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為了自家小鬼 (1)
國宴盛大而隆重, 歌舞升平。
皇帝端坐于禦座之上,皇後和太後分坐兩旁,太子和皇室坐在皇帝左下手, 兩位王子則坐在皇帝右下手, 王公群臣左文右武依次落座,每兩人面前一張及膝高的幾案,宮人們流水一般呈上山珍海味,瓊漿玉液。
衆人一邊欣賞盛大的舞樂, 一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皇室和兩位王子相對的有三個席位,太子坐于上首, 其次是嫡長公主和驸馬, 第三席則是池染之。其他公主和驸馬分三排坐在後面。
蘇沐本想躲到後面去,無奈被安排在池染之的身旁,好在他坐在池染之左邊,稍微将幾案挪動一下往後坐坐,池染之的身影正好擋住兩位王子的視線,且盛宴之上,兩位王子和身後的随從忙于應酬,也沒什麽時間看他, 蘇沐盤腿坐在池染之身旁吃席看歌舞。
池染之斜睨了此刻顯得格外乖巧的蘇沐一眼。
瓦達坐在二王子身後, 幫二王子擋着乾朝官員的敬酒, 饒是他海量也有些禁不住, 只能後退一些換人上,不禁感慨這大乾吃了前朝重文輕武的教訓, 以兵馬起家, 坐穩江山這麽多年後仍舊如此尚武, 朝中官員不論文武個個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彪悍之氣,又地大物博人才輩出,看來他們匈蠻打不過也是在情理之中。
瓦達這樣想着,目光打量着這座恢弘雄偉的宮殿,最後落在了斜對面那個身影上。
他當初和二王子一起被這位“小大夫”所救。
瓦達悄悄瞥了一眼自家主子那似笑非笑看向“小大夫”的眼神,不由感嘆,他們被這個“小大夫”給坑的好苦。
前些時日,天下第一美人乾國七公主已經成婚,而驸馬是一個廢物的消息在匈蠻的屬地傳開,大王子戀慕七公主已久,暗中潛入乾國都城打算殺了情敵。
大王子為人沉穩,難得有這麽沖動的時候,他的主子二王子得知後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便特意提前趕到在京郊埋伏刺殺大王子。
孰料大王子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似乎提前有準備,最終偷襲變成兩方對戰,兩敗俱傷,他們被這個“小大夫”救了回來,還被告知大王子等人已經死了。他們見這“小大夫”憨憨的便也沒懷疑,加之深處敵國都城重傷未愈無瑕查證,便大意了。
今日見到大王子等人時候,瓦達簡直以為見鬼了,直到現在終于納過悶來了。
原來這位“小大夫”就是大王子要來殺的情敵——七公主的那位廢物驸馬。
當時這位驸馬不知道什麽原因想讓人幫他殺人,大概覺得兩個人的成功率大些,又知道兩人是死敵,因此對兩位王子都說對方已經死了。
這可把他們坑壞了!
主子以為大王子已死,因此倒不急着離開京城了,反而開始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兩位王子都以為對方死了,但是王庭不知道,雖然都有消息往來但畢竟遠隔千裏又在敵國境內行動多有不便,得知王庭打算議和,兩人又正好在乾朝,于是準備借機光明正大的出現。
估計當王庭分別收到兩人都想當使者的消息時定是一頭霧水,又想到兩位王子水火不容的事便沒深想,準了兩人的請求。
結果就是兩位王子分別和乾國接洽,還讓自己的替身從匈蠻出發,路線正好還不一樣因此沒碰上,直到在殿外遇見……
瓦達扶額。
當真大意了,自從“小大夫”問出他們會不會殺人時,他們就應該警惕的。
不過,得罪了他家主子,還将主子坑的這麽慘,即便有救命之恩……
瓦達看了看自家主子,又看了看大王子。
二王子完全是匈蠻血統,一頭卷發,高鼻深目,放蕩邪肆。大王子母族有中原人的血統,長相在匈蠻人中偏柔和些,但心狠手辣絲毫不輸自家主子。
這小子一下子得罪了兩位。
還是自求多福吧。
安國公和楚家兩兄弟坐在武将中靠中間的位置,楚清暄沒有爵位和官職,按理沒有資格參加這種等級的國宴,但禮部尚書之子是他的好友,又因為前些日子一曲《未名》再次名動京城,聲名大噪,因此受邀前來為國宴演奏助興。
楚清暄覺得兩位王子這時候到京城有些奇怪,不過自從重生之後,他發現這一世和前世有很多人和事都不一樣,便也見怪不怪了。
他看着歌舞間隙一些王公貴族子弟上殿進行的表演,面上帶着柔和的笑意,心裏卻十分不屑。
今日他将作為壓軸出場表演,屆時,定會名動天下。
他的目光不由看向禦座旁邊正和兩位王子應酬的太子殿下。
這是絕佳的機會,他絕對不能出現閃失。
看着看着,便注意到坐在池染之身旁的蘇沐,眼睛微微眯起,又看向坐在太子和池染之之間的長公主和驸馬,微微一笑。
七公主和蘇沐,能坐在這裏的機會不多了。
他有自信,總有一日,他要坐到太子身側,高高在上,達到蘇沐再也夠不到的地方。
楚清暄收回不甘和充滿野心的目光,斂目調息養神。
蘇沐将面前的山珍海味都嘗了一遍,卻始終覺得沒有糖醋小排好吃,但是……
他的目光瞥向池染之那半張幾案。
糖醋小排在池染之那邊。
蘇沐盤膝坐在軟墊上,喝了一口酒,酒入喉,如同火燒一般,而池染之那邊的酒壺則是香甜的果酒。
他等了一會兒,确定所有人都在忙着應酬,沒人關注他這邊,就連池染之也在側頭聽着皇帝、太子和兩位王子說話,便悄然伸出右手,去夠置于池染之右手幾案邊的那盤撒着白色的芝麻如同瑪瑙一般誘人卻一口也沒被動過的排骨。
夠不到。
蘇沐收回手,蹙了蹙眉,看了看擺滿了盤子碗碟無處可借力的幾案,想了想,右手輕輕搭在池染之盤坐的膝蓋上,微微俯下身,伸出左手去夠,手指終于碰到了盤子邊緣。
就在此時,蘇沐感覺自己的後脖頸涼飕飕的,擡頭,正對上池染之的目光。
蘇沐:“……”
蘇沐眨了眨眼,瞪了池染之一眼,明目張膽的拿過盤子端到自己面前。
期間,兩位王子的目光向這邊看了過來,蘇沐不動聲色的往池染之手臂後面躲了躲避開了兩人的視線。
等兩人移開目光,又冒出頭來,一不做二不休,将池染之右手邊的果酒也端到自己手邊,順便将自己這邊的陳年佳釀換到了池染之手邊,最後頂着池染之的目光,毫無顧忌的夾起一塊排骨啃的心滿意足。
池染之垂眸看着蘇沐,微微挑眉。
坐在最高處的皇帝将兩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裏,笑而不語。
席間早有人看兩人不順眼。
剛剛蘇沐俯身夠菜的動作,遠遠看去,好像鑽進了池染之的懷裏。
于是,坐在池染之右側的長公主驸馬忽然提高了音量,陰陽怪氣道:“七公主和驸馬真是如膠似漆啊。”
言下之意,在這樣正式的國宴場合,行為舉止過分親昵,有失體統。
玉階之上,皇帝、皇後、太後、兩位王子、太子以及公主們紛紛看了過來,就連離的近些的文臣武将都不由關注了一下這邊。
蘇沐聞言,啃排骨的動作一頓,蹙了蹙眉,扭頭看向大殿中央華麗恢弘的舞樂表演,并向遠離池染之的方向挪了挪,好像在說——
你眼瞎嗎?誰跟他如膠似漆?
長公主驸馬:“……”
太子輕笑一聲:“感情好是好事啊。”話落,便起了個別的話題,席間的氣氛重新熱絡起來。
長公主驸馬衣袖之中的拳頭緊握。
長公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驸馬對長公主笑了笑,垂下目光。
作為長公主的驸馬,他自然也是出自名門。當初因愛慕長公主甘願放棄仕途,可如今看着兄弟和兒時的玩伴們一個個建功立業,而自己明明是他們中最優秀的,卻如同長公主的附庸一般一事無成,心底便隐隐有些後悔。直到陛下封蘇沐為安樂侯,他像是看到了曙光一般,也請長公主上折子為他請封,結果……
他心下冷笑,暗中看了一眼大殿中的楚清暄。
且看七公主夫婦還能嚣張幾日!
過了片刻,二王子看了蘇沐一眼,湊到大王子身邊,輕笑:
“吵架了。”
“看來王兄還有機會。”
大王子看着酒杯,全當做沒聽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夜色漸濃,盛大的國宴也已接近尾聲。
酒足飯飽,蘇沐捧着果酒輕輕啜飲,他喝了将近一壺酒,已經有些暈暈乎乎雲裏霧裏了。
眼簾不斷的落下,又掀起,蘇沐困得東倒西歪,不知不覺的靠在了池染之的手臂上,又很快意識到什麽激靈一下盤膝坐好,還十分熟練的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池染之:“……”
就在此時,盛大喧鬧的舞樂落幕,喧嚣了一晚上的大殿頓時一靜。
鴻胪寺負責接待和籌辦宴席的官員陪坐在兩位王子邊,笑道:“今日為給兩位殿下接風,陛下特命宮廷樂師、箜篌大家師玹音出山。我等今日可是托了兩位殿下的福了。”
大王子聞言笑道:“可是那位樂聖師玹音?”
鴻胪寺官員:“正是。”
兩位王子看向禦座之上的皇帝,拱手道:“當真是我二人之幸,謝過陛下。”
皇帝笑着打趣:“朕亦許久未聽玹音奏樂了,此番借二位貴客之名,才好請他出山。”
席間衆人聽聞果然是師玹音,安靜了一瞬,之後,整個大殿爆發了熱烈的讨論聲。
師玹音十年前便憑借着出衆的天賦和精湛的技藝成為禦前紅人,王公貴族争相追捧,只是兩年前便因體弱多病閉門謝客,自此很少出現在人前。
說話間,便見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懷抱華麗的鳳首箜篌踏入殿中,行走間如行雲流水,緩緩走進大殿中央,略一躬身,灑然盤膝端坐于布置好的坐席之上。
男子看上去弱冠之齡,中人之姿,身形高挑瘦削,面帶病容,神情略顯陰郁沉冷,可一席孔雀藍的華麗長袍卻又充滿春日般燦爛蓬勃的生機,讓人眼前一亮。
從他身影出現的那一刻起整座大殿中的氣氛便更加熱烈,無數王宮大臣公子貴胄都直直的看着他,表情激動萬分,卻又似乎生怕驚到這位蒼白病弱的樂聖而按捺欣喜之情。
楚清暄用異樣的目光打量着師玹音。
師玹音的出現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不過,剛才鴻胪寺的人過來告知,待師玹音演奏完,便該到他了。
楚清暄看着師玹音,心底嗤笑:不過是個有外族血統的樂工罷了,還是個短命鬼,今歲一入秋便該病死了。
也正因此,他才會毫無顧忌的……
楚清暄心底冷笑,面上卻帶着崇拜之情看向師玹音。
箜篌在乾朝是專為帝王演奏的樂器,民間根本聽不到,衆人也都只在皇家宴會中有幸聆聽仙樂,即便有些人只聽過一次亦念念不忘至今。
樂音一響,整座熱鬧的宣政殿霎時為之一靜,落針可聞。
就連昏昏欲睡的蘇沐都不由看了過去。
師玹音病弱之軀,蒼白單薄,所奏樂音優美至極,琴音空靈,前奏緩慢悠長一聲疊一聲回響在殿堂之中,卻非綿軟的靡靡之音,而是隐隐透着風雷之音。
他技藝爐火純青,心随意動,指下迸發的樂曲鋪陳開來,低沉而激蕩雄渾,好似絕望中不屈的嗚咽嘶吼和對命運的抗争,充滿力量,讓人動容的同時又升起無限的勇氣。
漸漸的,節奏加快,樂音變得高亢,撥弄琴弦的手指快的出現了殘影,似有火星迸發,最終直沖九霄,石破天驚!
人間絕響,蕩氣回腸。
一曲終了,衆人久久回不過神來。
楚清暄的臉色卻難看的要命。
片刻之後,掌聲雷動,贊美之聲不絕于耳。
蘇沐覺得好聽,卻不明白為什麽有人難以自已潸然淚下甚至泣不成聲,他聽着這首曲子,想到了音律武器。
通過樂曲本身傳遞的情緒攻擊人的心理,或者直接利用共振大範圍殺傷,這些武器前世他做過很多,可惜,這個時代材料不足。
蘇沐微微蹙眉,忽而發覺身邊之人有些不對勁,他回頭看向池染之。
池染之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被樂曲激發的翻湧不休的情緒,看了蘇沐一眼。
蘇沐驟然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輕哼一聲,撇過頭,繼續喝酒。
大殿內君臣贊譽過一番後,忽然有人回過味來,疑惑道:
“不對啊,這首曲子,怎麽好像和清暄的《未名》一模一樣啊?”
聽過楚清暄曲子的衆人紛紛反應過來。雖然一個是琴曲,一個是箜篌曲,但兩者旋律确實是一樣的,就是楚清暄不久前彈奏的曲子《未名》。只是楚清暄彈奏的雖然動聽,卻失于綿軟,沒有師玹音這種熱烈的、向死而生的激烈感情沖擊帶來的無與倫比的震撼和共鳴,衆人才一時沒有聽出來。
可衆所周知,樂聖在重大場合,向來只演奏自己創作的曲子。
衆人不由看向楚清暄。
楚清暄掩去眼底的嫉恨,擡眸看向衆人,一臉茫然,還有些不知所措,卻依舊規規矩矩的坐在原地,維持着清冷孤高淡然若仙的氣質。
暗中卻攥緊了拳頭。
沒錯,《未名》的确是師玹音所創的曲子,但在前世明明是入秋後在皇家宴會上演奏的絕響,第二天師玹音就病死了。
怎麽會?怎麽會提前到現在?
看來,這首曲子雖然前世是在入秋時彈奏的,但是現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譜好了曲子,而前世這個時候兩位王子并未入京,也沒有這種規模盛大的宮宴,才沒有演奏。
楚清暄按捺下心中的慌亂。無毒不丈夫,如今到了這個地步,要做就得做絕。他必須咬死曲子是自己創作的,師玹音才是盜竊曲子之人才行!
他今夜必須為自己正名,并且徹底碾死這個地位卑賤的樂師!
想了想,楚清暄翩然起身,不慌不忙,拱手道:“樂聖前輩技藝精湛,晚輩自嘆弗如。晚輩所作之曲能由樂聖前輩彈奏,乃晚輩莫大榮幸。”
懷抱箜篌的師玹音徐徐擡眸看向楚清暄。
那是一雙碧綠色的眸子,不同于他本人散發出的孱弱憔悴,那雙眸子十分明亮,如同有兩團鬼火在其中熊熊燃燒。
師玹音冷笑一聲,罵道:
“好個不要臉的狗東西!”
衆人:“!!!”許久不見,樂聖大人脾氣依舊。
楚清暄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不可思議的看向師玹音。
師玹音起身斥道:“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竟還敢說這首曲子是你的?呸!我今日答應來這裏,就是來看看你這個欺世盜名之徒究竟如何令人作嘔。如今一見,簡直無恥之尤!”
蘇沐捧着酒杯忘了喝酒,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位傳聞中的樂聖。
池染之餘光看着蘇沐目不轉睛的樣子,臉色漸漸的黑了下來。
楚清暄看着師玹音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緩緩道:
“不知前輩何出此言?”
師玹音:“呵,少揣着明白裝糊塗。你偷了我的曲子,我說的夠明白了嗎?”
哄。
衆人議論紛紛。
楚清暄握拳,聽着周圍嗡嗡嗡的議論聲,過了良久才道:“前輩,曲子乃當日在濯滉茶樓晚輩即興所作,衆人皆知。衆目睽睽之下,不知前輩因何誣蔑晚輩?”
師玹音嗤笑:“是不是誣蔑,你心裏清楚的很。難道沒人教過你,偷東西是要挨打的嗎?”
楚清暄蹙眉:“前輩可以說晚輩學藝不精,但偷前輩曲子這個罪名,晚輩實在擔當不起。”
話落,楚清暄看向禦座之上的皇帝,義正言辭的拱手行禮:“還請陛下為草民做主。”
呵。作曲這種事哪能有什麽憑據?就算師玹音手中有曲譜也不能證明什麽,畢竟,曲子是他先彈奏的,當時那麽多人看着,他怕什麽?
一介低賤的樂師而已。
他今天便偏要将黑的說成白的,還要将這個樂師徹底踩死。
衆人沉默。
兩位王子饒有興致的看着這一幕。
皇帝則面無表情的看着兩人,淡淡道:“今日是為兩位王子接風洗塵,曲子的事,明日着有司查明,你二人下去吧。”
師玹音看了楚清暄一眼,眼底滿是勝券在握,向着皇帝的方向拱手行禮:“謝陛下。”
楚清暄卻被他那一眼看的一驚。
有司,定是樂坊司。師玹音便是出自那裏,看剛剛師玹音的眼神,一定已經打點好了一切,而他向來看不上這些人,如若真讓樂坊司查辦,他到了那裏還不是任人宰割?
不行,不能去。
而且,就算他能想辦法動用人脈讓樂坊司的人無計可施,也需要時間,可時間一長,難**言四起,他就說不清楚了,即使說得清楚也有了污點。一旦背上污點,想要成為太子妃就根本不可能。
這也是今日他必須定死這件事為自己正名的原因。
必須快刀斬亂麻,而且,今日是難得的見到太子的機會,他必須當場為自己正名。再者,之後的演奏也不可能了,他必須借着扭轉危機的同時想辦法獲得太子的同情憐憫和青睐。
這樣想着,楚清暄從安國公身後走到大殿之上,緩緩下跪,“陛下,此曲确為清暄所作。如今衆目睽睽之下,樂聖前輩辱罵污蔑清暄盜取曲子,受此大辱,如若今日不能還清暄個清白,清暄只能——以死明志!”
大殿之中,衆人看看一臉溫雅不屈的楚清暄,又看看一臉陰郁刻薄、咄咄逼人的師玹音,心中的天平慢慢傾斜。
其中,不少楚清暄的擁趸原本也喜歡師玹音,但師玹音畢竟成名較早又已經很久不出來,他們和楚清暄相處的時間更長,又見到楚清暄一副高潔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便慢慢的偏向了楚清暄。
他們自然清楚有司查辦這些事時的貓膩,頓時理解楚清暄的顧慮,于是,最年輕氣盛的幾個看不過,紛紛站起來幫楚清暄說話。
皇帝冷眼旁觀片刻,終于開口:“那麽,便現場解決吧。”
話落,他看向師玹音。
師玹音自然早有準備,他看了楚清暄一眼,“這可是你自找的。”
楚清暄垂眸不言。
師玹音從袖中拿出一張樂譜,展開:“這便是此首曲子的樂譜,乃吾兩月前所作。”
楚清暄心底冷笑,果然如他所料。
大內總管鶴翔下玉階走到師玹音身前接過樂譜,呈送給皇帝,皇帝看過之後,交給衆人傳閱。
最終,到了楚清暄手上。
楚清暄看了一眼,紙很新,墨也尋常,根本無法證明什麽,便交還給了師玹音,默默不言。
然而他不說話,自然有他的擁趸看不過去,道出了他的疑問:“只憑着這一張半新不舊的譜子,又能證明什麽?何況,不說這譜子的新舊程度,就算是看上去十年前的譜子,也不是不可以僞造的。這種東西,根本無法拿來當做證據。”
師玹音冷笑一聲,“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他圍着跪在地上的楚清暄轉了一圈,“你早就想好了吧?反正一張樂譜根本證明不了什麽,就算作曲人找來也是自取其辱,才這般有恃無恐,不斷的盜取他人的曲子,欺世盜名的吧?”
楚清暄淡淡道:“樂聖前輩,晚輩實在不明白,您為何要如此針對晚輩?”
“針對?”師玹音忽然從袖中拿出一沓樂譜,甩手一揚,紛紛散落于大殿之上,“這些,就是被你盜取了曲子之人嘔心瀝血創作出的曲譜。然而,他們無權無勢,面對你這位公府公子,甚至不敢找上你。伸冤無路,投訴無門。我倒要替他們問問,你為何要針對他們?嗯?”
有好事之人撿起樂譜傳看,發現這些曲子确實每首都是讓楚清暄成名的曲子。
楚清暄不為所動,只挺直了脊背,顯得傲然不屈,“前輩說笑了。衆所周知,在下早已不是什麽公府公子了。不知在下究竟擋了誰的路,讓前輩這般苦心陷害在下。”
衆人聞言,想起楚清暄的身世,也不由唏噓。
原本十八年來一直安安穩穩做着安國公府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公子,沒想到一朝之間被告知是被換子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家人不是家人,自己往昔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別人的,怎能不令人感嘆?
想到這裏,許多人看向了蘇沐,又看向蘇沐身旁的七公主。
難道,是七公主指使的?
楚清暄接着道:“在下偷了人家十八年的人生,身上背負的罪孽已是不可承受之重,這個債這輩子都還不完了。前輩如果要陷害在下,麻煩用個別的借口吧。”
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哽咽。
楚岱修忍不住剛要起身,卻被安國公拉住了。
楚岱修和楚雲書兩兄弟從來沒見過一向對子女慈和的安國公這幅可怕的樣子,楚岱修愣了一下,心不住的往下墜,怔怔的坐了回去。
師玹音看着楚清暄,“你知道嗎?自從你盜取我這首曲子名動京城後,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也有其他人被你盜取過。結果一查,果然如此。這些曲譜的主人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将這些譜子交給我時,并未抱任何期望。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譜子根本不足以當做證據嗎?”
楚清暄心底猛的一驚,不知道師玹音到底想說什麽,只閉口不言。
師玹音悠悠道:“你怎麽解釋那麽多讓你名動京城的曲子,卻風格迥異?要知道,一個作曲者,曲風是最難改變的東西,而你竟然改變了那麽多次?變化還南轅北轍?”
楚清暄提起的心落了回去。
原來想用這個?
可惜,他早有準備。
楚清暄淡淡道:“有感而發。”
“呵。”
“那我今日演奏的曲子,你又是因為什麽有感而發的啊?”
“在茶樓,聽聞匈蠻即将議和,有感而發。”
“放屁!”
師玹音冷冷的瞧着楚清暄,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楚清暄不明所以的看向師玹音。
師玹音悠悠道:“在你演奏這首曲子的一個月前,我已經在聖上面前演奏過了。”
楚清暄握了一下拳頭,很快又明白過來,這根本不可能。
曲子不同于畫作,就算師玹音單獨給陛下彈奏,樂音也會傳出來,何況這樣一首讓人印象深刻的曲子,就算宮女內侍聽到了也能哼上一段旋律,又是樂聖所作,不可能一點傳不出來。
是在詐他。
他不能露出破綻。
楚清暄緩緩擡頭,看向端坐于高高禦座之上的帝王:“陛下。”
眼中卻帶了一絲絕望,他跪在那裏,看上去堅強不屈,卻又楚楚可憐。
他只喊了一聲陛下,便不再說話,仿佛吞下了千言萬語。
但所有人卻好像都聽到了他的未盡之言。
他知道陛下沒聽過,如果陛下當真偏向師玹音,他便認了。
所有的人,都看向皇帝。
他們的判斷,基本上和楚清暄的差不多——師玹音給皇帝單獨彈奏樂曲卻沒流露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然而,這些人都沒發現,皇帝、皇後、太後、太子、鎮國公、謝見瑜等人的臉色,十分的耐人尋味。
皇帝接過鶴翔遞過來的茶,輕抿了一口,淡淡道:“玹音确實已經給朕彈奏過了。”
皇後适時開口:“當時,母後和本宮以及太子都在場。”
鎮國公撫了撫胡須:“那日家宴,老夫也在。”
謝見瑜笑道:“在下有幸聆聽仙樂,猶記得當日家宴閑話家常,屏退了宮人。”
謝見瑜點到為止,但殿中衆人已然明了。
家宴。屏退宮人。
又哪裏會是什麽閑話家常?
至于請樂聖前去奏樂又是什麽章程,就不是他們能掃聽的了。
但可以肯定的就是,師玹音所言屬實。
頓時,衆人看楚清暄的眼神就變了。
楚清暄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霎時遍體生寒,頭腦一片空白。
師玹音笑了笑,“陛下,那些被他偷走曲子卻無處申訴之人就等在宮外,可否給他們一個當面質問的機會?”
皇帝看了他片刻,手指點了點禦座的扶手。
鶴翔拂塵一甩,拉長聲音:“宣!”
不久之後,數名或書生或樂工打扮之人進到大殿,行禮過後,依依禀明了自己所作之曲。
回過神的楚清暄咬緊了牙關,心裏已經亂做一團。
師玹音對這些人道:“這位欺世盜名之徒說這些曲子風格迥異是他有感而發,看來,他根本不會作曲。你們說說,這些曲子背後的故事吧。”
這些人早已壓抑許久,如今到了聖上面前,終于找到能為他們做主之人,自然将所有的作曲過程都娓娓道來。
能夠一夜成名的曲子,大多都與作曲者的經歷感悟相關。
當所有人說完後,這些曲子風格迥異的原因,終于明了。
楚清暄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開始發顫,冷汗涔涔。
是了,他忽略了一點。
他雖然盜竊的都是一兩年後的成名作,但這些作品卻并非都是一兩年後才産生的,而是很多在他發表前已經有雛形和草稿,甚至已經有成品,也有部分親友聽過,只是沒來得及出名的。
如今來的,就是這些人。
然而只是這些,便足以讓他——身敗名裂。
先有皇帝等人的證言,再有這些人的敘述,師玹音顯然是有備而來,蓄謀已久。
面對這些鐵證,所有狡辯都顯得十分蒼白無力,楚清暄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顫巍巍的擡起頭。
頓時,只覺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大殿中所有人,都在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他。
前途盡毀。
證據确鑿,就連他的退路——科舉入仕,也失去了資格。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從今以後,在這京城貴族圈內,他再無立足之地!
楚清暄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厥了過去。
暈過去前,他聽到師玹音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偷到我頭上來。”
楚清暄被帶了下去,師玹音也帶着證人們離開了。
蘇沐看了一場大戲,心滿意足。
國宴繼續,衆人絕口不提剛剛的事情,很快又熱絡起來。
宴席即将結束時,皇帝客氣道:“議和之事容後再議,一路舟車勞頓,這兩日先讓人帶二位在京城逛逛。”
二王子笑道:“我們看七公主的驸馬頗有眼緣,不知可否有勞驸馬帶我們在京中轉轉?”
皇帝笑道:“自然。”
原本躲在池染之身後的蘇沐看向主位,想提出反對:“我……”
皇帝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朕的瓊樓……”
蘇沐:“……微臣遵命。”
賓主盡歡。
安國公府,老夫人一直沒睡在等安國公四人回來,沒想到看到楚清暄是被擡回來的,問明緣由後,不禁啞然。
楚清暄清醒時,已經是後半夜。看了看坐在桌邊的安國公和楚岱修,又看了看坐在他床邊愁容滿面的老夫人,楚清暄咬牙。
雖然二舅很疼他,但商人到底地位低下,溫家只能是他攫取錢財的渠道,他想走的路從來都只有攀上高高在上的顯赫地位。
如今,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成為國公府繼承人、大哥楚岱修的男妻。
老夫人見楚清暄醒了,嘆息道:“暄兒,你怎的如此糊塗啊!”
楚清暄自知偷取曲子欺世盜名一事已經蓋棺定論,再無翻案的可能,只能積極認錯,博取同情了。
後院,楚雲書來到一間廂房前,打開了房門。
之前,他一直在想辦法收集證據,但收效甚微。然而就在四天前,七公主身邊的親衛隊長宮松将這些人送了過來。
想到這些人的供詞,楚雲書的眼神冷了下來。
楚清暄哭成了淚人,和老夫人相擁而泣。
安國公臉色格外難看,嘆息一聲。
楚岱修則恨鐵不成鋼的看着楚清暄紅了眼眶。
就在這時,楚雲書身後帶着一夥人面無表情的走了進來。
楚清暄淚眼朦胧的擡起頭,剛要叫聲二哥,卻一眼看到了那些人,聲音梗在了喉嚨中,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大驚失色。
興奮勁兒過去,酒勁兒上來了,蘇沐醉的迷迷糊糊的坐上了馬車。
沒了那兩個威脅,蘇沐坐的離池染之遠遠的。
池染之看了醉态朦胧的蘇沐一眼,忽然有些口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馬車剛剛行駛到宮門前,便被攔住了。
蘇沐聽到了一陣熟悉的鳥叫聲。
他正坐在靠車窗的一側,轉身拉開車窗往外看去,就見師玹音站在馬車邊,一群五彩斑斓神氣活現的小胖鳥叽叽喳喳的圍在他身邊。
是那群曾在皇後的立政殿花園中圍攻過蘇沐的胖鳥!
其中一只昂首挺胸的站在師玹音的肩膀上,聽到開窗聲和師玹音一起擡頭看了過來。
蘇沐:“!!!”
正是那只最可惡的小、肥、啾!
師玹音淡淡的看了蘇沐一眼,便越過他,透過車窗縫隙看向車裏,卻只能看到池染之的下巴。
“多謝公主殿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