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13
我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到那位急診大夫。 當然了,也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能來。
我站在窗邊,聽着摩托車的排氣聲從遠處街道越來越近,噪音一路震顫着七拐八繞到了樓底,我低頭望過去,路燈下褚霖穿着一身黑,正利落地摘掉頭盔跨下車子。
我掐着時間給他開門,他鑽進來,身上嘴裏都冒着寒氣。見了我,他點頭笑笑,随即徑直望向客廳裏半死不活的趙知硯:“怎麽樣,多少度了?” 那人則歪頭靠着沙發嘴硬,可惜聲音聽起來毫無活力:“還行,死不了。”
趙知硯是淩晨三點多燒起來的,他在睡夢裏迷迷糊糊抓住了我的手。他手心燙得要命,而我睡眠淺,加上天也快亮了,所以一下子醒了。 接下來就是一頓忙,我起床開燈,給他倒水遞濕毛巾,去翻藥箱發現消炎藥沒了,于是又從他手機裏找到褚霖的微信。 這不,一通電話把這人召喚了過來。
我站在沙發邊舉着輸液袋,睡眼惺忪地盯着牆上的挂鐘,那根細細的分針介于9和10之間,已經快四點了。 褚霖拿棉球擦趙知硯的手背,空氣裏漫着股淡淡的酒精味。他一邊找血管一邊念叨: “趙知硯你講良心話,我勸沒勸過你住院觀察?你傷口這麽深要是感染了多麻煩?你倒好,抗炎藥打一半都敢給我拔了,就這麽急着回家過二人世界是吧……”
我別着頭裝沒聽見,趙知硯語氣也不算好:“我一個外科醫生,這麽點皮肉傷我住院,丢不丢人?” “是是,住院丢人,你現在燒到39度7就不丢人了,”褚霖冷笑,“大半夜的道德綁架,折騰你媳婦又折騰我,我看你這人真是一點良心都沒有。”
他最後一句我相當同意,可惜他手裏忙着紮針,我也正舉着藥袋,沒法跟他擊掌。 趙知硯自己理虧,再加上燒得難受,也沒平時的氣勢了。他動動喉嚨想說點什麽,被褚霖一個眼神迅速打斷: “哎我警告你啊,別想碰瓷我們急診。今天給你做清創縫合的時候我可都看着呢,操作沒問題,你這燒啊,純屬你自己抵抗力太差。” “……”
看來這人是趙知硯克星,三言兩句就把他怼啞巴了。 趙知硯在那繃着嘴角不說話,整個人又慫又衰又沉默,我也還真沒見過他這倒黴樣,于是幸災樂禍地瘋狂憋笑。 适時褚霖給他輸上了液,起身接過我手裏的藥袋,要找個高的地方挂。
他舉着輸液袋在前面走,趙知硯就只好擡着手跟在後邊。 兩人亦步亦趨的,那畫面怎麽看怎麽搞笑,從客廳晃悠了一大圈,進了衛生間又進卧室,最後還是又回到客廳,原來沙發旁邊就有個衣帽架。
趙知硯臉黑了:“你遛我呢?” “适當運動有助于恢複健康嘛。”褚霖咧嘴笑,把輸液袋挂上,我給他倒杯水,他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喝。喝完,把杯子往桌上一頓:“不過我說啊,你也是該生個病了。”
趙知硯懶得搭理他,他扶着沙發慢慢坐下,避開傷口調整好姿勢,然後就閉上眼休息。 褚霖讨個沒趣,對着他無聲地咬牙切齒。一轉眼又看見我,于是我就成了他的聽衆。
“哎,”他朝我揚揚下巴,“你知道你老公這段時間有多瘋嗎?簡直是個毫無感情的手術機器。這不是前兩天出了那個工地塌方的事,人全給送中心醫院來了,後來又趕上個車禍,他們胸外病人一下子翻倍,有好幾個還是危重……”
他說着斜眼瞥向趙知硯,一臉難以言說的表情: “他們科有醫生撐不住了喊累,我們這位活菩薩聽了,就把能接的手術全接過來了。再加上那些點名要他做的……結果他就把手術給排滿了。一連好幾天都是七八臺,做完手術還要值二線。不值夜班的時候也不回家,就窩在辦公室算數據寫論文……”
褚霖提高聲音總結:“……飯也不吃,覺也不睡。趙知硯我告訴你,就你這麽個作踐自己法,發個高燒都算輕的了。”
我沒想到他不回家的這半個多月是這樣過的,我愣了愣,忍不住朝沙發望過去。 趙知硯好像很累了,低着頭昏沉沉的。他眼皮在輕微地動,那應該也是在聽着的,可他平時最煩別人背地裏聊他,現在卻毫無反應,就好像連出聲反駁的力氣都沒了。
我在想要不要去卧室幫他拿條毛毯出來,褚霖還在繼續演講: “就說今早吧,我去他們胸外交接病人,聽見幾個小護士說趙醫生淩晨四點剛下了手術。所以我尋思他那會應該正在什麽地方補覺呢吧…… “結果一轉身,你猜我看見什麽?好家夥,這人生龍活虎的,在那跟醫鬧家屬搶刀子幹架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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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默着,而趙知硯終于忍無可忍地睜開眼:“你怎麽這麽多話?” “事實還不讓人說了嗎,”褚霖理直氣壯,“還有,你這是怎麽跟你救命恩人講話呢?你得感謝我,當時你們科那些小護士全給吓傻啦,要不是我剛好去了胸外,又趕緊喊人把你救下來推到急診,我估計你這右手啊……”
“行了,我這不是沒事嗎?”趙知硯不耐煩地打斷,“這點破事你就別老回憶了。再說兩句,你旁邊這女的又該暈了。” 我:“……”
好端端的扯我幹嗎?純屬是轉移視線。 我沒好氣地瞪着趙知硯,不過褚霖聽了那話真就不再說了,也是突然記起了什麽,他撈過他的黑色單肩包,拉開拉鏈找東西。 “差點忘了,這針有點刺激腸胃,”他翻出盒藥,丢到趙知硯懷裏,“你吃片胃藥,不然待會又難受。”
趙知硯左手打着點滴,右手裹成了個粽子。他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垂下眼皮看了看落在胯間的藥盒,木然擡頭:“我……沒手了。” “……”
這種事情,我當然是要袖手旁觀的。
我沒吭聲,褚霖靜了半晌,半捂着眼去撿藥盒。 他拆出兩粒藥放在手心裏,我趕緊幫忙倒了杯溫水遞過去。于是他一手托藥,一手拿水,對着趙知硯艱澀地清清嗓:“嗯……張嘴?” “……你他媽洗手了沒有,”趙知硯嘴閉得比蚌殼還緊,“你別碰我。” “我操趙知硯,你以為我想碰你啊!”
我在旁邊興奮地看戲吃瓜,差點就抑制不住我上揚的嘴角。這時趙知硯忽然冷冷看了過來,看見我詭異的笑容之後,他臉色更冷了。 但……這人帶着最兇的表情,說了最軟的話:“梁初,救命。”
其實我也沒洗手。
不過難得這人求我一次,于是我從茶幾上抽張酒精濕巾擦了擦手,然後托着藥送到他嘴邊。
趙知硯看了我半晌,一句話也沒再說。 随即他低下頭去慢慢湊近我的手,整個人乖順而沉默,銜藥時他鼻尖碰到了我的拇指,我掌心盈滿了他的呼吸。
我頓了一頓,縮回胳膊。另一只手把水杯遞給他,他喝了兩口送藥,我問:“燙嗎?” 他搖頭:“剛好。”
我們之間本來就沒太多可說的,因此當他說完這兩個字,這段交談就到此為止了。 我走回他對面的沙發坐下,趙知硯又重新閉上眼睛,褚霖看起來也困了,一邊滑着手機一邊打哈欠。
淩晨的小區裏無聲無響,這份靜谧就更顯得出奇的尴尬。而他那句“剛好”作為最後的聲音,不知怎麽就像回聲似地留在了我腦海,連帶着他說這話時的神情與語氣,一遍一遍在我心裏循環。
我扭過頭望着窗外灰藍色的天,遙遠處有些發白,天真的快亮了。 我好困,卻又覺得自己睡不着,于是整個人神情恍惚地發起了呆。過一會,趙知硯說:“你還不走?”
這話并不是問我的,可我還是聞聲擡頭。 褚霖翹着腿,斜坐在沙發扶手上玩手機,含含糊糊應一聲說:“我這深夜出診,回去也沒幾個小時能睡了。那就好人做到底呗……陪你輸完液,給你拔了針再走。”
“不用了。” ……我都感動了,趙知硯卻毫不感動:“你早上還得回急診交接班,趕緊回去睡覺。拔針讓她來就行了……” 他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她擅長這個,有當醫生的天賦。”
好樣的,趙知硯。我微笑。 我看他是不嘲諷我就渾身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