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C19

那晚班級群熱鬧得聊了個通宵,起初我還趴在電腦前窺屏,後來實在撐不住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醒的時候是早上七點多,趙知硯交班的同事已經到了。門外走廊裏有護士和病人亂糟糟的交談聲,這座醫院又重新恢複忙碌。

我居然就這麽趴着睡了一晚,醒來後腦子很快恢複意識,手卻遲遲沒知覺。  我癱在桌上宛若一個廢人,沒多久趙知硯查完房,跟同事交接了幾個患者的情況,然後走過來照着我手捏一下:“還麻着呢?”

知道別人胳膊壓麻了還要碰,這人是真的欠打。  我感覺自己手臂被他捏得直冒星星,我大叫一聲,氣急敗壞地罵他。趙知硯笑着退遠,走到衣架邊換外套。  換完了,沒注意什麽時候他手裏變出個冒着熱氣的紙杯,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慢慢推到我眼底。  我皺皺鼻子,聞見八寶粥的味道。

我吸着那杯八寶粥,跟在他身後走出醫院。  昨夜那場大雪把這城市的屋頂樹頂全都覆上了厚厚的白,大年初一的清早,路上結了層薄冰,車很少,冰面倒映着淡金色的太陽。

雪後的空氣冷而新鮮,他提議沿路走走。我想了想,反正回家也沒什麽事做,我沒意見,于是我們過公交站牌而不入。

一路上我跟趙知硯都沒怎麽講話,風太涼了,我把臉低進圍巾裏,他則抄着衣袋安靜走路。  等擡起頭時,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平江大橋。

那個時間過江的車不算多,長長一條八車道的懸索橋上靜而空曠,我站在欄杆邊向南望去,越過亮閃閃的江面,看得見遙遠處的的平湖公園。  我停住了步子,他也就不再走了。我站在那兒望着公園的方向,呼氣時口鼻間騰起四散的霧,看了好一會,我問他:“趙知硯?”  “嗯?”  “你看湖心島上那一片白,是不是鴿子啊?”

他沉默了一陣,我仰起頭,發現他正跟我一樣微眯起眼眺望着,似乎是在辨認。  我便安靜地等他開口告訴我“是”或“不是”,但他并沒按我所預料的回答,而是說:“不然過去看看?”

“算了吧。”我說,“怪遠的,還要繞路。”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麽。這話題算是結束了,我們卻有些默契地誰都沒有挪步,我依然站在江邊遠遠望着那座島。  後來趙知硯的手機響了,他聞聲去翻衣兜。接了電話垂眼聽着,很快速地“嗯”兩聲:“我現在不在。”他擡起手腕看表,“九點半吧,差不多能趕回去。”

其實我很少好奇他電話的內容,以往他不論是接電話、挂電話,我都照舊做着自己的事情,不刻意聽也不特地問。就連類似朋友間那種随口一提的“誰呀”都沒有過。  畢竟,他出了什麽事、要做什麽事,跟我都沒什麽關系。更準确點講,其實是他整個人跟我就沒太大關系。

只是這回有些不一樣,可能因為跟他一起熬了個颠沛流離的大年夜,一時對他這職業有些同情。等他挂斷了電話,我問:“是醫院又有事找你?”  這才剛值完夜班,還沒到家呢又要被喊回去,是否有點太離譜。

但好像是我理解錯了,趙知硯聽了一愣,表情有點困惑。  他一邊将手機放回衣袋,一邊消化我的問題,很快他想明白了,恍然道:“哦,不是醫院——”他輕笑了下,“是快遞。”

哦?那就更離譜了。  接下來的一路我都在思考“這個買東西都只去樓下超市的人什麽時候也開始網購”,我們趕回家時,送快遞的小哥正在門口等,趙知硯接過快遞盒,然後按快遞員的提示在快遞單上簽字留存。

他是用右手捏着那盒子的,左手接過筆來,順便就把名字給簽了。  我在一旁看着,覺得有些意外,等快遞小哥下樓,我找出鑰匙開門,一邊問他:“你還會用左手寫字?”

也不知道是懶得回應還是正想着別的,他沒搭理我,只是跟在我身後默默進門。照理說一問配一答,現在我問了他卻不答,我們之間便乍然靜了下來,尴尬又沒勁。  我背對着他換鞋,無趣地扯扯嘴角。在心裏勸自己別跟這種沒情商的人一般見識,趙知硯忽然說:“這不都是拜你所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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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鬼了,這人怎麽突然講成語啊。  我倏地回頭:“關我什麽事?”

玄關不大,他本來就站在我和門中間,我再這麽一轉身,他的空間就更小了。  但我來不及管這些,只是納悶地盯着他,可能離得有些近了,趙知硯皺眉,不太自然地往後仰仰身子:“真忘了?”

我費勁地追憶了好半天,後來趙知硯看不下去了。他一臉嫌棄地提示我兩句,我才終于恍恍惚惚地記起我高三幹的那件蠢事。

簡要地講,就是當時我坐着樓梯扶手滑下樓,剛好趙知硯正靠右側往下走,我來不及喊,也跳不下來,雙腿在他後背重重一擊,趙知硯就順着臺階滾了下去。

然後——他右手就骨折了。

那時候春節都已經過了,離高考只剩不到四個月。  俗語講傷筋動骨一百天,所以班主任看見右臂打了繃帶的趙知硯時,整個人就跟瘋了一樣,把我拖到辦公室一頓收拾。好家夥,對着我又哭又嚎的,整棟高三樓都聽得清清楚楚。  ……

可能是這事畢竟過去太久,再加上那之後将近十年裏我都沒再見過趙知硯,他這個人都已經在漸漸淡出我的腦海了,更別提他那條骨折的胳膊。  好在我記性還不算太差,一番周折之後,我總算記起确有此事。我扶了扶額說:  “啊,對,我想起來了。後來老班還誇過你呢,說你這麽短時間都能把左手字練好,不像有的人,一天到晚瞎胡鬧,三角函數學了三年到現在都不會。”

當時那句“有的人”指的就是我,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扁了扁嘴,趙知硯則倚門盯着我似笑非笑,我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後退一步:  “你想幹嗎?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不至于現在再找我尋仇吧。當年我也不是沒給你倒過歉,我當着全班念檢讨,我臉都不要了……哦對了,你記得嗎,我還給你炖過骨頭湯呢。”

不提檢讨,我還真想不起那鍋破湯。

都怪我腦子有泡,班主任要我寫三千字的檢讨書,我把能寫的都寫了還是湊不夠,一時沖動,糊塗到請我的好同桌闵雪當外援。  那陣子,這位大姐正忙着給一個高二學弟□□心早餐午餐和晚餐。聽見我的求助,她撂了浏覽烹饪網頁的手機,拿過我的檢讨開始唰唰地寫。

我湊過腦袋去瞧,只見她洋洋灑灑一大段:  “俗話說,吃什麽補什麽。為表歉意,我決定為骨折的趙知硯同學炖骨頭湯,三斤新鮮棒骨剁塊,清水起滾撇去浮沫,放桂皮、八角、香葉,加适量鹽和醬油調味。大火煮開,小火慢炖……”

我還想她什麽時候這麽文思泉湧了,原來是在這寫菜譜呢。  我揪着這瘋女人的衣領讓她賠我的檢讨,她滿不在乎說:“你慫什麽啊?放心吧!你檢讨這麽厚一沓,老班忙着批模拟卷呢哪有時間看,估計翻翻前面幾頁也就完事了。而且我告訴你啊——”  她抛個媚眼給我:“我這個炖法真的很不錯。回頭你試試,學弟喝了都說好。”

闵雪說得對,老班确實是忙着批卷沒時間看檢讨。

所以,她自己坐在一邊批試卷,讓我上臺念檢讨。

猶記得那個生不如死的晚自習,我站在講臺上,硬着頭皮磕磕巴巴念了一本菜譜。  底下以闵雪為首的一衆同學笑得一片東倒西歪,那場面越來越控制不住,後來連趴在角落面無表情刷題的趙知硯都低着頭笑了。

班主任讓我氣得差點腦梗,當場摔了閱卷的紅筆。我一戰成名,那之後班裏同學就總拿這事跟我打趣,見面都不再問“吃了麽”,而是問“你那湯炖好沒有”。  後來把我搞煩了,我一生氣,還真就給趙知硯炖了一份。裝在飯盒裏帶到學校,重重放在他桌上。

這整件事就相當夢幻,別人家高三都是花季雨季拼搏努力,我倒好,連夜剁骨頭給人炖了鍋湯。  我垂着腦袋無語,趙知硯似乎也在一塊回憶,半晌,他笑起來:“我記得。那飯盒還挺大的,我當時都擔心喝不完。”  “是嗎,”我尴尬得渾身難受,也幹巴巴地笑一聲,“呃……好喝嗎?”

我就随口一問,當然不指望他還記得味道。  趙知硯卻好似忽然記起些什麽,他輕皺了下眉又平複,然後淡淡地說:“我沒喝。”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語氣好像一下子變了。  我困惑地擡頭,趙知硯靜靜盯着我,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好半天,再開口時已是另外的話題:“梁初,你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我搞不懂他,納悶地問了句:“哪裏不一樣?”  他說:“以前你很鬧,很吵,沒腦子似的。每天都傻乎乎、開開心心的,像個小孩——”他頓了頓,“還挺好玩的。”  “……”

說誰沒腦子呢,說誰好玩呢?狗嘴裏就吐不出象牙來。  我翻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那是以前。人總不能一直長不大吧。”

我說完,趙知硯便笑了。不過那個笑很淺,如霧般凝聚了又散,後來他就又恢複那副冷淡的模樣,什麽也不說,就只是望着我。

他這個人奇奇怪怪的,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總喜歡問些突兀的問題,也總喜歡戛然而止地沉默。  我忽然覺得沒意思,捂着嘴打個哈欠,說要回房補覺。轉身的瞬間,趙知硯毫無征兆地伸手,從後面猛一下扯住我胳膊:“梁初。”

我怔了怔,沒有回頭。他聲音清楚而又緩慢地,在我耳邊一字字墜下。

“你還在想他,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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