣生在軍營裏混出來的,這種話連一成都沒有,他惱怒地說道:“不成,我要将劉素打一頓。”

劉素是惠娘的兄長。

莫驚春:“……他不知內情,你還不如打張廣林呢。”

至少張千钊是切實知道的。

莫廣生頭也不擡地說道:“那就一起打!”

莫驚春撲哧笑了出來,眉眼微彎滿是笑意。

莫廣生一把攏住他的肩膀,嘆息着說道:“可算是笑了。”他捏了捏莫驚春的臉,“梅娘說你這些時日很是郁郁。”

莫驚春:“……勞大嫂擔憂。”

莫廣生嘿了一聲,“這麽見外,我和父親常年在外,家裏頭都是你在撐。是不是我每次回來,都還得對你三跪九叩謝過你的大恩大德呀?”

莫驚春推了他一下,不說話。

半晌,他才慢慢說道:“要走了?”

莫廣生揚眉看他,“又猜到了?我和父親可是今日剛從宮裏出來。”就算是朝野也沒幾個人知道,莫驚春更加不可得知。

莫驚春抿緊唇。

他不願說,他在和莫廣生交手的時候,隐約在他身上感覺到了公冶啓的氣息。

那讓他感覺到一瞬的安寧。

何其可笑,給他帶來如此痛苦的人便是帝王,可他偏偏能從這氣息裏受得安撫。

他摸着小腹不說話。

這時候正始帝會召莫家父子進宮的理由只有一個。

“還沒那麽快。”莫廣生淡淡說道,“秋冬還是不太合适,再等到開春就差不多。估摸着能在家裏再過個年。”

年頭年尾,這已經滿打滿算過了整個年了。

莫驚春:“該是陛下的軍費籌集差不多,正是躊躇滿志。”

莫廣生笑呵呵地說道:“我也願意,若是真要和親,那我這些年在邊關豈不是白幹了?”議和不是不行,可這往往也是武将不願見的。

文官武臣,總有些不同的看法。

莫驚春在家裏歇到最後一日時,桃娘的事情總算有了個結果。

桃娘願意回家。

這之後如何登族譜,與外人說明便是另外的事情。

其實見過桃娘的人也不多,京城習慣在女郎十歲出頭才會帶着在外走動,這一回若不是徐素梅邀請的都是自己的手帕交,還有心中有異的張夫人,便也難得見到他們各家的孩子。

也正是因為那幾個都是徐素梅的手帕交,倒是不懼什麽。

這也是張家最後答應的緣由。

張千钊這幾年,到底是真的将桃娘當做自己的孩子在疼愛。

徐素梅已經快手快腳地給桃娘安排了個院子,各種布置無一不細心,就等桃娘過來。

而莫驚春歇息了好些天,也總該去上值。

第一日左右少卿便跟看到親娘似的,推着他去查看那堆滿桌案的要務,驚得莫驚春揚眉,“往日半月也沒這麽多。”

左少卿苦笑着說道:“這不是後日便要去祭拜皇陵了嗎?”

莫驚春這才想起來這件大事,他們和禮部一起負責,走到後頭,倒是成甩手掌櫃。他心裏嘆了一聲,埋頭苦幹兩日,總算趕在最後将首尾都弄個分明。

右少卿揉了揉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明日還得趕早,早點回去歇吧。”

莫驚春拍了拍手,讓大家都早些回去。祭拜皇陵這樣的大事自然不是只有皇帝要去,一些朝廷重臣還有禮部并宗正寺也是要派人去的。

禮部尚書和宗正卿無疑需要親臨。

莫驚春回到家中,就見書房還燃着燈。

墨痕悄聲說道:“桃娘說是一定要等郎君回來。”

結果在裏頭睡着了。

桃娘是在昨日回來的,莫府上下對她很是友善,莫廣生和莫飛河更是拖了一日沒去大營,和她吃了一頓團圓飯。莫府的态度顯然讓桃娘不再那麽害怕,甚至還試探着在府內走動。

反倒是莫沅澤很是羞怯,躲在徐素梅身旁看着這個小妹妹。

莫驚春将睡着的桃娘抱起來,沿着廊下往她院子走。

“……阿耶……”

小孩嘟哝着。

莫驚春微愣,她從未當着他的面這麽叫過。

桃娘微微睜開眼,看了幾眼莫驚春,又叫着阿耶慢慢睡去。

“……嗯。”

莫驚春輕輕應了一聲,抱着孩子回了屋。

皇陵高大的封土就在眼前,在青天白雲下顯得格外肅穆。

然永寧帝的陵墓,卻是其中最是矮小,也最是樸實無華之處。他沒有動用太多的人工,在壽命最後的幾年裏慢吞吞地修着,最後也只修築成尋常的三分之一不到。通往地宮兩側的士兵安靜地伫立着,唯獨飄揚的旗幟鮮紅飒飒,是在場唯一的聲音。

正始帝叩拜,祭天,依着定好的規章而行。

卻在最後一步,帝王停下,幽冷的視線盯着地宮。

他罷開手,緩步行至地宮前,孤身一人入了肅穆寂寥的寬大殿堂。

在場無一人敢勸。

莫驚春站在黃正合身後,恭敬嚴肅的臉上波瀾不驚,他瞥了一眼地宮大門,又低下頭來。

“陛下進去已經一個時辰。”

黃正合的聲音飄了過來。

莫驚春其實很佩服這些老臣是怎麽做到說話的時候嘴皮子都不動,就能将話給擠出來。他低聲說道:“還有時間。”

這時間說的是回去的時間。

這祭拜畢竟是當日來回的事情,總不可能讓皇帝在宮外過夜。

黃正合那意思其實是想讓莫驚春進去查看,但是誰也不是傻子,現在陛下在裏頭究竟是什麽模樣,誰也不清楚,若是進去了驚擾了皇帝,反而是禍事。也正是為此,黃正合才不想自己去趟雷。

風蕭蕭,秋意寒涼。

這肅穆的皇陵即便有着數千士兵駐紮,卻也依舊沒有半點人氣。這裏埋葬着公冶皇室過往的帝王後妃與功臣的屍骨,也藏着無數過往的冰涼。

又兩刻鐘過去。

除去黃正合和莫驚春外,底下的官員終究有點躁動。

跟着來的官吏無不是佼佼者,可到底有的年輕,耐不住性子。這無形的氣氛也影響着黃正合和莫驚春,他回過頭來看了眼莫驚春。

莫驚春點了點頭。

兩人悄無聲息地沿着石道走,在緊閉的殿門外,莫驚春狐疑地看向邊上站着的劉昊,低聲說道:“中侍官,陛下這是……”

在公冶啓進去前,劉昊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的。

劉昊欠身:“黃尚書,宗正卿,陛下吩咐不要打擾他。”

莫驚春無話。

陛下思念先帝也是正常。

只是……

【任務一已完成】

精怪突如其來的一個聲音,讓莫驚春猛地蹙眉。

任務一是什麽來着?

【任務一:自從永寧帝去世後,公冶啓的瘋疾時不時發作,請盡快取得公冶啓的深度信任】

深度信任……

若說之前陛下的張狂宣言也能算數的話,那莫驚春無疑是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可是為什麽是在此時,此刻,此地突然完成?

【任務三:阻止公冶啓】

精怪的提示出得又快又急,讓莫驚春微頓。

他看向眼前巍峨的地宮大門,這些皇陵修築出來的東西都異常堅固,如同這大門,要打開至少也得十個士兵一起推開。

莫驚春看向劉昊,“我要進去。”

劉昊臉上浮現為難,他是知道莫驚春和陛下的關系,這份古怪扭曲的關系不管是不是透着情意,都讓劉昊不得不斟酌莫驚春的意思。

可是陛下的旨意……

“我擔心……”莫驚春這三個字出口,又吞了下來,壓着聲音說道,“有種擔憂。”

莫驚春意有所指,劉昊臉色大變。

他不去尋禮部尚書黃正合,反而來與劉昊說話,是有緣由的。劉昊或許叫不動這皇陵的士兵,卻一定能夠指揮得動殿前侍衛。

劉昊果斷地叫來侍衛開門。

只是黃正合到底沒進去,劉昊倒是跟着莫驚春進去了。

地宮內燃着長明不滅的燈火,映照着石壁都是燦黃,隐隐綽綽的光影藏于角落,越過窄長的甬道,他們才真正抵達了地宮的內部。一道高大的石碑立在殿宇中間,而在墓碑之後,才是先帝的棺床。

先帝的棺椁就停在上頭。

莫驚春吸了吸鼻子,有種熟悉又別樣的味道撲入鼻尖肺腑,讓他臉色微變。

他擡起胳膊攔住劉昊,低聲說道:“血味。“

他們身後跟進來的十幾個殿前侍衛臉色肅然,顯然他們也都聞到了。

莫驚春和劉昊同時想起來的,也正是最令他們擔憂的事情,他們對視了一眼,莫驚春沉聲說道:“我先進去看看。”

劉昊面上流露出淡淡的驚訝,像是想到了別處去。

莫驚春聲音淡淡:“只要他還是一日帝王,我便會行忠君之舉。”倒也不必擔憂他氣急敗壞将人一劍殺了。

劉昊苦笑一聲,卻不是為了這個。

他搖了搖頭沒說話,讓開路讓莫驚春進去。同時讓侍衛警惕,萬一生出來任何變故,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趕進去。

莫驚春話不多說,人已經到了殿宇內。

這面高大的石碑上刻寫的是永寧帝過往的功績,莫驚春迎着這面石碑步過去,仿佛也回味了永寧帝曾經的過往。他雖然待莫驚春稍顯刻薄,可在百姓心中,這确實是個好皇帝。而他,對公冶啓而言,也是一個好父親。

血味更濃。

莫驚春駐足。

公冶啓靠坐在石碑的另一面,一只腿屈起,胳膊正搭在上面。

濃重的血味,正是從此而來。

公冶啓的冕服蘸飽了猩紅的血,以至于衣袖上紅得更豔紅,黑的愈發幽深。大片血泊染開,與漸漸滴落的血珠一齊,沖擊着莫驚春的視野。

他忍不住幹嘔了一聲。

在養好了身體後,他本不會反應這麽大。

可這麽濃郁的血味無不刺激着他的味蕾,讓他險些在這裏吐出來。

他下意識撫住小腹,“陛下?”

“你最好出去。”

公冶啓的聲音冷硬,宛如壓抑着恐怖的情緒。

他擡手在胳膊上又割開一道血痕,血肉綻開之下,更多的血蜿蜒爬了出來,與各色衣裳混在一處,再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陛下!”

莫驚春揚聲,透着幾分驚怒。

公冶啓一手撐地,整個人躍然而起,冰冷淡漠的視線貫穿莫驚春,“沒聽見寡人的話嗎?滾出去!”

莫驚春反倒是鎮定下來,筆直地看着帝王。

“陛下,臣可不是您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品。”

他看向公冶啓負傷的手,聲音又低了下來,“若是先帝看到您如此自殘,想必他也……”

血味猛地竄了過來,一下子鑽進莫驚春的周身,血手捏住他的下颚強迫他擡頭,公冶啓的聲音冰冷,仿若每時每刻都在壓抑着暴虐的聲線,“你知道寡人現在想做什麽?寡人想讓外頭的士兵自相殘殺,讓他們屠戮幹淨帶來的一幹朝臣,寡人想燒了整座皇陵,想親手将守在外頭的廢人公冶明抽筋拔骨,挖出他的心肝丢在父皇墓前……”

他的語速又快又狠,恐怖至極。

“寡人要見你,将你壓在這地宮石碑上進入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你再哭求,都要強迫你吞下。讓你的腹中除了寡人之物再無旁物!”公冶啓的眼中分明閃爍着恐怖詭谲的扭曲,“想将你鎖在長樂宮,讓鎖鏈纏住你的腳踝,永遠只能看着寡人,注視着寡人!”

他的聲音或是尖銳,或是陰森。

那雙猩紅可怖的眼,都昭示着一切當真是他心中所念。

公冶啓陰冷偏執地盯着莫驚春,撒開手,複在胳膊上劃開又一道傷口。

莫驚春驀然留意到,公冶啓手裏拿着的,便是當日他親手塞給莫驚春的匕首,削鐵如泥的利器快意地痛飲着主人的血液。

莫驚春臉色都變了。

公冶啓在這地宮待了一個多時辰,流了這麽多的血,若是不及早救治,怕是命都要沒了。

公冶啓的臉上扭曲又猙獰,劇烈的頭痛與失血過多讓他晃了晃身體,卻在莫驚春靠近一步時猛地退後,踩進血泊之中。

癫狂壓抑的眸子重新睜開,帝王眼底彷如燃燒着無盡的惡念。

“出去。”

他壓抑地說道。

莫驚春不退反進,他的臉色恢複了平靜,“臣為何要聽陛下的話?”

公冶啓陰鸷地看着他。

莫驚春沖着他笑,那笑容淡淡。

“陛下,把匕首給我。”

說話的同時,莫驚春已然出手。

兩人本有武藝在身,在這石碑棺椁間交起手來,衣袖獵獵在半空卷過。

莫驚春本意不是為了襲擊公冶啓,而是為了奪下他右手的匕首。

想必公冶啓從踏足地宮,不,是在步下祭壇的那一刻便已然處在半瘋半癫的狀态,他悄無聲息地步入地宮,立在先帝的棺椁前。

那時他在想什麽?

可不管他在想什麽,那都阻止了帝王那一刻的瘋狂。

帝王沒有下令,也沒有殺人,他只是将自己封閉在先帝的地宮,劃下一道道傷口。

莫驚春從來沒有真正與誰動過手。

不管是從前在武場的錘煉,還是後來在東華圍場,甚至幾次三番和公冶啓交手,都不過是兒戲。這一回真真切切和公冶啓交手,他方才發覺陛下的力氣遠比他之前正常狀态時還要大得多。

公冶啓的胳膊滲着血,猩紅的眼底卻遠比之更甚。

他抓住莫驚春的臂膀将之甩飛砸在石壁上,痛得他臉色一白。他踉跄着站起身來,公冶啓的嘴角也被莫驚春砸得開裂。莫驚春閃身避開公冶啓的攻勢,趁機繞到他的後背去,接連幾下重擊都砸在他手腕上。

匕首一朝落地,莫驚春旋即将匕首踢開,遠遠丢進角落裏。

而他為了多做這兩個動作,已經失卻了先機,被公冶啓猛地壓進血泊裏。那濃重的血味染遍了莫驚春的衣服頭發,幾乎都辨不出他原有的氣息。

帝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莫驚春沉重地呼吸了一瞬。

卻不知為何公冶啓的動作停了停。

他抓住機會擡腳在公冶啓下腹狠踹了幾下,卻只聽到悶哼聲,而公冶啓卻壓得更低,完全不顧崩裂的傷口。莫驚春被熱血澆灌了滿臉,掙紮着側過頭去幹嘔了幾下,整個人狼狽不堪。這血味有公冶啓的氣息,既安撫着他,卻也刺激着他。

公冶啓掌心下突突跳動的脖頸,就仿佛按在莫驚春的血脈上。

他的眼底有着可怖幽深的細碎暗光,然在最後,還是勉強着壓制下去,不知是因為莫驚春咳嗽的可憐模樣,還是此時此刻處于地宮的詭異環境。

“……寡人讓你走。”

公冶啓的聲音還透着狂躁的暴戾,他坐在莫驚春的腰腹上,顫抖着手扒拉過胡亂的墨發,也不在乎那血色糊到哪邊去。

他顫抖,是因為忍耐壓抑的暴烈無處可走,只能強行壓在皮肉下。

莫驚春:“……您能從臣身上下來嗎?”

公冶啓恐怖的目光盯着莫驚春的臉,莫驚春驚恐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小腹。公冶啓頓了頓,也意識到那地方的不同尋常,微鼓的弧度……

噢,他們的假孩子。

在意識到這點時,恐怖的猩紅退了退。

一直渾噩瘋癫的腦袋清明了一瞬,公冶啓打量着眼下渾身都染滿了他血液的莫驚春,看起來确實狼狽至極,可從頭到尾都是他的味道。

他的心底驟然翻湧着可怕的欲念,公冶啓緩緩側頭去看方才丢失的匕首,如若将熱血從頭到尾澆下,讓莫驚春的皮肉骨髓都泡在他的血液裏,那該是怎樣一種……

公冶啓的身體顫栗起來。

莫驚春卻是再忍不住那種詭異的感覺,眼瞅着陛下似乎恢複了一點點理智,連忙腰部一扭,将公冶啓掀了下來,然後身體一弓坐了起來,雙手無意識地停留在腹部。

他仍然下意識地保護着這個不存在的東西。

莫驚春的身影剛好擋住了公冶啓看向匕首的視線,于是帝王便順勢看向他,眼神狂暴而幽深,仿佛無盡獄火藏在他眼底。

“你還在生寡人的氣。”公冶啓說話的速度很慢,他的額角青筋暴起,并未平息,劇痛在腦袋裏翻滾,鬧得他氣息愈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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