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01
我遇見趙知硯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麽個天氣,滿城起着大霧,雪要下不下的樣子。
那天我拖着箱子從另一座城市回來,在出站口随便上了一輛公交,上去之後才發現是4路公交,是條橫跨大半個城的線路,從火車站始發,穿過市中心,終點是城南的平湖景區。
我坐在臨近後門的靠窗位置,每到一站開門,冷風就卷着霧氣撲進來。 我仰起頭,看着電子站牌的指示紅燈一點點向左挪,到後半程,車上就只剩了我一個,外邊馬路上人也不怎麽多。 想想也是,像這種天氣不會有人想出門,更不會想去湖邊玩的。
到了“中心醫院”那一站,窗外邊才久違地有了點人聲。 我看過去,朦胧間站臺上有幾個人,看起來是很要好的哥們,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歪歪散散地湊在一塊說笑。
沒人上車,司機也就象征性地把門一開一合,起步要走。也是那個瞬間,其中一個抄着衣袋、半斜着身子倚在站牌的男人忽然就轉過頭來,隔着缭繞的霧氣望了我一眼。
看見我的時候,他好像是愣了一下。随即我看見他跟那幾個朋友擺手道別,一邊劃着手機的乘車碼界面一邊快步趕車。 将将起步的車子一個猛剎,司機皺眉啧聲。那個男人三步并兩步地跨了上來,低聲說着抱歉,煙灰色的大衣在風裏掀起了角。
刷卡機器“滴”地響了一聲,車門再次關上。車身又開始晃,他抓着扶手朝我慢慢走過來,似乎是跑得急了,有點喘。
我覺得他面熟,卻不敢認。就那樣尴尬又安靜地對視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他笑了,把我放在旁邊位子的行李拎到另一個座位,然後挨着我坐下。
他整個人都在散發窗外的寒氣,我攏攏衣領,朝裏側又縮了縮。 而他在這時扭過頭看着我,說出的話如我預料,就像所有俗套又無聊的久別重逢。
“好久不見,梁初。”
沒等我答話,他挑了挑眉又問:“聽說你被陳炀甩了?” “……”
高中的時候,我沒覺得趙知硯有這麽煩人。
印象裏他只是個躲在教室後排角落的男生,因為跳過兩級,年紀比大家都小,還有胃病,所以整個人瘦瘦弱弱的不太愛說話,課間有人喊他打球也從來都不去,只是悶着頭做題。 後來這個狀況在他父親去世後更嚴重了。記得他從葬禮回來,連續一個多星期,在班裏一句話也沒跟人說過。
那年剛好是高三,趙知硯作為班裏的尖子生之一,班主任擔心他精神出問題影響高考,三天兩頭帶他去醫院做心理疏導,還順便幫他叫了個專家號調理腸胃。 也是巧了,那陣子我作死,淩晨四點爬起來背書,凍感冒了。連續低燒了小半個月沒管,後來就惡化成氣管炎和中耳炎,整個人飄忽忽地跑去找班主任請假,每天下午去醫院吊水。
班主任看向我的時候,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劈頭罵我不知道保重身體,再有半年就高考了,時間哪經得起這麽耽誤。 但罵歸罵,最後還是向現實低頭,給我批了假條。臨走她想起什麽又叫住我說,也好,反正本來知硯每天也要去的,你們做個伴,來回路費找我報銷。
我被罵了半天,最後還給她當了免費的護工,事實證明天底下沒人精明得過班主任。 于是後面的一周多,我都在拖着趙知硯去醫院和護送趙知硯回家的路上。我自己生着病還要操心別人,因為班主任說了,不準走水邊,不準走過街天橋,如果趙知硯哪天突然想不開跳下去了,就得讓我給他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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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能說什麽,我這人就是命苦。 還好趙知硯還是挺叫人省心的,在心理咨詢室裏不吵不鬧,吊水的時候安安靜靜看書,回家路上也沒出過什麽岔子,乖乖地走天橋裏側,讓我走在外邊。
說起來這些都是前話了,也是在我記憶裏,我跟趙知硯少有的一次交集。 算是托了那些天的福,十多年後我重新見到他時,憑着印象勉強記起了他的名字,沒讓自己為這場重逢的不愉快背鍋。
我不背鍋,那當然就是別人來背——剛才你也都聽見了——這人現在倒是樂意張嘴講話了,就是說的不是人話。 虧我從前還可憐過他。
我面無表情地慢慢看了他一眼,說:“是我甩的他。” “是嗎?”趙知硯打量着我,“看你這精神狀态可不太像。”
我沒力氣多解釋什麽,幹脆別開臉不搭理他。适時我手機震了震,是銀行動賬的短信,我掃了一眼接着熄屏,結果還是被這人看見了。 “喲,這麽多錢啊。” “……”我皺着眉,煩躁地擡眼。一句“沒人教過你不要亂看別人手機嗎”差點就要蹦出來,臨了還是收住了,我想起他爸爸很早就走了。
我瞪着他不說話,趙知硯還盯着我握手機的手,好像能從那黑屏裏看出花來似的:“他打給你這些,是分手費?” “不是,”我很快地說,“是首付。”見他怔住,我也沉默片刻,輕輕補充一句:“……是我出的那部分首付。”
他靜了好半天才說:“你們連房子都買了啊。”
“你們連房子都買了”…… 說實話,這句話在這幾天裏我已經聽了無數遍,來自各種各樣的朋友。 可它的威力就好像不會減弱似的,聽得多了也并不會麻木,即使只是不含任何感情的陳述,它還是再一次刺痛了我。
而我也能猜到,緊跟在這句話後面的,八成就是,“……房子都買了,為什麽卻分手了呢?”
我要把這句話掐死在萌芽裏,于是趕在趙知硯再開口前,我語氣不善地轉移話題:“你怎麽還不下車?” 他掀起眼皮,視線從電子燈牌掠過:“還有好幾站呢。” “你到哪一站?” 他反過來問我:“你到哪一站?” “終點站。” “巧了,我也到終點站。” “終點站是哪一站?” “……”
我倆一來一往的,像在說對口相聲。最終在趙知硯企圖再次偷瞟站牌的時候,我不屑地把他拆穿了,我宣布我贏了:“你本來就不是要坐這輛車吧。上來幹嗎?” 他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然後笑了。語氣倒是相當坦誠:“因為忽然見到位可憐的老同學,我想請她吃頓飯。”
那天晚上趙知硯在平湖路請我吃了頓火鍋,我點了特辣的紅湯,要了兩瓶白酒。 我們兩個邊吃邊辣得流眼淚,流完了淚又開始拼酒,到最後我喝斷片了,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睜開眼時,趙知硯坐在床邊看着我,手心裏握着一杯熱牛奶。 我一邊喝,一邊就聽見他說,梁初,跟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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