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36)留餘村(2)

皎月一路騎着馬過來,身上沁滿了寒意,平安爹叫皎月進了門,讓他先在自己的屋子裏等自己,自己去拿點燒柴生個火想給他取暖,皎月看父親去砍柴想要幫忙,剛準備踏出屋子就聽到平安爹喊了一句:“別出來。”

皎月腳下一頓,平安爹滿是溝壑的臉上愧疚裹挾着不安,幾步走過來,也不看他,把皎月往屋裏一推,邊關門邊說:“你進去吧,一會兒就好。”待把房門關好之後,又去把大門拴好,栓之前還特意看了一眼,确定沒人看到才放心的去點火盆。

平安爹生好了火盆,拎着火盆進了屋裏,皎月局促不安的站在牆角,看見平安爹進來了立馬挺直了背站好,想過去幫忙,想了想還是收回了手,平安爹把火盆放好,招呼着皎月過來說:“你過來坐吧。”

皎月乖乖聽話過去坐好,兩人就這麽靜默無言的坐了一會兒。

“吃飯了嗎?”平安爹突然問。

“啊。”皎月像是驚弓之鳥一樣立馬回答:“我不餓。”

平安爹沒答話,只是站了起來,從一邊的籃子裏拿出了籃雞蛋,看着約莫有二十幾顆的樣子,這是他們家裏的母雞昨天下的,家裏錢沒了,本來打算今天拿去鎮上,看能不能換點銀子回來。

平安爹一言不發的在火盆上架好鍋,舀了一瓢水倒進鍋裏,等水沸起來,一顆一顆的把雞蛋打下去,皎月看着有些心疼,想說自己吃不了這麽多,可是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陌生感不是那麽容易消散的,皎月不敢開口阻止自己這位許久沒見的父親,他怕自己惹他不高興,讓他不喜歡自己,就像他不敢開口提一句自己想見母親一樣,況且,父親應該也要吃的吧,皎月這樣想着。

湯裏足足打了五顆雞蛋下去,平安爹還特意挑了一筷子豬油,又掐了一把菜放下去,等香味飄出來了,平安爹拿了一個大陶碗和一雙筷子,擦了又擦,滿滿的盛了一碗湯給皎月說:“家裏沒鹽了,你将就着吃點吧。”

皎月受寵若驚,小心翼翼的接過來,說是湯其實水已經有點煮幹了,碗裏現在只看得到滿滿的雞蛋和零星的菜葉,皎月拿着筷子看着父親,看着他黝黑疲憊的臉龐突然眼睛就酸了,平安爹正在把鍋往上擡,這樣既能用火溫着湯也不會燒幹,就沒看到皎月的樣子,只是漫不經心的說了句:“快吃吧,一會兒該涼了。”

皎月把臉埋進碗裏,一口都還沒吃呢,眼淚突然就不争氣的落下來了,喉嚨像被人掐住了一樣,胸口堵了一塊,眼淚鼻涕流了滿臉,氣都順不勻,可是不敢出聲,怕惹人煩,就那麽拿碗擋着,在那兒順氣,可是越順越堵得慌。

平安爹坐下來,看他吃得渾身顫抖,嘆了一口氣說:“吃慢點,都是你的。”

“嗯。”皎月總算順好了氣,借着寬大的抹了一把臉,才把碗放下,在平安爹的注視下吃了一口,沒滋沒味的,還有股子腥氣,平安爹問了一句:“怎麽樣?還合胃口嗎?”皎月又大大的扒了兩口說:“好吃。”比他吃過的任何東西都好吃。

平安爹放下心裏,一直等着皎月吃完了,放下碗,才開口問:“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皎月鼻子一酸,想到現在這一刻突然覺得這些年的苦難都不算什麽了,他不想讓自己父親傷心,于是擠出一絲笑:“還行,沒餓着,也沒凍着。”

“那挺好。”平安爹點點頭,話家常一樣的跟他說:“當年你不見了之後,我和你娘找過你好長一段日子,後來人沒找到,家裏的田也荒廢了,你不見了,總歸還要吃飯啊,家裏稅也交不上,于是我們就沒再去找你了,你——不會怪我們吧?”

平安爹這些年帶着小平安,吃不飽,穿不暖,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孩子吃一頓飽飯,可是啊,自己沒本事,讓娃娃受凍挨餓的,他現在看着皎月,穿得不錯,臉也圓潤,不像是吃過苦的樣子,他們這些村子的人,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不遠處的鎮子,大字不識,只會種地,一輩子沒什麽追求,只求能填飽肚子,現在聽見皎月這麽說,又看看他的樣子,就覺得這些年他确實過的不錯。

都能吃飽了,怎麽會受苦呢?

皎月趕忙搖頭,怎麽會呢?

平安爹繼續說:“後來你娘又生了一個女娃,可惜自己沒有熬過來就這麽去了。”

皎月聽着自己的父親說這些事心裏很複雜,聽見自己多了一個妹妹,很開心,可是一想到自己沒有見到自己母親最後一面,忍不住難過起來。

“你妹妹雖然小,現在也能幫忙了,我們也沒瞞着她,她是知道自己有個哥哥的,鄉裏鄉親的也知道我們家丢了個男娃。”平安爹越說皎月越覺得不對勁,心裏開始沒有來的慌亂,打起鼓來,他聽到自己的父親說:“你說要是家裏突然出現個女娃,你要鄉親們怎麽想?你妹妹今後長大了,別人說起她的兄長,你要她怎麽做人?”

他聽到皎月說自己過得好,也算是安慰自己,他故意不去問皎月這些年經歷了什麽,自欺欺人的覺得,只要他吃飽穿暖了就是沒遭大罪,他蹉跎了半輩子,早就當自己這個兒子死了,可是他兒子不但沒死,還變成姑娘回來了?他到現在都不願意承認這是他兒子,這副鬼樣子,還不如死了幹淨些。

他家小平安還小啊,一個女孩子家家的,也還沒許了人家,萬一未來親家嫌棄她有這麽一個哥哥,欺負她怎麽辦?再說了,現在自家兒子這麽個德行回來了,別人會怎麽看?等明年開春的時候,鄉裏鄉親的會不會因為嫌棄惡心,就不願意幫自己犁地了?要是借不來牛,交不上租稅,自己一家是要被餓死的呀。

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在皎月耳朵裏在他心裏炸開來,後面平安爹還說了什麽他聽不見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有一陣“嗡嗡嗡”聲音,眼前天旋地轉,一陣白一陣黑的交替着在眼前閃過。

“趁着天沒亮,你快走吧,別讓村裏的人看見了。”

回過神來的皎月只聽見了這麽一句,皎月嘴比腦子快,輕聲輕語,含着最後一絲希冀,像是乞讨一般卑微的問了一句:“你是不要我了嗎?”

平安爹不敢看他,搓着手,重重的吸了一下鼻子:“我們家丢的是個男娃娃。”

既然這些年他過得還不錯,今後也總是能好好過下去的,可是他回來了,自己和小平安就活不下去了啊。

皎月以為自己會尖叫,會嘶吼,但是沒有,他很平靜,平靜的就像被抛棄的人不是他一樣,只是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好像有什麽東西碎掉了,他突然明白,自己好像早就死掉了,早就死在六歲被拐走的那一天了,現在的自己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突然想起來在這裏還有這麽一個家,就飄過來看看,可是他只是一個鬼而已,這個家裏早就不需要他了,更不歡迎他。

他明白了,這世上根本沒有皎月,只有死掉的平安,只有六歲時就死掉的平安。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走出家門的,只記得他走的時候父親把剩下的湯盛給他,讓他在路上吃,他就這麽捧着碗,丢了神一樣的往外走,走出了家門,走出了村子,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村口外面的那條小路上,手裏捧着的湯已經涼了。

天邊開始起了光亮,周圍的一切霧蒙蒙的,看得并不真切,他看着周圍六歲前熟悉的一切,如今陌生的景象,終于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樣,癱倒在地。

懷裏抱着那個碗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眼淚不自覺的往下淌。

是他異想天開了,他這種人,不,他還配是個人麽?他這種不幹不淨不人不鬼的東西,居然想把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想和家人團聚?想什麽呢?他早就不配了!

他連自己都惡心自己,居然妄想讓家人接納他?真是可笑!他這等污穢,有什麽資格立于天地之間?

笑着笑着,他終于是忍不住失聲痛哭,嚎啞了嗓子卻落不下半點淚來。

元滿說她不會騎馬,但是駕馬車太慢,最後是李博衍駕着馬帶着元滿一起來的,現在天邊已經泛起了白光,葉疏林,李博衍,元滿,洛潇潇,顧修謹和玉小真駕着馬一路趕來了留餘村,早起勞作正準備出村口的村民看到了這麽些人氣勢洶洶地過來,有些去喊人幫忙,有些站在門口準備攔住他們。

可是葉疏林他們駕着馬橫沖直撞,村民根本攔不住,葉疏林憑借記憶帶着他們去了平安家,發現皎月的馬還拴在門口,葉疏林松了口氣的同時覺得元滿危言聳聽,為了證明自己的想法,到了之後下了馬也不栓,就沖過去拍門。

這個時候來攔人的村民拿着農具趕了過來,把幾人團團圍住,大聲質問:“你們是幹什麽的?來我們村做什麽?”

不等他們回答,開門出來的平安爹說:“誤會誤會,這幾位救過我們家平安,是好人。”

衆人聽見他這麽說了才放下了農具,葉疏林直接問:“老伯,剛才和我一起來的姑娘呢?叫她出來一下。”說完還不忘瞟一眼元滿。

平安爹看着門外的村民說:“你們先進來吧,進來說。”

顧修謹發現不對勁,立馬問:“她是不是走了?”

平安爹支支吾吾的不說話,顧修謹繼續問:“她去哪兒了?”好不容易找到的證人,顧修謹可不想就這麽放了。

“到底去哪兒了?”元滿語氣加重,多了些威脅的意味:“你總不希望再見到他,看到的只是一具屍體吧?”

平安爹被吓得一愣,葉疏林看不下去了,拉了元滿一把:“不要吓人家,哪有這麽嚴重,我們好好找找總能找到皎月姑娘的。”

元滿一把打掉葉疏林的手,深吸一口氣,蓄足了氣力,滿是嘲諷:“姑娘?皎月是男的,他是‘蓮子’。”

“什麽?”這是葉疏林沒有想到的,不止是葉疏林,除了元滿,誰都沒想到。

“哎!你們在這幹嘛!快跟我去看看!枯井那邊死人啦!”遠處的一聲叫喊,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一個村民跑了過來,氣喘籲籲的說:“死——死人啦,你們快跟我去看看吧。”

葉疏林愣住了,其他人跟着這個村民往那邊趕,元滿拍了李博衍一巴掌:“背我過去。”李博衍也沒猶豫,直接一把攬過元滿,兩只手像抱小孩子一樣抱着她就跑。

太陽終于是沖了出來,雞鳴狗吠接連響起,有些沒來好事的村民生了火,炊煙袅袅升起,衆人踏過沾滿露水的枯草來到了元滿他們當初救人的枯井旁,金色的陽光一束一束的透過樹縫落下來,照在了散亂的石頭上,打在了平安身上,他背對着陽光,十年前平安被拐走地方的枯樹上挂着他的身體,他雙手垂在身體兩旁,腦袋耷拉着,神态安詳甚至唇角帶笑,金色的陽光從他的身後散出,像是飛升了一樣,可是他是用腰帶把自己挂在上面的。

玉小真一個縱身上去把腰帶砍斷,李博衍在下面接住後把人放好,洛潇潇上去檢查了氣息,又察看了脈搏,最後只能無奈的沖元滿搖了搖頭。

平安死了,死在了和六年前相同的地方。

“啊——!”平安爹沖了過來,沒走幾步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平安啊!我的平安啊!”平安爹想不明白,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麽才這麽一會兒人就沒了呢?他明明吃好喝好能好好活下去的?為什麽呢?

悔恨?痛苦?愧疚?平安爹分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只是趴在地上哭着哭着突然想起來了平安以前的的事。

平安在他娘肚子裏鬧了一天一夜才落了地,哭聲嘹亮有力,幫忙接生的人都恭喜他說他家孩子嗓子亮,将來一定是有出息的,他當時高興得不得了,還殺了一頭豬來慶祝他當爹了,後來平安會說話喊他爹的時候他還激動得給他買了一顆糖。

他再也聽不見平安叫他爹了。

平安爹哭得撕心裂肺,村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說什麽,只能拉着平安爹勸他節哀順變,元滿沒說什麽,眼睛一掃,看見吊死平安的樹底下,放了一只大陶碗,幹幹淨淨的,什麽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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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寫了删,删了寫,糾結了很久要不要寫平安和他父親對話的這一段,總感覺有點太殘忍了,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發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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